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作荣谈胡弦的诗
洞察·描述与理解
韩作荣
胡弦,是我看到这名字便将目光停留下来的诗人。这不仅因为对人的熟识,更重要的是对诗的信赖,想看一看他又写出了什么,亦想透过作品了解他的状态,他对诗的感悟与求索。
在我的印象里,胡弦是个独立特行、以自己的写作方式自成一家的诗人。诗似其名,他的诗没有铜管乐般的粗犷、豪放,高音大嗓,却有着弦乐般的柔韧、细腻,针刺般犀利的尖音,以及舒缓、平和的浅吟低唱,以一枝自如的笔拨动心弦,触及心灵最柔软的地方,在语言所营造的氛围、词与物的对立和交融里,表达出对事物的深入理解与内在情怀。他是为数不多的进入自主写作状态的优秀诗人之一。
胡弦诗作的特征,首先在于他对诗的敏感,对生活的敏感,在凡俗的生活状态里捕捉诗性意义,于熟常的遮蔽中揭示、发现真理的蕴涵。这种语言性的独特感受与洞察,见微知著,是优秀诗人所特有的敏锐。他在不留神的触碰疼痛中,发现了“水龙头”弯曲、倔强的,无声环绕的坚硬,“它送来的不是水/而是它本身”;他在“锁”的弹动里听到的是重复的心跳,由声音构成的美学平行线,“不相交/也不远离”;在“候车室的椅子”上,感受到“没有压力,内心的裂缝也像消失了”,“滚动的喧嚣像与它无关”。这些在常人眼中平常得难有诗意的事物,由于诗人的“出神”而有了意义,成为主体的客观对应物,是对生活深入的理解与宽阔的容纳。
在诗人的多数作品中,我感到他的语言方式,或称其独有的形式感是一种“描述”,既不是时下流行的叙述、述说,也不是那种浮泛的抒情,诗所抵达的,则是意味和理解。如果说诗之叙述更多的是外在的、冷态的零度写作,而胡弦的描述多为心理介入的有体温和肌肤气息的感受式书写。这种描述方式,不是说明,而是体验,不重感情,而重感觉,其诗如同他笔下的海棠树,在短暂的花期里,“把叙述修改成一声叹息”。诗人在雨中感应到“连枯叶也饱含着水,仿佛内心的道路得到了疏通”,雨落在屋檐、梧桐、竹丛里,传来不同的声音,“仿佛落下的不是同一场雨”,而“岚气之上,仿佛飘来了另外的山峰”,这以直觉、错觉成就的诗行,让自然与心灵融通,呈现出丰饶的诗意。诗人在车灯扫过的黑暗的夜里,于转瞬即逝的光亮中,看到的却是“黑暗后面/潜伏着多少寂寥的空间”;在起风的时候,却寻求安静,“让我们听一听/一只蟋蟀给心情带来的影响”;于公交车上,面对两只椅子并在一起的现实,感叹“此刻也不可以爱吊环/抓在手里的都不值得爱”;这种种体验与感觉,感同身受的觉知,由于智性的显现让诗有了深度。
在胡弦诗意的描述里,想象力沿着感觉攀升,感性与理性相融,对事物透彻的理解与对人生的感悟交织凝聚,使诗生成了意味。其诗,是诗的不同特质与多种因素化合的结果。“山坳里,一棵枯干的刺槐/用死亡拒绝了悲伤”,既是感性的描述,也是理性的觉知,既是自然态,也是心态。看蚂蚁上树,感叹“在垂直的道路上,一个人,并不比一只蚂蚁走得更快”,写的既是自然,也是人生,既是情景,也是命运。而在“一根线”中,诗人用一根线穿起了整个人生,诗并不具体说明什么,却让有形无形的线设置了一个巨大的空间,容纳了诸多的事物,它既是真切的,也是虚妄的,既是认知,也是理解,既是感觉,也是想象,既是象征,也是解构,既有丰富的内涵,最终又回到一根线自己纠缠成一团乱麻的原点。
诗人的作品感性丰盈,知性的深入精到、深刻,这些与心灵密切相关的诗行所呈现的精神状态却是繁复多变的,随着不同的世态与情境呈现不同的心态。他一会儿躲在“最后一排”,感叹“弯曲的手指能抓住什么?”对世上的一切“不必了然于心”;一会儿又让不断变形的身影撞个满怀,“替我藏起难忍的疼痛”;一会儿对伤残者怀着大爱和悲悯之心;一会儿又指出“一棵树你已经看见它/却未必真的看见了它”,叹息事物间的无法沟通,格格不入。在他的诗中,欢乐、伤感、疼痛、悲悯、宿命感、命运,以及一个矛盾体相反相成的生存状态,以不同的情境显现,正如其诗中所写,在子夜的旅行线上,体验着“我身心俱醉,饱含钢铁的颤抖,和轰鸣……”这实实在在的感知,又同时感受到“窗外的大地在视觉外移动/爱,是否也像这样/空茫,无形,又仿佛/无边无际?”
在我看来,胡弦的诗是重洞悟、描述与理解的作品。可诗的生成,最终都要落实在语言里。诗是语言的艺术。胡弦是位通晓语言炼金术的诗人,恰到好处的表达,是一切好诗的重要特征。其诗的节奏和语调是舒缓安静的,惟其如此,他的观察与表现才细致如蜂翅,于空气中颤动着细致的涟漪,甚至连愤怒也写得平和,死亡也写得安静。他用一颗诗心“把痛苦的心,从贫困的躯体里赎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让一堆木头“做成迎亲的花轿,还是打造一具棺木”,让语言将物质推向两极而形成巨大的张力;当“灵魂变成了雪花/在这轻飘飘的雪花中,我们的肉身更沉”,让语言意义的暗中转换、对比,使诗有了更重的分量……
另外还要说及的是,胡弦的诗多为短章。其实,写长诗不易,可短章若无引人之处,就什么都没有了,故短诗写好更难。而诗人知道节制,以少许胜多许的作品,正是优秀诗篇的特征。
附胡弦诗一首
《水龙头》
弯腰的时候,不留神
被它碰到了额头
很疼,我直起身来,望着
这块铁,觉得有些异样
它坚硬,低垂,悬于半空
一个虚空的空间,无声环绕
弯曲,倔强的弧
仿佛是突然出现的
——这一次它送来的不是水
而是它本身
——《人民文学》2007,3
胡弦博客 http://blog.sina.com.cn/u/1241864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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