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月亮没有什么特别,大概没有人特别在意它,或许它能让一个女人怀孕也难说。
后来推断,苏丽珂怀孕是在炎夏的某天晚上,是个月圆之夜。有人声色俱厉追问,苏丽珂想了半天说是月兔进屋了。很多人很生气,很多人摇头,于是她的小丫头被称作兔崽子。有某个作家这样写过苏丽珂怀孕:那个夜晚,一个模糊的影子上了苏丽珂的床。裸睡的苏丽珂看不清楚那是谁,却知道那人分开了她的腿,然后她疼了一下,然后想喊一声,然后有暖流顺着小腹到了心房,又到了脑门。她想流点鼻血,却晕过去了。那是个被上级红头文件命令必须裸睡的村庄,苏丽珂不敢不裸睡。不能穿褂子,要裸着奶头。不能穿裤衩,要裸着屁股。只是可惜,苏丽珂没上好门栓,或可能上了门栓却被拨开了。苏丽珂被强行怀孕,她很可怜。
苏丽珂17岁上地干活只能拿半个工分,不是她不卖力,而是她成分太反动。生在地主家,从小吃的是好奶,皮肤那么白,头发那么黑,不劳动改造一下怎么行。少记工分是对老地主剥削的惩罚。
苏丽珂肚子越来越大,干活越来越不想话,干一会歇两会,不如不干。队长一看就汇报了,大队革委会一起研究苏丽珂怀孕问题。贫协主任声音最大,说坚决打击地主子女破鞋行为。最后一致决定要开批斗会,让苏丽珂交代问题。
白天得干活,晚上几只马灯挂上,就开了批斗会。有人声色俱厉追问,苏丽珂想了半天说是月兔进屋了。骂的人有,踹的人也有,苏丽珂滚在地上哭。
有个大个子站出来吆喝,你们可以骂一个女人不要脸,你们打一个怀孕女人,你们是人不是人!
大家一看是村里资格最老的老党员老八路黑蛋,会场里只有骂声和吐口水声音,却没有人去踹苏丽珂了。
那个会场是老地主修建的小戏台子,后来归了农会。解放初这个会场就打死过土豪劣绅恶霸地主,是见过血的。后来取消工分分了地,春上戏台子唱开曲剧铡美案,都能看见那铡刀似乎能溅出血点。再后来,那戏台子有了雕梁画栋,是来开铁矿的那个胖子修建的,添置一匾高悬,修德二字很大很刺眼。有人揣测是用了死去多年老地主的名讳,但只是悄悄说,也没看出苏丽珂有多高兴,就不说了。舞台上血腥的东西渐渐淡了,笙管笛箫呜呜啦啦的,曲剧唱腔一一啊啊的。
苏丽珂临盆分娩那个白天,村里所有的大夫都泄气了。他们摸摸苏丽珂的肚子,端详苏丽珂粉粉嫩嫩阴道口露出的一个小脚,闻闻腥气逼人的羊水,都摇头对老八路说怕是保不住了。老地主地主婆都死了,没有兄弟姐妹,苏丽珂没有其他太近的亲戚,有也是早就远离苏丽珂的富农。还是一个破鞋,谁愿意说赶紧去公社卫生院,谁来拿钱救命,这都是晦气不说,还有个政治态度。
这个时候,有个秃顶男人站在了苏丽珂家门口,都认识,是邻村的一个反动派,公社批斗过。他说他来看看。老八路看他一眼说死马当活马医吧。
老八路蹲在院门外抽旱烟,心里已经准备后事了。过了好久,屋里传出一声婴儿啼哭。老八路忽地站起来却没动脚。老东家曾经救过他的命,这是他最隐秘的一个心事,谁也不知道。好歹这算是还情了,松了一口气。
黑蛋吆喝来俩老婆子去屋里收拾,秃顶男人出来洗手。老八路给老男人打了热水,老男人慢慢洗掉手上的腌臜血污。老八路想问两句,不知道从哪里问起。老男人说,这丫头命硬,脐带绕颈,存活率在万分之一。能活下来,给她找个干爹吧。老八路说她没爹,你怕她克了亲爹?秃顶男人停住手说,哦,忘了这事。
老八路没想明白。老男人是回乡改造的反动派,没听说会接生。老男人临走说,他年轻时候是74师上尉军医。老八路清楚74师,让粟将军打垮了。只是看了看屋里没啥东西能给老男人,一块点心也没有。看着老男人捂紧老棉袄郁郁而去,老八路也无话可说,只听着呼啸寒风伫立在没有院墙的院子里。
苏丽珂要老八路给丫头起个名字,老八路说就叫丫丫吧。
丫丫3岁的时候,差点被煤气闷死,却活过来了,大夫听苏丽珂说上地,半路回头拿水壶,真悬。5岁的时候,被一条黑狗追着咬。过路一个说书要饭的抡起棒子打在黑狗鼻子上,狗叫着跑了,丫丫攥着一块玉米饼哇哇大哭。6岁的时候差点被淹死,一个复转军人刚好在河边洗漱,一下子就扑进水里,捞出了丫丫。8岁的时候和小伙伴玩耍掉下三丈高的枯井,等苏丽珂叫了老八路弄上来检查,浑身上下没有伤,只是脚踝檫破了点皮。9岁的时候,队里的老黄牛发了疯一样去顶丫丫,那只咬过丫丫的黑狗却扑上去撕咬老黄牛,丫丫趁机跑了。苏丽珂再也不让丫丫穿红罩衣。丫丫10岁的时候,苏丽珂搬回了老地主的旧宅子。那个院子很大,苏丽珂只要了三间,说够住了。一个院子里七八户人家,一看苏丽珂这样也都有了笑脸。谁家有鱼汤,不忘了给丫丫喝一小碗。谁家泡了酸菜,不忘记也苏丽珂端过来一盆。也有不存好心摸了丫丫裤裆的,苏丽珂也没有骂,只交代不准丫丫去那家玩。
苏丽珂的门栓再也没被人拨开过。窗户根下有人乱敲,苏丽珂也不吭声。庄稼稠密的地方,苏丽珂被人抱过摸过脱过裤子,她也没有声张。后来苏丽珂就只种芝麻谷子绿豆棉花,高粱玉米之类的高杆庄稼不种。回到家也不串门,地里院里的活干完,夜里只管守着丫丫写作业,或听听收音机,或给丫丫补衣服。
丫丫长大了,上了高中,却在有一天满脸恐惧回了家。苏丽珂问了,丫丫说了。她和丫丫一起去了县医院给丫丫流产。没有人知道。苏丽珂没有埋怨丫丫,只说好好听课,不准再怀孕。
丫丫考上大学了,老八路领着一群人给丫丫送点钱。苏丽珂看老八路走路歪歪斜斜的,心里就叹气。给大家端了烧酒,说了谢承不过的话,都散了。
丫丫上到大二的某个夜晚,丫丫像个叫花子一样进了家门。苏丽珂在昏暗灯泡下看丫丫,就像猫爪挠心。丫丫洗净了脸,换了家里衣服说,不想上了,太黑暗了,太不民主了。苏丽珂不懂,不知道怎样安慰丫丫,只说,妈给你做饭。
丫丫说去同学家玩几天,苏丽珂说快去快回,走路睁大眼睛,别摔了。没走几天,有几个人来给苏丽珂讲了政策,说丫丫胡闹,上街游行太不像话。最后说让丫丫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苏丽珂送走那些人,赶紧去找老八路。老八路已经瘫痪在床,有一天每一天的捱着。苏丽珂放下鸡蛋红糖,说了一些话,老八路翻了翻老眼说,你去找找老孙吧。苏丽珂知道老孙是给她接生的那个秃顶男人。管用不管用,得去找找。等丫丫回来,就说了老孙,然后翻山越岭去搭车。路上,娘儿俩差点摔死在山崖。多亏挂着一个老荆条。看看盛鸡蛋盒子躺在白草丛里,拎起来,苏丽珂背着丫丫走,丫丫哭了一路。苏丽珂没劝丫丫不哭,也没劝丫丫好好哭一场,只管闷声走路。
到了大城市,电话里老教授说见一面吧。
过马路的时候,兴奋的丫丫和苏丽珂却被车撞了,一盒子鸡蛋也碎了。倒地的一瞬间,苏丽珂毫不犹豫把自己放在了丫丫的下面。那个司机跑过来扶起苏丽珂和丫丫,苏丽珂给那司机一个电话号码说,你就说改天见面。
司机拉着俩人住了医院,交了钱也留了电话,才去打苏丽珂交代的电话。
秃顶教授手捧鲜花走进病房,用手示意苏丽珂不要多说,说安心养病,不急,慢慢来。他还问了老八路咋样,苏丽珂说快死了,秃顶男人哦了一声。
苏丽珂有好多话要说,却流出久违的眼泪。护士医生很热心,闲下来了,医生问苏丽珂,你咋认识我们老院长的?苏丽珂指了指丫丫说,我闺女是他接生的。那个医生很惊异,但也没多说,只说好好养病吧,能遇上他真是你福气大。
丫丫又有了学籍,换到了南方一个大学。苏丽珂不知道本硕博连读这个意思,只想着该回家收拾庄稼了,草荒吃苗,很耽误工夫。
丫丫出国那年,有人来打听苏丽珂。
苏丽珂看看来的人很陌生,只说,坐坐坐,给你们做鸡蛋捞面。
陪同那人来的支书村长你一下我一下地说,客人想开发咱们村的铁矿。走时候问起了你。说来你家坐坐。客人说给你三成股份。你可要发财了哦。发了财可别忘了给学校捐点。还有村子那路。还有村子那电网……说了很多。
等俩人话消停了,苏丽珂抿抿头发说,哦哦,那好那好,可我不认识客人,吃点饭吧。
那人几乎没说话,只轻微的笑,只坐着小椅子拧缠大屁股,那双肥大眼睛盯着苏丽珂看,看得苏丽珂心里发毛,她赶紧去了灶房擀面。
都走了,苏丽珂才在镜子前看看自己,头发也白了,鱼尾纹也有了,到底是老了。晚上脱光了睡,黑咕隆咚的,苏丽珂想起了某个夜晚,突然有点脸红了。没有多久,月光有了,淡淡的在窗棂上。苏丽珂却想睡了,她不在意月光,只想着明天要早起,云端那块地的绿豆该摘了,炸到地里就没法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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