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徽地文狐 于 2014-9-6 23:44 编辑
这雨下得让人有些心慌,油亮、绵密、细致,直挠人心。屋檐下,石阶的罅隙中,有拇指宽的青苔。灰褐间,那一抹亮色,绿油油地晃人眼。春暖,她能看见它们饱满地发苔抽丝,疯了一般成长。 紅喜心底里,也有什么在窜动,咿咿呀呀仿若自己在台上,水袖泼洒出去,确乎是一段期艾的情绪。水一般的幽怨,动荡着,心若鼓击。 来到他公司旁,雨丝悉索、急促,仿佛经年都不会停下。拈了手机,拨出号,眼睛瞄上对面小四楼的窗。 “喂……” “你办公室窗台角边,有片青苔。”她觉得那青痕,色调黯淡了些,不如石阶中的艳丽。雨,却是一样的晶亮,水痕在玻璃上波折起伏,似淡墨水莲。 话筒里,她散乱了的呼吸,兼有汽车长短的鸣笛,左右耳几乎一致。没开窗,那头没多说什么,依旧两个字:等我。便如鱼儿消失在水中。她原本想和他说些什么,在电话的两头,在见面之前,在情绪漾开了的雨天。忙音短暂而急促,似鼓点动乱。紅喜低头,凝神细看脚边这一片青苔:绿且绿了,缘翼却呈了褐色,层次明晰。 一双脚出现在面前。鞋面油亮,鞋带被打成细致的蝴蝶结。不知什么时候,他来到身边。紅喜试探着,软了身子靠过去,却落了空。
他伸手,作势欲扶,却偏又缩回去。对面四楼的玻璃,忽而闪了一下。她知道,他公司是夫妻店,是他婆娘房间的窗户。她便原谅了他,并像小时候那样摇了摇头。 一前一后,约一米的距离,沿着石板路的内巷行了一段,两人默不作声。 终于,这个因为喜欢昆曲而结识了紅喜的男人停下来,征求意见似得看她一眼,就迈进一扇门。半秒钟的迟疑,紅喜也跟了进去。两相默契,行云流水。 一切情形相仿,一切又不一般。不尽相同的门,却都富丽堂皇,地面干净整洁,大理石铺就,不会有青色的苔痕。 紅喜一只手插进他的臂弯。他挣了挣,睃到左右没人,便任由她挽着一同上楼去。 女人心里,爱与做爱千丝万缕又千差万别。红唇娇嫩,咝咝轻喘,尚吟哦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就被以吻封缄。等男人使了暗劲,紅喜的身子彻底软下来,仿若面团。 春日无多,窗帘合缝间偷落的青光只暗了一暗,便要分开。男人先出门,顺楼梯下了。紅喜在电梯口,细听脚步,却是失落了。隐约有音,竟是昆曲亘在心内:“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电梯门开启,紅喜遽然懵掉。一众女人挡住了去路,领头的便是他婆娘。她曾经无数次将这个婆娘当做假想敌,甚至将她缝了小人,用针尖儿去扎。但真的站在面前,那些演练便极苍白,像秋日的虫子。 她被摁倒在宾馆大厅,再被拖至门口,又被撕了衣服。一瞬间,紅喜拼命反击,疯了一般,让场面有些失控。但寡不敌众,她注定落败。 看热闹的人围过来。她只能蜷曲身,并掩不住赤裸,那洁白的皮肤上,伤痕与流言如春日里的雌猫一样莽撞。她知道:一个轻贱的女人,在绵密的吐沫下,只能被羞辱。跌倒的地方,一块边缘焦枯的青苔,沾染了血,一层层开始鲜亮,直至红得耀眼。那些落雨般的脚,依旧没有停顿的意思。那青苔,愈发明艳。 目光穿越腿的间隙,远远的,分明有双打着蝴蝶结的鞋,停住半秒,向前小心翼翼跨上半步,俄顷,迅速离去。她嘴角翕张,终究没吐出半点声响,只是心底里愈发烦躁:这个样子,不该让他看到的。 扔毯子过来的年轻警察,笑起来一定明媚。可紅喜只看到冷淡与鄙夷。她被送回家,没有一句多话。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最后,她发现手中紧紧攥着块玉坠,碧绿而通透,像极了罅隙里的青苔。这心形玉坠是他送的,却是她挑的。售货员递过玉坠时,微笑地赞了一声:多般配的一对啊。她便决定买下了。 黄昏是种幻彩,漫天燃烧。她终于起身。 天晴了,罅隙里的青苔似乎不那么明亮。过了几日,开始干枯。他没有来,也没有电话,仿佛鱼游入海。她在屋檐下,莫名其妙地发躁。直至不知道谁被那青苔滑了一下,丢下两个字:苔藓。于是,雨又开始下。 过了秋天,一切将不再反复。青苔停止生长,走向衰老,最终结成褐色的硬壳,从罅隙中剥离出来。尘归尘,土归土。 身体上的伤痕,平复起来比较容易。紅喜便开始翻检内心,翻检与他的过往,直至平稳、安静,波澜不惊。于是,她想:该离开了。需要一只大大的皮箱,将这些收拾了,然后拖着它浪迹天涯。 德基商场的自动扶梯上,上下交错而行,她遇见他时,戴着墨镜。他婆娘许是不认识她了,但他应该知道是她,曾经那么熟稔的彼此。他搂着老婆,软语轻诉,一副恩爱的样子,仿佛没看见她。 她挺直脊背,与他们擦肩。越过的时候,她身体痉挛,毫无前兆地滚下了电梯。尖叫与混乱声中,紅喜茫然地睁大眼睛。细腻而精致的大理石地面上,一块小小的、心形的青苔 ,正碎裂开来。 绿,蓄满了一地,向她倾泻过来,最终幻作人形,着了绉缎五彩线绣勾金牡丹团花的女帔,颜色却是绿的。
只听她咿咿呀呀地唱:“姑姑这两日的容颜,一发清减了,你害的什么病,可对我说,何苦自受煎熬。你若不说藏在心内,只怕这病要害死人的。” “死了倒也甘心。”仿若她的唱腔。 绿衣女人道:“只怕你嘴硬心不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