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让时空折叠在一张桌面上。从而让纷繁意识被不同时期的浪花一起打翻在我的茶杯中。这就是光阴的奇妙轮回吗?在挂掉X的电话后,往事的秋风,便会从每一处缝隙中钻进来。于是我对着身体内的那个X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幽会吗?
某个午后,我们驱车进入位于D城北郊尚未完工的一座名为天仙配的主题公园。透过围墙依稀辨出董永村的轮廓。半耕的田野农舍的废墟。在我们眼里,荒凉如此逼真。村民都已搬迁了。我在她润湿的语言里打捞着村庄碎片:犬吠和鸡鸣,孩子追逐打闹以及老妇倚在墙角边闲扯边纳鞋底。在几株柳树的晃荡中,几尾鱼跃出水面。转瞬间星辰升起,村庄矮下声响。在飘浮的黑里,更多的寂静控制着夜色。幽会的三两对男女,躲进村外的一处小树林。统一地堆积在我幻觉的留声机上。而现实则是另外一副面孔:建筑工人,承包商,官员和游客(包括我们,在人工湖边的一株柳树旁,第一次抱在一起。我闭起眼睛寻觅着她的嘴唇。)。
时间迅速淡去。在另一天下午,我们驱车从一个窄窄的巷子进去后,被一家满是垃圾的厂房挡住了去路。在临近厂房的一条略大的湖边,一间小屋守着满坡的荒草,和一艘小小的渔船。一张渔网悬空于湖边的台阶上,泛着淡淡的鱼腥味儿。我们顺着厂房向北,经过一条半损的水泥路,再踏过一座小桥,范仲淹的宗祠便映入眼帘了。
有位老人正在桥上垂钓,偶尔钓起一条两把的小鱼,从鱼钩上缓缓取下来放入浸在水里的网兜(我在他的身上辨别着多年后我的身影。这便是另一个我么?)。河面上浮藻密布,间杂着睡莲和清荷。一艘褪色的画舫泊在湖边。桥头的一面小旗,上有“水泊梁山”四个字。这儿真小啊。X眼睛的火焰一点点缩小,既而熄灭。越过几个雕像的艺人,我们踏入祠堂。祠堂内摆布着的也无非是一排排冷冰冰的牌位,和几幅缺少色彩的肖像。每一个牌位抚摸过去,都是一段人生一段难以细述的心灵轨迹。而这位史上的文学巨擘或是一个落魄的秀才。哪一个更接近他的原著?雕像中的范公,或凝眸远视,或蹙眉沉思,或把酒言欢。竟没有一丝情爱的痕迹。(这时X笑了。难道他没有老婆吗?她拨弄着他的胡须说。)在这人造物上,人生仿如一场大梦。而爱情更是飘渺的名词。我们钻进左近的一处阔叶林,忘情地拥抱亲吻。仿佛要将彼此的温度吸进肺腑,要将这浮在体表的气息,揉进彼此的身体。爱情就是这样只能在彼此的记忆中,才能真切存在吗?
时间默默滑行着,浪涛一次次冲刷着海岸。遥远的海面正被收缩的夕阳,无声地拉向未知的某处。仿佛这个世界存在着什么,隐匿在我们熟知的时空之外,第N维吗?(这时神秘主义的思潮,开始缓缓拍打着我的海滩。)就像一个超重量级拳击手,将一记重拳猛地击向虚空。拳头运动中擦过的气流仿佛提醒我们,一定存在着什么——秘密,还是一张变幻莫测的纸片?我们常用它折叠成各种事物。而当它的阴影投射在墙面上,事物变得更加明确了。就像X一次次与我约定的幽会,越来越被一些突发的理由,遮挡了回去。渐渐地,见面这个词,变得越来缥缈,越来越不易捕捉。直到某一天蓦地发现,QQ上的聊天都已少得可怜。而阳光退却后,黑纸一样波动的海面,更多地占据着我空荡荡的内心。现在我不得不将爱情倾向于梦中垂下的一面瀑布,或者幻听的一阵风铃。海浪在礁石的缝隙间激起的泡沫,一触即破。而海水渗入肌肤的细微感受,就像一个人刚从一场轻梦中苏醒过来。哪一个更接近真实?
筑在榕树上的那只鸟巢,每一年都会迎来几只喜鹊。这只鸟仍是我见过的那一只吧?那一只?印象正在一步步毁坏我的想象。有段时间,我竟悲哀地发现,我已习惯于在印象中生活。并将印象一步步强化。而激情与好奇,早被我当作过时的衣服,丢在了某处。起身,上班,买菜烧饭,聚会。将不同的人抱在怀里。写一首诗送给不同的人。就像海浪在我的意识上拍击着,我说海。东海的海,南海的海。或者地中海的海。统一地被我凝缩成一个字,海。在酒精的刺激下,X被安放在不同人的身上。一颦一笑。她们成为某一角度的X。每一份感受的X。仿佛我再一次站在海岸上,一阵海风将我带向海面。在一声皱巴巴的鸥鸣中,打着旋儿。
海水一下子就滑向了前天上午——现在说话方便吗?Y的语调短促缺少弹性。就像海水在海风止息后,在更低的海拔上嗡鸣着。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她说。说什么呢?我知道即便我说我在开车,她还会说下去。一个职业保险员的语言节奏与单方向压力,在她的身上显露无遗。H昨天自杀了。她说。什么?!我赶忙抬起油门,向前欠欠身子。什么?!我说。H自杀了。她语调更加生涩。他前天独自驾车到了郊外,然后在车里点燃木炭。她声音开始折皱出现裂纹。突如而来的压力,令我心弦震动,海滩在一阵飓风中,倏地爆裂。海浪乘势将我完整地卷入怀中。整个身子因此碎裂成一滴滴海水,在记忆的礁石上,水花四溅。
是啊,谁能接受!就在前不久,我们还在一起喝酒,打牌。H边摆着架势拍照,边指着对面的美女问她要侧光,逆光,还是要全光。美媚回答要全光。(我们当时笑翻了。而P摆出脱裤子的动作。)只一瞬间就从世界的桌面上消逝了?接下来的中午,我仅能透过冰棺,看着暗花布包裹的一团——这就是那个H?那个风度翩翩,身材挺拔的H?更像是一堆灰烬。不再说嗨哥们,再来一杯。也不再是那个照片上拖着女儿旅游的H。那个微笑着说自己曾得过抑郁症,像在说着别人的H。一切的海面,即使是旋转的塔灯也不能更清晰。只有脑海里的沙沙声,仿佛在说嗨,它在那儿!被看见并被记忆。一幕画面一段牧歌。而吟唱人瓷器的身体,只一碰就碎了。在乳白式的梦中,暗哑的及地声是一把薄薄的小刀,划过一个人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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