1
我不记得。我的脑海灰扑扑一片,紧跟着是燃烧的烈焰,眼前划过一道极光,灼烫。我怀疑我就在那时候忽然失明,再找不到回来的路途。然而面前又浮沉着一张脸,神色坚定眼光柔软,我听不见他说的话,只能看见他的嘴唇翕合,身躯像是被卷进硕大的黑洞,他两只胳膊朝前探直做出拥抱的姿势。我的耳畔泛泛回放着建筑工地急遽的噪声,刺得耳膜发痛。
如若可以,让我死了吧。撇开翅膀体验在漫天繁星环绕下坠落的优美,那样对我来说或者是更好的结局。——假如活着什么都不能证明,死亡是多么洒脱的解脱。可是我偏偏以这样一副怪模样苟活着:包缠大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头颅,镜子里的自己腾腾倒退了几步:我是谁?这个“木乃伊”是谁?从镜子里推开门,缓缓向我走来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 宛连,你感觉好点没有?”
我打量他,点头。是个好看的男人,微笑的样子仿若一朵缓缓开放的金盏花。我坐在床沿,他泡杯大麦茶递给我,瓷白的杯子有暖暖的温度。他说宛连你睡很久了。
噢,我叫陈宛连。名叫胡风的男人告诉我。他是这所医院的外科大夫,我的主治医师。我低头看自己腿上的石膏,蓦然一阵晕眩。许多嘈杂无序的人声潮水一般涌来。我跌坐床沿捧住头颅,半晌,抬眸看他:
“胡大夫,他到哪去了?”
任何人听这没头没脑的话都会笑。胡风没有,他直视我缓慢而坚定地摇头。然后我的眼泪失去控制地砸落在我的手背沁进肌肤,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只是陡然感觉到不可逆的伤悲。我努力把自己蜷曲得更紧,仔细搜索他的名字却毫无斩获。整夜我都以同一种姿势坐着直到脊背僵直眼皮肿痛。天光微亮时胡风来看我,他叹息、倒水、把我的脑袋箍进他的臂弯:
“ 宛连,全机坠毁,只有你活下来。你是生命的奇迹。”
我没有尖叫推开他踉跄跑到房外。这是电视剧里才会有的情节。当一个人受到重创时,他的灵魂会暂时游离躯体之外,很小的时候我就体验过这等感受:他的灵魂会慢慢地飘移,悬在天花板或房间的其他角落,停留在床上的只是一具会呼吸的空壳。——我像个乖宝宝安静地依在胡风怀中,脊背仍保持着僵滞的弧度。万簌俱静,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钟磬声,悠悠荡荡、情谊绵长。
2
他叫李安。
胡风告诉我。他镜子里的唇语吐出的单词是一记警哨,惊得我几乎丢掉梳子。我已完全恢复健康,除掉残破的记忆,身体任何部件都没有缺失。这两个汉字叠和的词是如此熟稔,以至于我下意识反复念叨时太过用力咬破了嘴唇。心理学研究把这种行为解释为重复知盲效应。有些图像渐而凸显但是并不清晰,我揣测我和李安一定有着某种宿命的纠葛,以至于我瞬间选择性失忆会挑拣他做为对象:我们要么孟焦不离要么恨难磬书。两种极端都让我惊惧,倘若时光能够回溯,我不确定能再重新承受一次关乎生命起落的飞翔,那短暂的七八分钟背后隐匿着我跟他的故事。然而不管是左、羊的深情厚谊还是杜十娘的肝肠寸断,都将让人无法卒读。现在我已渐而安静,将生命里的这一次意外挠和了一团熊熊火光一齐抛向窗外四月明媚的春。多次追问无果后我开始觉得最初脑海盘旋的影象不过是我的冥想,甚至感觉恰巧当时在看一本催人泪下的小说。胡风从不理会这些,他望住我笑,眼睛里有一抹深思意味。有时候他走来环住我的肩,他说宛连有些事情成为永远的隐秘才是最好的结局。他叹息的语调像窗角横过来的那一截挂着露水的新绿枝梢:抽抽答答欲语还休。
春天是个好季节。我回想自己趟过的二十六年春天,蓝天碧水白云花香,我的步态轻盈。我时常选择在午后出门行走,穿过城市为数不多的几条小巷,它们静伫在时光背面与世隔绝,我眯起眼打量浮在半空的尘灰颗粒,还有一些爬过老墙苔痕的阳光。深巷里有位少年在拉提琴,琴声宛转而悠扬。我会伫足聆听,直至他演绎完毕朝我璨烂一笑。
我回顾这场景时总是闭上眼睛,那少年容貌清晰,可是一张开双眼他就蹦达到茫茫的时光里去。琴音健存,从隔壁病房传出,断断续续的饱含凄惶。那个可怜的男人又在思念他的妻子,胡风说他妻子丧生于一场火灾。我曾偷跑到隔壁去观望,正迎视上男人的目光。水火无情,感谢上帝保留下我不算美丽的素颜。胡风紧攥住我冰冷的手,他说宛连生命仓促得可怕是不是。不知为何,我眼角余光抛过病卡的名字后竟然渗出一些水滴。
男人叫重望。后来我又几次在阳台见过他,坐在轮椅上遥望远方。夕阳下他的侧影像尊风化的蜡像。晚风很好,轻柔且不失湿润,我蓦然觉得生死不过一线相隔,爱与不爱,更绝非那么重要。对于已流逝去的:时间、容颜、青春、爱情,人们根本无从捕捉,哪怕颠覆自己整个人生,它们依然静水深流,云深不问归处。
胡风站在我身旁,他目前的身份是我的大夫兼男友。他握紧我的掌。城市灯火暖暖,我们从不需要扑天盖地的忧伤。我向胡风笑,他撩去我鼻端的发丝,他的眼睛总藏着千丝万缕的秘密,我不追诘。哪怕听说另一个感天动地的故事,逝者如斯夫,内心的伤终要依靠自己舔食治愈,旁观者爱莫能助。
3
他叫李安。
胡风说。我缓缓转过身体,梳子的锯齿手心划拉了一下。我瞪住胡风:为什么告诉我?
我不想你每天睡觉都不安稳。宛连,你是不是还每夜做恶梦?
创伤后遗症。我明白自己的病症。确实,那些影像每夜呼啸而来,在我的梦境大绽华彩。每天清晨醒来我都感觉胸口发闷枕上汗渍涔涔。我像活在白昼与黑夜的间隙,徒劳无功的挣扎让我日日清瘦。我定神,微笑望胡风:
那么,这个李安,他有什么故事?
十分简单。俩小无猜的少男少女,天真无邪的纯真初恋,分隔两地后一方捐弃另一方的不朽套路。我这次乘坐班机,原是为了参加李安的婚礼,当然也可能大闹一场。我并不确信我的脾气有多温雅。中途坠机、出事故。
男主人公也死了。他跟我坐同一航班迎娶新娘,从九霄云外堕落阿鼻地狱。我的目光掠过远处的教堂尖顶,长长吁出口气。
爱与生命同在。仇恨也是。我只是惋惜这个男人止步于幸福门外,在如此重要的时刻灰飞烟灭。
少年的样子开始清晰。那些悠扬的琴声变得残破,时而隐灭于四月微甜的空气。现在,我知晓他叫李安,会拉提琴,曾是我的青梅竹马。我想那一定是我们最为快乐的一段年岁,才会得以在记忆中不断地循环演奏。隔壁男人的琴声沧桑,有时候我侧耳聆听忽然就落下泪来。音乐的确能代替眼睛成为人的灵魂。我能体味到重望琴声里的低述、不甘、甚至渴求死亡的味道。天空翻滚着云块,像被打翻了的调色盘,满目浓墨。夏季的第一场雨无声息地降临了。紧跟着第二场,第三场,偶尔我从窗子斜望,能看见重望依旧固守在阳台的位置,雪亮的闪电直刺他的咽候。他不退避不闪躲,那些雨水顺着他脸上被焚烧过的肉刺跌落,他这尊蜡像一点一滴地被消蚀、溶化。
想念是被诅咒的符号。我庆幸李安提前预置了散场票,好令我安心躲在胡风的怀中度过余生。我不必对他已离开而我好端端活着的事实耿耿于怀。如果苍天仁慈,它就应该在所有悲剧发生前引领大家各行其道,结束之后再心存感念地说一句阿弥陀佛。
胡风和重望发生争执,动静太大惊动了护士。没有人进去劝阻,大家等待满足自己卑劣的好奇心。重望淋雨后虚弱不堪,却激动地想扯断手上的输液管。胡风劝导、制止、然后他们一同滚到地上。我觑见自己的心脏拧结到一起,疼痛让我张开嘴大口呼吸,我顺着墙滑倒。护士们惊叫,胡风把重望抱上床,摆脱了重望的纠缠,朝我一路小跑过来。我看见床上那个孱弱的男人偏过头,眼神透亮却搀杂着一丝怨恨直勾勾地盯住我。这令我再次双腿绵软。胡风拽我立定,嘶吼:
“去拿药!宛连你怎么了你脸色发白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我感觉天地倒置,那些头顶晃漾的白光一下子铺到了脚下。我说你说漏了谁?在李安的故事里?那个站在楼梯穿黑衣的男孩子是谁?他不是李安,不是!告诉我他是谁?!
胡风愣住了。
他把我一把扛上肩:我们回去休息。宛连,你应该吃药,免得总被这些幻觉纠缠。
我讨厌那些花花绿绿的药丸,我没有病,只是经历了一场意外。我讨厌他们把我看作病人。但是胡风如此笃定,我无法辩驳,也拿不出证明自己没病的有力证据。
生命里到处充斥着谎言和伤害。盲从容易快乐。勤快思考的人总是最先掉脑袋。后来的许多日子里,胡风寸步不移地守护左右,我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似有似无的疑问。胡风陪同穿着蓝白色病服的我逛公园,坐在长椅上晒太阳,和熟悉的人们友好地打招呼。我很喜欢听他直白地告诉大家这位是我女朋友陈宛连时疼惜的语气。我感觉倍受宠爱。生活正逐步迈向正轨,我闭上眼,嗅微凉风中清淡的含笑香气,七月末,太岁已过,紫气东来。
我想我无比虔诚地热爱胡风。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句诗贴己不过。如果还有遗憾,便是无端多出的男孩影像。我确认他并非我捏造出的人物。不过有什么关系?李安早已远离我的生命,与之关联的一切,都应该八音遏密永不提及。
4
八月十六,钱江潮涌前两日,我软磨硬泡要胡风陪我去江堤。他犹豫再三终于同意了。我们漫步堤坝,江风肆虐,我大声唱歌:想和你再去吹吹风,虽然已是不同时空,还是可以迎着风,随意说说心里的梦。
胡安指尖一抖索,笑容变得僵硬。他慢慢扳过我的下巴凝视我:
宛连,把这首歌忘记吧。
我绝非有意,只是这旋律如此琅琅,仿佛在我心田永不疲倦地跑着圈,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我说这首歌怎么啦它代表了什么是不是又和李安有关。胡风不回答,苦笑。我说胡风我真是心有千千结却不知道该先解开哪一个。胡风依然苦笑。我说你身为我的大夫我的男朋友你就一点也不好奇我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胡风极轻地叹息,把我挽进臂弯:
你要相信大家都是为你好。
我也不想再痴缠于真相。所谓真相是你所定义的人事。我连发生过什么遇见过谁都不曾看清又怎样去还原一个真相。何况它可能浑身长满刺悬挂着倒钩。我回应说好。牵着胡风慢慢走下堤坝,潮水正轻簇着涌来慢慢消退,一切波平浪静。远处几只叫不出名的鸟儿盘旋着觅食,猛一下扎入江心又直冲蓝天,我突然感觉心境敞亮。
胡风劝我上岸,我们磨蹭了很久。我喜欢脚下这片沙石地,这是我出事后第一次走出城市感受荒野,它们让我感觉舒泰。胡风不停看天,看江水,催促我赶快离开。等我意兴阑姗时才意识到情况不妙:潮水不知不觉将我们包围了。沙石地顷刻变成一方浮冰,颤巍巍地漂在水中央。手机没有讯号,天色昏暗水天一色,混沌得像一张无垠大网,我和胡风则是网内的两条鱼,那些逐渐漫过脚背越过膝盖的潮水最终会浸没我们的头颅,我揪住胡风的衣袖,张大了嘴却感觉满口铸满铁锈,语言被彻底焊死,迸不出半个音节。胡风轻拍我手背,我听见他低沉坚定的声音:
我没想过能和你经历这种场面。如果上天眷顾,宛连,你嫁给我吧。
我说不出话,只能频频点头。江水寒凉,我的小腿骨打颤,然后我听见轰然巨鸣,灰暗的天被扯出一道伤口,我的眼前金光万丈。
马太福音里有这么一句话:“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我能想起一些零乱的事件来了。
原谅我,胡风。你骗我是因为爱,希望我能走出阴霾就此振作,可是直升机扇动的气流还是引领我找出了事实:李安从来没有抛弃我,他在半空松开手,他交待我一定要快乐地活着。他被卷进了黑洞,我急速下坠,躯体与地面接触的一瞬,我所有思绪交杂的都只是同一个名字:李安。
我不能嫁给你。
我闯进重望的病房,他对我的气势汹汹不以为然。他坐在阳台,指尖燃的烟蒂即将烫到皮肤。我一把夺下,踩灭。我瞪住他,他回瞪我。有泪珠沿着他的脸庞滑落。我大声嚷嚷着李安是你吧你别以为烧伤了脸我就认不出你来。我自以为是地说出天竭地衰我也会在你身边的话,一气呵成。重望却调转了脸,平静地告诉我:
小姐,请你出去。
我足底生钉,打定主意要站成一根永恒的木桩,哪怕他羞辱我嘲笑我驱逐我。重望盯我片刻,尔后他把车轮一点点移到门边,他嘶哑的嗓音有止不住的嫌恶:
“ 胡医师!请带走你的女朋友。她打扰到我休息了!”
他的脸上只有愤怒和轻蔑,我一时间溃不成军,瞠目结舌。没有爱,重望的心里没有爱,只有深得望不见底的忧郁和仇恨。他不伤我,不是因为不忍,只因我是胡风的女朋友,只因我们是这场空难仅存的两名幸运儿。我在他眼中寻找不到宽容。
我满面是泪,我说你的故事完全真实,胡风。是我想多了,李安根本就是一个不值得人去回忆去珍惜的臭男人!他恨我毁了他的脸他的妻子害他一辈子坐在轮椅上不能行走,我全部都记起来了。让他去死。让所有见鬼的人都去死,包括我!
胡风捉住我的胳膊,我的神智已近颠狂,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咬了他一口。胡风吃痛一松手,我就摔倒在地。我爬起身向楼下奔去。耳边擦过苏苏风声,我宽大的病服空荡得像匹招魂幡。
5
数年后,我们坐在一起谈论那一场灾祸:我、胡风、李安。
重望确实就是李安。他从不否认。他也不否认自己就是那个拉提琴的少年,但他否认爱过我。他的声线冰冷,紧绷如弦,他说我就是李安,宛连你毁了我们一家你知道吗?他说打小我就不喜欢你,但是李群那个笨小子喜欢你,说你是他的白雪公主。
我觉得眼前一道霹雳,李群这个名字鲜蹦乱跳。那个站在楼道的黑衣少年,年复一年痴迷腼腆的神色。李安叹气:
你不知中什么魔咬住我不放。那孩子就紧随着你,生怕有什么闪失。这次我预备结婚,你硬要同行跟着,没办法,只好四个人一同登机。都是你任意妄为,如非你硬要随同机票又正巧告謦,我们绝不会改换航班,也绝不会发生空难。是你——他转身,凛冽的杀气从耸动的眉峰溢出:
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我恨得想杀了你。但是我答应过李群要保护好你,我不能对他食言。你连南若都害死了,我有多恨你你知道吗?
我步履踉跄。李群,南若,这些名字如雷贯耳。我深屈膝向李安敬了一个长礼,跌跌撞撞地向外走。我听见胡风轻微的责备声,他说事情都过去了她也是受害者你怎么不体谅她的心情。他说我不会眼睁睁见她受伤坐视不理。他跟着我走,穿过医院大厅、公园、街道。横过马路时他来抓我的手,我晃掉,蹲在那些纵横的白线之间放声大笑。我看见李群松开我的手,他说你要快乐生活宛连,他随我一齐砰然落下,倒在离我十数米远处。我意识模糊,只来得及扫视身旁滴滴嗒嗒冒油的机器,还有不远处的南若。李群紧执住李安的胳臂,最后我视野定格的画面是鲜血汩汩的李群,勉强来抱我的李安摇晃的脸,轰响、火光冲天。
李群死了。南若死了。李安残废。只有我陈宛连完好如初。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公平,你心心念念想得到的终究只是南柯。现实比梦境还要凉薄。我跪在大街中央,祈求上帝此时能听见我的呼唤盼出一辆勾魂车来召走我的灵魂,使它从此安然不再惶惑。但是它却指望我在悔恨中度过残生,我无力抗衡。关于胡风,他只是知晓李群期待的一个兄弟,他爱我,我曾经能够爱他,如今,万种感恩千般情愫,都只换成一句:大江东去浪涛尽,惊涛裂岸千堆雪罢了。
我不指盼李安原肴我,我没想过时光的魔力如此巨大,我们三个竟然能安坐下来喝茶。四年,足以证明爱比恨更能收买人心。李安望我的目光已经十分平静,他说宛连你穿得少啊,初春有倒春寒容易感冒。他坑坑洼洼的脸上填满阳光。胡风不说话,只是瞅我:这个长情的男人终于肯开始接受小护士送的鲜花,他总是劝我不要过于执着。
人事都好。宛连,执念成魔,执念成佛啊。
我微笑噙一口茶,茶香袅袅经久不散。窗外又一度人间四月天,不知道这座城池还在书写什么样的故事。有关陈宛连,她的一生刚刚启程,她的爱情也才开始。城市穿梭奔流的人们终有一天会明了:爱情是一种状态,无关你是死、活、贫、贵、低贱或是崇高。它根植于内心荒田,终有一晚,会于清明月色下打破红尘界限生动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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