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混混 于 2014-6-1 15:58 编辑
有了点年纪,百无聊赖时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往事,想得最多的莫过于那些逝去的生命,尤其是那些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生命。虽然大多时候,我们总是尽力回避着这个“死”字,忌讳说这个让人沉重和敬畏的字,可是,这个字却一直都陪伴在我们左右,从来就没远离过。 算起来,我所亲历的死亡已经很多,我的两个爷爷和一个姑奶奶,一个姨兄和一个表弟,三个岳父和两个岳母,一个一起在外打工的朋友,还有我铭心刻骨的前妻。没有亲历的更多过世亲人,由于是“听说”,给我留下的印象就不怎么具体真切了。现在忆起,那些亲历和非亲历的逝世的亲人,我大多已经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仅剩下一些没多少分量和价值的空洞称呼。曾经印刻于记忆深处色彩鲜明的音容,也在时间的长河里黯然褪色。 死亡最早给我的印象来自我爷爷,那时,幼小的我根本不会明白,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那几天我们一大家子所有人的脸色都是灰暗的,是那种压抑得让人难以呼吸的灰暗。终于,有一天夜里,故乡老屋里的蛇鼠持续折腾了一整夜,全家都没有睡安稳,第二天,爷爷的尸体被从医院抬了回来。全家呼天抢地地号哭,唯我只是茫然而机械地在边上观望,直到出殡前,我被母亲拉到爷爷的棺材边,看爷爷最后一眼,那一刻,我才浑身发抖,泪如雨下。 躺在棺木里的爷爷脸色是浅灰色的,很慈祥地微笑着,沉浸在美梦中一般。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大人看了爷爷的遗容后,居然都停止哭泣,只有我在那一刻无可名状地痛哭失声,或许是幡然醒悟爷爷从此在我的生命里永远消逝了吧。 死亡,最早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是源于我的一个表弟。那时,我小姑家的两个表弟寒暑假都喜欢来我家过,我会在腊月底去四十里外接他俩,那次,本来说好都和我一起回去的,临走,大的突然说,头疼,今年不去了,无论我和小姑如何劝说,他总是一副想去又不想去我家的样子,磨蹭了好久,小姑急了,就只让我带走了小的。大年夜,小的心神不定的总是嚷着要回家,被我父母强留住。年初二一早,小姑家有人来送信,说小姑大孩子大年夜死了。脑溢血,发病到死亡仅一个多小时。因为大过年,才没来报丧。那年,他才十六岁。 我和小表弟还睡着,听见我母亲语无伦次的哭叫:“天掉下来了啊!这可咋好呢?”我父亲叹息着告诉我音讯,我和小表弟呆坐在床上好久,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知道,所有亲戚的孩子里,我父母最喜欢的就是小姑家的这两个。那天去奔丧,母亲哭了一路。我看到有气无力晕倒在床上的小姑,泪水不觉就涌了出来。小姑对我说:“我们这里的风俗,换衣服送殡的一些事,得舅舅家表兄做的,你怕吗?”我哽咽着直摇头。 看着前几天在我眼前还鲜活蹦跳的生命,此刻一动不动躺在房间里黑漆漆的地上,触手是彻骨的冰凉。暗淡的油灯,更加深了让人窒息的黑。我真的没感觉到一丝对死的畏惧,要有,只是对死的突兀和无奈。 亲历死亡的阴深恐怖是在我二十三岁的那年初冬。那天,在外打工的我正好回家,那天,比我大一岁的姨兄因结核性脑炎而无力回天。去奔丧的路上,母亲将姨兄得病及治疗的经过说与我听,说病情的拖延和消极的放弃,说亲情的冷漠和病魔的可怕。当时,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等到了姨兄家,立即就被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气氛所包围。 原来,早在一个月前,姨兄就被隔离在一所离家一公里外的孤单房子里,他父亲每天端一次饭至门口,放地上关门就走。前天,听房里没了动静,自己居然不敢进去,找一村里的老人查看,方知人已经死在房间的地上了。
我独自走进那间房子,里面只有两位在抽烟闲谈的老人。冷清得让人难以忍受。生前和我关系很好的姨兄,蜷缩成孩子模样,被胡乱放在地上的竹席上。见到我,一个老人问,这里没一个敢来的,你怕吗?我硬着头皮强笑说不怕。老人便要我帮忙和他们一起给死者换衣服,说他们年老体衰不灵便。我蹲下身,伸手揭开姨兄脸上的纸钱,那一刻,我只觉得一股寒气顷刻间渗透了我全身内外,冻结了我的思维。我永远也没想到,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在无情病魔的肆虐下,会被摧毁成一具面目狰狞魔鬼样的枯槁。 好几年后,姨兄那双似乎带着恶毒怨恨的空洞眼神,还有干瘪的肌肤上黄褐色的块块斑点,依然会出现在我梦里。村里人都说姨兄是被一个女孩子抛弃后,才得了“相思病”,想坏了脑子。我在帮他换衣服时,找到了他藏在身上的女孩子照片,于是确信,人们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死亡,似乎从来就是个无解的方程。有时会在你毫无思想准备时,就突然的闯进你的视线,让你惊慌失措。记得十年前,一个夏日的中午,我所在单位的小工程出了事故,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从四楼坠落在水泥地上,十几米的自由落体,瞬间终止了一个年轻的生命。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惊心动魄的惨烈。红的,白的,黄的血肉,从蓝色工作服里暴涌出来,有种让天地失色的惨烈。我常想,如我等默默无闻的农民工,为了建设美丽城市所付出的代价,也是很辉煌的。即便是后来,工友们回忆起那个小伙出事前的种种反常,比如,他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得整整齐齐,从不吃早饭的他那天吃的很多,等等这些有关命运的妄解,我依然难以坦然面对。 当然,死亡也不全是丑陋可怖让人难以承受的,有时也会表现出美感来,是那种孱弱的凄美。当医生断言我的前妻最多还有一个月时间时,我们才放弃了抗争,选择无能为力的接受。可等待死亡的无助和麻木也足以摧垮人的意志,虽说只是短短几日,和与病魔抗战的两千多个日夜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可也是一场让人神经崩溃的煎熬。好几次,前妻忍受不了苦痛,在我短暂离开后要用各种方式结束这场煎熬,都在她无力办到或我的及时阻止下作罢。没有体会过的肯定不会明白,让亲人偏离死神也会是种残忍。于是,我不得不一次次加大注射杜冷丁的剂量,于是,从医院回去仅半个月后,前妻就在睡梦中静静的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年,她三十岁。 满以为在无可奈何后,可以很坦然接受死亡,可死亡真的来临,我依然不知所措。记得那天,前妻让我梳理好她的秀发,抚直她娇弱的躯体,她就那样一动不动躺着,午夜时分,和衣靠在前妻身边的我,被老家里大肆闹腾的耗子黄鼠狼之类发出的声音惊醒,起来看时,前妻在我眼前慢慢停止了呼吸,我居然试图使劲按了几次她的胸口,希望她再次醒转。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我坐在沙发边默默看着她,发觉正如一个护士所言,前妻很美。是那种病态的,苍白的,静谧的,释然的美。或许,死亡真的是一种超脱吧。 后来,又亲历了岳父等几个亲人的辞世,我所表现出来的冷漠和无动于衷,使得妻子怀疑我冷血。看多了死亡,见多了死的平常,面对死亡,会不会成为习惯呢?会不会漠视死亡呢?我想不会。死亡虽然无时无刻不在这个世界上反复上演,但对活着的来说,永远都是那样的遥远且陌生。 没有人会习惯或藐视死亡的。在死亡面前,很多时候,我们能做的,只有观望和挥手,但不等于我们喜欢死亡而放弃对生的珍惜,是我们渐渐拥有了面对死亡的风度。 死亡是什么样的,活着的少有人知。记得几年前,我高烧数日不醒,恍惚中,感觉自己飞升起来,悬浮到一个巨大的球体之外,四周灰蒙蒙的一片,间歇有人影从边上飘过,没有苦痛,也没有思想,只能无望地任自己在空中飘荡。醒来时,我以为自己见到了这个世界的轮回。“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这话一点没错。 感受多了死亡,我确信,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是有灵魂的,灵魂离身时,才会有那些弱小生灵的骚动。死亡也是有预兆的,是那种不得不屈从于命运的定数,这也是人们之所以敬畏死亡的主要原因。但生者对死者的恐惧当不再其中,有时我想,亲人对死者的恐惧,往往出于生前对死者的愧疚,外人惧怕,应该源于根深蒂固的鬼神传说吧。死亡也是有色彩的,如同世界万物,只是极少有人会能平心静气地微笑着观赏。 其实,能做到笑对死亡,也应该是我们无法掌控后的一种境界。左右我们还能左右的生前,才是最重要的。何况,死亡对大多数人来说,并不都是一了百了,生命将在一代又一代死后继续繁衍。很佩服一个豁达的外国逝者,牧师念他的遗嘱时被逗笑了,最后大意是说:这是我的葬礼,也是大家的聚会,都一起开心地吃吧,喝吧,唱吧,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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