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过信陵饮 于 2014-6-11 11:24 编辑
那年月,我们真的很淘
经过两年的动荡,1968年10月我们县革命委员会成立了。有的人很兴奋,有的人不高兴,我们这些中学生本来无所谓,但一想到把我们列入“保守派”,主席台上没我们的代表,会场上没我们的座位,心里就觉得不舒服。回想起两年前,我们最先高举红旗,戴上红袖章,挥舞红宝书,从学校里涌上街头,破“四旧”,发传单,又分成若干小队伍进入工厂、农村,机关单位,为运动初期被打成“黑鬼”的人平反,我们站在台子上演讲,宣传发动革命,从井冈山的星星之火讲到亚非拉的民族独立斗争风起云涌,从“十月革命”讲到苏联的“和平演变”,从普列汉诺夫讲到陈独秀,口似悬河,雄辩滔滔,……那是何等的风光啊!以往连正眼也不看我们的大人们,都以惊异的目光看着我们,有的甚至还见到我们就点头哈腰,尤其是《人民日报》社论发表“向革命小将致敬”的社论后,我们就更加起劲了,有的同学把父辈们的旧军服从箱底翻出来,也不管合不合身穿在身上,威风十足地扎起军腰带显得分外神气,于是,每个同学都千方百计地搞一套军装穿起来。哈!“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家长们把我们拉回家训斥“你们淘什么淘?这也叫革命!?”哼!“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我们这是淘吗?请注意你们的立场,我们可是“革命小将”!谁知两年后,革命成功了,我们却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保守派”,当年那些胆小如鼠怕得直打哆嗦的人,如今人模狗样的成了领导人物。这年十月份,66、67届的同学下乡当知青去了,学校里剩下我们这些68届的,还有新招进来的学生。运动是以我们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我们觉得不应该这样。应该以什么方式结束?我们也说不清,总之,不能这样。不行!我们得弄出点动静来。 其实,我们本来就早已厌倦了,不想再闹了,用家长的话说,就是“淘也淘够了,该回去上课了”。可是,这课还有意思上吗?迟早还不是下乡,大学又不招生。运动初期被工作组打成“黑帮分子”的老师多数被我们早就平反了,他们不管我们,上课也只愿照本宣科讲数理化,与以前相比乏味多了。老师们被我们分成“够朋友”的和“没意思的”两类,“够朋友的”老师都是以前教语文的,教历史和教政治的,他们会和我们平等的说话,他们在小心翼翼地说服,掌控着我们这一大帮躁动不安的“青春叛逆者”。我们无所事事,三三两两地在宿舍里玩牌读小说,年龄大一点的农村同学干脆趁早偷偷谈起了恋爱,经常离校上街闲逛。 不顺心的事终于又发生了。这个县里有几个工厂,还有一个地质队,他们是响当当的领导阶级,公检法瘫痪了,就从他们中间抽调一些人成立“工人纠察队”。那一天,我们见他们当街抓住一个人拳打脚踢。本来就对他们强烈不满加上本能地对弱者的同情,我们有几个同学就上前跟他们理论,谁知他们有个人竟独自跑到学校来抓人,这一下,把火药桶弄炸了。全校学生在高年级煽动下,把这个“纠察队员”围在操场中间,像打篮球一样拖过来,推过去,帽子掉了,臂章撕了,证件扯成了碎片,招架不住,狼狈不堪,最后在驻校军代表的保护下送出校门。我们还不解恨,第二天,“严惩打人凶手”、“流氓地痞从纠察队滚出去”的大幅标语贴得满城全是。可是,县革委会并不给我们任何说法,用沉默对付我们,好像根本不值得理会这回事。好嘞,不把我们的抗议当回事是吧?看来这动静还不够大。 机会终于又来了。这年十一月,湘潭江南机器厂的文艺宣传队代表地区革委会来我们县慰问演出,入场卷发下来以后,我们学校全部是靠礼堂两边最边和最后的票,中排票没有一张。我们愤怒了。歧视,典型的歧视!这一次不能便宜他们。于是,瞒着校领导和所有的老师,我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策划了一番。傍晚,全校学生早早集合,由校篮球队的高个子打头,队伍有条不紊地来到县大礼堂门口。把守大门的“工人纠察队”几个队员用步枪拦住我们,十来个篮球队的大个子毫不畏惧地走过去,四五个夹着一个“纠察队”把他们推到一边,其他所有同学一拥而入,冲进礼堂,留下靠舞台的前三排座位,所有的中排座位全被我们占领,所有小个子初中同学、女生全部安在最中间坐好,靠中排过道边沿的位子全部坐着高中男生,整个安排都被我们打乱了。县领导急了,所有革委会成员都来和我们讲好话,要我们服从安排坐到指定的位置上去。没人理他们,也没人说什么,看起来,这是一场没有指挥的自发行动,有几个“工人纠察队”队员过来拖我们,可坐在边上的都是高中男生,他们可不怕那几个凶巴巴的武装人员,“又想打人是不是?”所有高中男生都大吼起来,拖这边,那边喊口号“要文斗不要武斗!”“不许欺负学生!”拖那边,这边呼应,整个礼堂像炸开了锅。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领导气急败坏地跳上舞台高声宣布“算了算了,今晚不演了!……”“嘘——”才不上当呢。他的话马上被我们的嗤笑声、怒骂声淹没了,一个同学站起来高喊“他们不演,是他们对待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态度有问题,我们来演。我们的文艺宣传队准备战斗!”说着,他发音指挥唱起了革命歌曲,这边歌声刚停,那边歌声又起。一霎时,到处有不固定的指挥,到处有歌声,我们的歌声此起彼伏,闹腾得他们没办法,他们找不到校领导,又不知道谁是这里的头,连老师也找不到,好不容易从一个角落里找到我们一个老师对我们说“中排座位你们占了就占了,只要你们不再闹,演出照常进行。”哈哈!团结就是力量,我们赢了!回到学校,我们总结了一番,准备还要找机会发泄发泄,叫他们知道,我们不能被歧视! 已经没有机会了。这年十二月,毛主席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全校学生像一盆水一样泼向农村,家在农村的回生产队,家在县城的分别插队落户。我们三十多个县城机关单位的干部子弟被安排到一个大队编组落户,当起了知青。年轻人只要成了堆,总能找到可以起哄的事,发泄我们的“青春逆反”过剩精力。我们出外,只要发现当地农村青年与知青发生纠纷,不问三七二十一,只要听出是知青的口音,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从哪里下乡的,马上过去相帮,不怕打不赢,就怕打不起。我们还可以按照我们的需要,把当年的歌曲改换歌词,旁若无人地高声吼唱,开始还有点怕被上纲上线,后来发觉贫下中农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有水平,于是胆子大起来了,肆无忌惮的开始乱编,互相调侃。这些人中有不少校文艺宣传队员,本来就是异常活跃的,男生们把哈萨克民歌《美丽的姑娘》的歌词改成“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谁也没有你可鄙,满脸的麻子还有那吊眼皮,一嘴的龅牙齿好啃西瓜皮。把你比作天上的乌鸦,你还像地上爬的癞蛤蟆。世上的男人看见你呀,吓得连滚带爬呀。姑娘啊!……”同学中有一个特会跳舞的男生,他的手一抓一抓,指关节会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卡卡”声音,加上他表情滑稽,引得我们哈哈大笑,偏偏那些女生又喜欢看他表演,这滑稽鬼也不推辞一下马上站出来表演,我们这些男生一边起哄一边齐声唱,一个个满脸坏笑,乐不可支。女生们也不示弱,她们编了个天津快板《麻大哥开玩笑》报复我们,“昨天我进城,看见一个人,满脸的麻子真是吓死人。大的像月亮,小的像炉锅,最小最小的也有两寸多。麻子卖鸡蛋,不用带家伙,一个麻子装一个,还有一个多。麻子一发笑,鸡蛋往下掉,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好像放鞭爆。街上的人,吓一跳,原来是麻大哥在开玩笑。……”女生中也有会跳舞的,她们一边跳,还一边编排一些滑稽动作。反正这里面没有一个知青是麻子,有时我们去赶圩,大家故意排着横队,在公路上边走边唱着这些我们自编的歌曲和快板,毫无顾忌地尽情嬉闹。 我们大队有个干部叫“马志红”,是大队“三大主干”之一,职务是大队秘书兼会计,偏偏他脸上长满了白麻子,生气的时候,脸色发白,而满脸麻子都发红。当地群众都不会叫他的名字(谐音“麻子红”),防止产生误会,可我们却不了解这个情况,依旧大喊大叫我们自认为很有意思的《麻大哥开玩笑》,有时还拿出弹拨乐器,一边唱一遍弹奏天津快板的伴奏乐。那天,我们邻近大队的知青被公社通知来我们大队开会,没人愿意耐心地听公社书记给我们念文件读报纸,开始还安静,渐渐地就开始躁动起来了,由两个人互相讲小话到整个会场嗡嗡作响,公社书记一看,皱起眉头只好宣布休息一下。这一下,《美丽的姑娘》和《麻大哥开玩笑》又被翻出来表演。大家敲敲打打,齐声唱和,就连满脸严肃的公社书记也忍俊不禁,“噗嗤”一笑。就在女生们的天津快板接近尾声时,跳舞的女生单腿独立,侧身弯腰,一双手指着门口坐着的一个男生唱着“原来是麻大哥在开玩笑”时,马秘书出现在门口,他一听,以为我们是在羞辱他,脸色陡然一沉,满脸麻子气得通红,扭头就走。拐场!这个误会大了,又不便去解释。从此,我们和马秘书结怨了。 马秘书掌握着大队的财权,又是一个报复心极强的人。他原来是国家干部,三年困难时期,他认为一个月工资,还不如一只母鸡的价钱,就自动离职回家了,等到形势好转,他要求复职,当时的领导回答他“我们党吃糠咽菜的时候,你离开革命队伍走了,现在开始吃糖了,你就要求回来,没门!”为此,他一直耿耿于怀,现在,你们的子弟来到了我的地盘,还编排着骂我,走着瞧吧!我们中间有个同学,他叔叔是个军官,55年授大尉军衔,他有一张穿着军礼服的照片煞是威风,平整的军装上佩戴者一杠四星肩章,宽宽的武装带上挎着小手枪,还系着斜皮带,平顶帽下一对浓黑的眉毛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高鼻梁下紧闭的嘴唇显得格外威武。我们下乡时,解放军都换成红五星帽徽和红领章,军官也取消了礼服,一律穿当时那种“解放装”了。马秘书的儿子没见过军礼服,以为是国民党的军官,这小子和他父亲一样阴狠,他看到后回去告诉他的秘书大人,马秘书立即打电话报告县公安局,说知青中有出身不好的人保留反动军官的照片。这还了得!县公安局马上来人把那个同学找去,绕了好久的圈子才开始挑明来意,逼得那位同学交出照片,弄得那位民警哭笑不得。……这件事虽然有惊无险,但让我们都冷静了下来,看来,这社会太复杂了,不是我们想得那么简单,我们已经不是学生了,没有“学生问题一律不整”的保护伞了,不能再瞎闹了。于是我们开始规矩的做人做事了。 那年月,我们的确很淘,就像是一群“人来疯”的小娃娃,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罢了。但是,我们再淘,却不是后来媒体上、影视剧中说的那么具有破坏性,破坏力最大的,打人最凶的是那些被挑唆起来的普通工人。就像父亲讲的:“世界上最可怕的还不是洪水猛兽,而是既无知且失去理智又完全失控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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