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窗帘缝里窜进来,把房间一劈两半,宾馆标间里我对面的那张床上,放着浴巾和我的裤衩,阳光从上面划过,同样划过我赤裸的身体,我坐起来,阳光滑到了我的大腿上,我竭力回想昨天晚上和什么人喝酒,怎么从方城回到的南阳,如何住进了这家宾馆,我摸着床头柜上的烟,发现全部被浸湿,旁边倒着一只茶杯,金属芝宝打火机躺在湿漉漉的茶叶里,我起身,下意识的看了看房间门,锁着还挂上了安全链,墙上挂着衣裳和背包,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包烟,是苏烟,这烟没劲,肯定不是我买的,管他呢,先点上,芝宝打开“咣噹”一声,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合上再次打开,想象着一个美国西部牛仔,手扶着腰间的左轮手枪,点燃一枝烟,墙上五十寸的平板电视象镜子,咉出一个粗壮的赤裸裸的光头老男人,看着很面熟,多看一眼,突然觉得很好笑,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丫就是我啊,脸象被门夹过,真难看。
我听到电话铃声,从裤兜里拿出来对方已经挂了,看了看,有七八个未接电话,有几个是小舅子打来的,我知道肯定有什么急事,应该和老丈人有关。老丈人半年前查出肺癌晚期,我让石家庄权威的肿瘤医院教授看了看病历,大夫摇摇头,用手推了推眼镜说:半年。
现在已经半年了,我拨通小舅子电话,小舅子问我:姐夫你在哪里?
我说:在南阳。
小舅子说:你快回来吧,咱爸快不行了。我一个人天天伺候着快累死了。
我问:现在什么情况?
小舅子说∶他不吃不喝,喘不过气,现在输上氧气,我把他搬到堂屋地上。
我问:为什么要把老人搬到堂屋地上?
小舅子解释:这里的风俗习惯,临终前人不能在自己床上咽气,一定要搬到堂屋地上。
我挂上电话,穿好衣裳,一直在思考着,我对小舅子的阅历和判断一直持怀疑态,他已经通知了,亲戚们得放下手头的工作从四面八方赶过去,如果没有他说的那么严重,一群人赶过去难道就是为了等待老爷子咽气,这种情况是不是有点好笑和残酷。
我退了房间赶过去,三个小时车程中午赶到,看见老爷子形容枯槁的躺在堂屋墙角,身上搭着白床单,被子下面铺着干草,一群人围着他说着千篇一律重来复去的安慰话,他用点头来回答,他见我进屋,说了声:来了。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他对死亡恐惧和对生的渴望,一个身高马大非常强壮的老汉,被癌症折磨的奄奄一息,即使非常痛苦,他也不愿离开人世,他躺在地上,毫无尊严的让人围观着,听人们说一些毫无意义的唠叨,我感到一丝悲伤,我就一直站在哪,人们开始散去,老爷子问我:小娜呢?
我说:今晚的火车她带着孩子一起来。
老爷高兴的点点头,喝了一口水悲伤的说:我老老实实一辈子,从没干过缺德事,到老了害上这个病,拖累了孩子们。不公啊。
我知道命运从来就是不公正的,捉弄好人就是命运的特点,不用抗争和抱怨,坦然处之就行了。
我的想法不能说,人们永远不承认,生老病死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抱怨抗争,试图打败死神,但最终还是被死神打败,凭空在生命终结时,添了许多烦恼。
我见多了生老病死,我知道癌细胞这个恶魔,不把人压榨完干是不会结束人的生命,老爷子目前没事,我把我的看法告诉家人,我建议把老爷扶回床上。我不知道他们是高兴还是忧愁。
老丈人虽然是长者,但是他老老实实小心亦亦过了一辈子,被一个小山镇分泌的毒液,毒到绝望而死,从没尝试过死亡,他肯定没有体验过把本田400摩托车开到极速的感觉;也没有被人用枪指着,对方手一颤自己就挂了的感觉;更没有酒喝飘了,深夜为寻死迎着大浪游向深海的感觉。他一直远离危险的生活着,无法面对将要到来的死亡。
面对将要到来的死亡,他一下子变的很脆弱,时常象了孩子似的哭闹,他忘记了昨天和今天,害怕明天。
他三女儿小娜和小北鼻的到来,老爷子变的异常开心,能吃能喝的精神起来了,让人开始判断是不是回光返照,于是讨论起丧事的方案,酒席的数量,要通知的人,面对老爷子一天又一天身体变好的迹象,觉得再讨论这个话题变的很无聊,于是更多的考虑各自回到正常生活的可能,关注回程车次和车票,大伙开始抱怨这个炎热的秋天,抱怨越来越多的苍蝇和蚊子,抱怨门前过往车辆扬起的尘土,就是回避再提起老爷子的病情,以及各自离开回家的归期,每天吃饭时看见少了谁,就知道谁已经离去,一切都开始变的小心亦亦,一切都变的隐秘,让人觉得亲情是一种消费品,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少,都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所以这一切都变得无可非议。
这段日子小娜一直睡在老爷子堂屋的沙发上,尽心伺候老爷子,老爷子从小疼爱小娜,现在不容她离开一步,我说张娜:老爷子来日无多,你就陪着老爷子,伴着他度过最后的日子吧。
哪天天气晴朗,院墙上爬满绿色的牵牛,蓝色的牵牛花盛开,无数白色的蝴蝶飞舞,蜘了在柳树上齐鸣,老爷子在秋日的阳光下迷着眼睛,望着远处的群山,那些群山里有先人膘悍的传说,在哪里埋葬了他祖宗的尸骨,他靠这片群山生活,现在他虚弱的只剩下深邃的日光,他清楚的知道来日无多。他喃喃自语:娃儿们啊,你们别走了,我活不过明天了。
那天中午,我做了个梦,老爷子躺在堂屋,一群人围着哭泣,小舅子要扶他起来,老爷子有气无力的说:让我去吧,我已经死了。
此时天空昏沉,下起了小雨。外面下起了沥沥的小雨,张娜给我盖上了毛巾被,我午睡醒来告诉了她刚才的梦境,她说我会留神,清晨六点半多,张娜哭喊叫我:去看看老爷子,他怎么了?
我过去摸摸动脉,没心跳,用手电照了照瞳孔,已经放大。
我说:老爷子走了。
小舅子问我:你能确定。
我说:确定。
堂屋里老式摆钟坚定的敲了七下。我用手机对了对摆钟的时间,准确无误。老爷子生于1937年9月12日,死于2014年8月24日7点,享年七十八岁。
按当地风俗埋葬了老丈人,我们准备离去,小娜又一次泣不成声,小北鼻拉着妈妈的手:妈妈别哭了。
小北鼻转过头来郑重其事的问我:姥爷死了,爸爸将来你会死吗?
我说:当然会。
小北鼻一脸悲伤的说:那时候我也会哭。
我问他:为什么哭?
小北鼻说:你是我爸爸,亲爸爸。
28日我们一起走出山口,回眼望去,小镇周围的山林在秋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翠绿的树叶绿的十分可疑,四面围着小镇的山岭,把小镇压迫的狭小和扭曲,亦如我们的心灵,我们登上开往城市的大巴,回头看时小镇已经销声匿迹。
路边,小镇里流淌出来的小河在一直前行,而小镇里的一切,只能做为回忆,在时光里面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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