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那是我最喜欢的细雨,丝网一样笼罩天地,滋润心扉。
这个时候,我想,黄河边的那个小酒馆该热闹了。雨丝在以前拦不住活路的逼催,于今却是个怠工的理由,麻将纸牌小酒盅都该忙了。犹豫了一下,觉得不去河边小酒馆为好。不喜热闹,只求雨声静静入耳。但,终于没忍住。实在不行坐在某个青石条上也行,未见去酒馆更合适。
雨丝打在纸伞上果然浸润,并无异响。远远看见小酒馆,对焦却是那个突兀腰身的青石条。都说那青石条是黄河涨破天那些日子河底泛起的旧物,圆润如鹅卵,青黛发亮。
及近,黄河之涛映入眼帘,黄白的泡沫直白无忌翻滚滔滔。只一眼,赶紧给湿漉漉的青石上铺上塑料布,然后坐定,就像一个未开化的神经病人。雨丝打在伞上,汇集成雨滴落在身前身后,无声无息的节奏和近在咫尺动若咆虎的河水在我心里美到极致。不能说哪个是我想要的,我没法表态,它们只管自己的安静或咆哮。
感觉有点奇怪,竖起耳朵听一下子,小酒馆里似乎没啥动静。这雨,这水,不玩耍一下是不对的。总得有点寄托啥的,没有教堂可以沉思,没有公园可以静坐,没有高山可以仰止,面朝黄河也是一个心灵震撼吧,我想。
雨丝猛了些,可能是因为风,我起身了。小酒馆太安静给了我好奇心。去看看,若合适了,也可以来盘茴香豆,喝两盅。摸了摸被我暖热的青石条,收起塑料布,那青石条很快就湿了。
小酒馆有种破败的审美味道,门脸上有某种字体,是某个伟人的两句格律诗,已经嵌入了石头,有不朽的怀念意境。屋里面积不大却阴暗,摆在货架上的东西就像几千年的物件,很难说有没有被盗墓贼子动过。柜台桌子板凳是那种楸木或槐木的宽大粗糙样式,黑黝黝的,似乎被岁月上了包浆一样。果然无人来喝酒,就直盯盯看了几个酒瓶一眼。屋里没人,掌柜的呢?
一个尖嗓子叫起来,我不是人啊,要啥呢。
定睛一看,原来有个小小少年趴在柜台后面打盹。
我说,我不喝酒,坐坐。
少年没理我,继续打盹。
能看见河滔滚滚,却觉不到雨丝润身,这酒馆的酒可能就来弥补这缺憾的吧。心想来一盅,又怕惊扰了少年美梦,踌躇之时,少年却醒了。赶紧要了一小瓶,少年又呼唤人,大概是他父亲,出来弄了两小蝶咸豆花生酸菜帮子。酒不大好,一股子酸涩,但好歹是酒。
这个时候,少年和似乎是他父亲的男人吵嘴了。看见少年出来里屋,细看,他脸上的泪痕好像很清晰。大概我进屋来,他不是打盹,而是在哭。我想问两句,我想安慰一下,少年却一下子冲进雨里。这让我大吃一惊,一下子竟站起来。那个男人并不慌忙,端过来两碟子菜,说了慢用。我说你儿子没带草帽跑出去了。男人说死了算了,老想着上大学,哪有钱上?上出来不是还得赚钱,多此一举干啥呢。我说他妈妈呢。男人瞪我一眼,没理我,忙他自己的了。一只猫在柜台上看我一眼,很深邃那样子。
喝酒没一点意思了,心里老惦着少年,他不会想不开跳河吧。
喝了几口,扔下钱币,擎着伞出了小酒馆,心里想到窝囊二字。
就在我转身想回家那时候,突然看见河边有个人扑进了黄河,一定是那个少年,一定是那个少年。心里一慌张赶紧大声吆喝起来,救人啊,救人啊,救人啊!
很快,河边站了很多人,但没有一个人敢跳下去。水性再好,也不敢和咆哮如虎的黄河较劲啊。眼看着那少年就被冲走了。一直没有沉底,黑色的头发最终成了一个点。我不能埋怨周围那些人冷血,谁的命都是命,那是没办法的。却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年被河神收走,我的心里很难过很难过,却只能沐浴在雨中临时曾经滚烫的心,毫无办法。
回到家,给老婆说了这事,老婆却拿手来摸我的额头。我拨拉开她的小胖手,她却嘻嘻笑。她数完赢到手的几百块钱,说,那不是你吗,说了几百遍了,耳朵糨子都满了。我很惊愕,拉住老婆的手很正经问,那少年到底是谁?老婆甩开我的手说,我今儿高兴,给你葱爆羊肉,烙几个葱花饼。她起身去了厨房,很不礼貌推开了我。
饭菜上了桌子,闻不到香气,只是发呆。
老婆说了很多,我只好吃了。
老婆说,要不是我爹那天在河边晃荡,你指定得喂鱼。你得感谢我,我那天突然想吃鱼,就说肚子疼得难受。我妈才吆喝我爹去捉鱼。说起来奇怪,我那天早上就浑身不舒服,也不想吃鱼,却非逼着我爹去抓鱼。没住到大鱼,却让爹把女婿抓回来了。
我很迷茫,脑子有千万条虫子涌动,都纠缠在一起,不知道怎样才能跑出一条来。
老婆说,我爹偏心眼,让你上学,让我失学,你还算有良心。我爹说他那双鱼眼也能看穿人心,到底是我爹厉害。回来娶了我,俺村一群闺女都羡慕哭了。不说了,上床。
老婆在我身上玩了很久,说你干嘛要回来,你爹和那些人都没打算救你。不回城,去我家门上也行,治黄工程放在俺们村也行嘛。
我说好。
老婆一高兴就上劲,一点都不文明。
等抱在一起,静静听着屋外出了声的雨点噼啪,我说还是放不下。老婆没动静,我想她大概想通了,却不料她的手一把攥住我的老二,疼死我了。
老婆叹口气说,就知道你,老鲶鱼忘不了吃虾米。
我抱住老婆睡去,像抱着那个少年,像雨丝抱着雨伞,像河水抱着鹅卵石,还有一声似有似无的猫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