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我是来打酱油的 于 2014-5-9 23:40 编辑
我的父亲 原作:蔷薇 改写:酱油
对父亲最初的记忆,只是一双铮亮的皮鞋。父亲在城里工作,他总是下班后骑着自行车回到家中,找一个凳子坐在院中,用毛巾仔仔细细地擦他的皮鞋。在院里乱爬的弟弟爬到他身旁,抓住他的裤腿想站起来,他掰开了弟弟的手,使劲拍着弟弟留在他裤腿上的灰尘。 那时,我只有五岁,我远远地看着父亲,看着穿一身灰色西服身形挺拔的父亲,不明白他为什么每天晚上出现在家里,不明白这个我们叫做“爸爸”的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在田间地里劳作的母亲回来,急急忙忙地扑进厨房烧火做饭。母亲做的是“两相掺”,就是先把米粒煮七分熟,控干水,倒在蒸子里,再把玉米面用水打湿拌匀倒在米粒上面一起蒸。十五分钟后,米饭的香味,玉米面的香味,浓浓地散发在厨房里,这时要把它们倒在簸箕里拌匀撒二道水,再蒸。可是母亲总把一大半的米饭留在蒸子里,说米饭要留着给父亲吃。在我们的童年里,用米饭捏出饭团子吃简直是一个梦,香香软软的,入口就化的,和难以下咽的玉米饭是天壤之别。母亲还告诉我们,父亲不吃肥肉,瘦肉要留给父亲吃。 再大些,出来和村子里的孩子玩,梅家的孩子总是追着我们骂,他们叫着我父亲的名字,历数我父亲干的那些“缺德事”,还用小石子砍我们,我们就和这些孩子扭打在一起。她们的父母出来,狠狠地瞪着我们,对我们说,文化大革命早就过去了,你家还横什么,难不成还要再斗我们梅家?我们家放田水时,梅家的人不许我们家的水从他们田里过,爷爷去求过他们,他们说这不关我爷爷和我母亲的事,若要过水,除非我父亲一跪一叩首地上门认错。 父亲听到这些的时候总是说,我不求别人的尿罐挂鼻子。母亲只好去城里买胶管,直接从水源就把水接到我家田里,即便是这样,只要胶管过梅家的田,梅家人总是毫不犹豫地扯断胶管。于是,母亲经常抡着扁担或者锄头和梅家的大老爷们打架,而父亲就像事不关己的路人一样,总是悄无声息地回家。 后来,知道这些仇恨都源于父亲在文化大革命里的一些事情。梅家奶奶对我说,那时,父亲是大队指导员,梅家老三口吃,在喊“毛主席万岁”时结结巴巴的,父亲以污蔑毛主席为由,组织人一次又一次地批斗梅老三,还让梅老三跪在一个狭小的火门上。梅老三把屎尿都弄在裤裆里。 梅家奶奶还说,她当时的成分是地主,父亲批斗她时,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她拎到台上跪着,打了她几个耳光,吐了她一脸的唾沫,还说她是又吃人又羞人的大母虱子。她恨不得回家用绳子吊死。 梅家奶奶又告诉我们,村里陈家半夜失了火,一家人狼狈地逃出了家门,所幸是没有伤亡,我父亲硬说人家对毛主席不满,放火烧房子,把一个老人和一年轻的媳妇拉来斗,一斗就三天,那媳妇差点去跳坝塘自尽。 梅家奶奶还说,你父亲为了去城里工作,诬陷你爷爷虐待他一上门女婿,他是共产党员,人家都不多问就把他调城里去了,保护党员啊。 我问母亲这些事的真假,母亲说小孩子别管这些事。我问爷爷,爷爷说以后听见村里的孩子骂你父亲,别和人家对骂,这些,都是你父亲欠下的债。 后来,母亲离开了人世。在母亲丧事的那几天,村里人数落父亲的种种不堪,说母亲像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苦苦支撑这个家。这时,我父亲说了一句谁都没想到的话,说我母亲和她一个远房表哥不清不楚,无颜再活在世上。事实上,我母亲的这个远房表哥虽离婚多年,但和我们家里也不是来往密切,可是,父亲为了逃避亲戚的追究,就把这样的一顶帽子扣在死了还没入土的母亲头上。我们称呼为大伯的一个人,站起身来把父亲一脚就踢翻在地上。跪在棺木前的我,看着父亲躺在地上嚎叫着。可怜我的母亲,就像只是来这世上受罪的,16岁的她嫁给了父亲,32岁的她离开的人世。 母亲去世两年后,父亲的父亲去世了。父亲回来,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他父亲小时候如何虐待他。他的父亲,原来是一生意人,去外地做生意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从此,就视他和他母亲为眼中钉,他经常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弟弟们吃好的,穿好的。而他,总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看着他的弟弟们吃冰糖,他也想吃,他的弟弟们说让他做马,骑一转就可以给他一块冰糖,骑完了并没有给他冰糖,后又骗他说给他们做牛,骑一转就可以给他冰糖,骑完还是没给他。他哇哇地哭,最终也没吃到一块冰糖。 父亲说,他小时候放牛,不小心把牛放在村里何五的麦田里,被何五抓住打他,打得大小便失禁也不饶他。他说,他的父亲也打他,只要那个小女人不高兴,他的父亲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毒打他,有一次也打得他大小便失禁,把他丢到狼经常出没的地方。 父亲还说,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就回到家中找他母亲。他滚在地上哭,他母亲也哭。他说,有一年过年时,家里揭不开锅,他在地上打滚,一定要他母亲给他煮一锅米饭,吃不上米饭他就不活了。他的母亲,端着碗,挨家挨户地去讨,终于,在大年三十给他煮了一锅米饭。他狼吞虎咽着,竟没给他母亲留一口饭粒。 继母对我们说,你们不能用对待常人的眼光来对待你们的父亲,他的心智,只停留他小时候那段残酷的岁月,他被欺负、他被羞辱、他所有的要求都得不到满足的岁月里。 就算继母如此体谅父亲,父亲也依然活在他的世界里。退休后的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可以交谈的人。我们试图着像其他家庭一样父慈子孝地和他相处,也许是我们的忍耐太差,每当他做些不合情理的事时,我们总会对他大叫大嚷。他试图用拳头对付我们,被我弟弟像拎小鸡一样的把他按在沙发后,他再也没动过拳头。但我们不在时,他会跌跌撞撞地要去打继母,继母只要轻轻一推他,他就站立不稳,继母还得拉着他,怕他摔着。 父亲说,他死了都不求人,他是国家养着的。他整日整日地喝酒,一天清醒的时间屈指可数。家里养一条狗,这条狗成了他的出气筒,他不高兴就使劲去掐狗耳朵。 有一天,父亲说,要去看看他那同父异母的三弟。我们奇怪地问他,你想你三弟了?父亲说不是,他只想去问问为什么三弟他们当初要用一块冰糖来羞辱他。 那天晚上,父亲又发了酒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