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宋诗 于 2014-3-19 19:36 编辑
1、周子健:想念一座陌生的城市。
莞 [guǎn]〔东莞〕地名,在中国广东省。
我从来没有去过东莞,可我总是莫名地想起这座于我全然陌生的城市——宽阔的马路,纵横交错于拥挤的瓦房之间,平整,没有一点坑洼沟壑;沿路硕果累累的桃树,梨树,李树……簇拥着成片成片的瓦房;瓦房全被漆成了金黄色,那种黄,还略带复古的味道;每一间瓦房都有一个院落,院落里种着果树和蔬菜,有牛群或是马栓于树下;瓦房的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种满了油菜的稻田,风一吹,一浪浪的金黄便泛成了一片花海……
我不确定真正的东莞是不是这个样子,可是,我所想念的东莞总是以这样的画面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脑海和画纸上。我也曾向爸爸求证过,我说,东莞也有牛吗?那时候,我正站在爸爸背上的竹篓里,手抓着竹篓的边沿,视线正好从爸爸的耳沿经过,绕过他弯曲的烟斗,穿过青色的烟雾恰巧落在他前面的一头黄牛的屁股上。爸爸随手扬起一根树枝,树枝在空中抖了一下,那幅度,像极了爸爸拿着树枝的那只受伤后就再也不能伸直的右手。树枝落在牛屁股上,牛嗷叫一声向前跑了两步,树枝很快又恢复了它本来的样子,爸爸的手却始终弓着。爸爸抬头看了看远处的一片金黄的稻田,告诉我说,有的,没有他们靠什么耕田种地啊。那时候爸爸是清醒的,所以他的话我都信了。可是后来爸爸开始喝酒,他的话也就胡言乱语起来。类似于这样的求证有很多,所以我综合了我的想象和爸爸的答案后,于是就有了我自己的东莞。
东莞是一座城,跟我们的村落不一样,它应该大气,繁华,富有……所以路面不像村里的坑洼,一下雨就满是黄泥和沟壑。房子也应该很多,而且整齐。人口也多,牲畜自然也多,鸡鸭牛羊满路在跑。每家都吃大米饭,不吃玉米和讨厌的番薯。
在我的记忆里,爸爸的背和他弯曲的右手就是我的世界,有时还有奶奶痛苦的呻吟。我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就如同我不清楚东莞长什么样一样。东莞和妈妈,对我而言就意味着想象和思念。我不恨妈妈,爸爸告诉我不要恨妈妈,相反的还应该去尊敬和爱她,就像他一样。我不能理解爸爸的心情,就像我不了解东莞和妈妈的心情一样。
很多时候,我总是看着我所居住的村庄发呆,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破败村庄,在我眼前,俨然就成了我脑海的东莞。一个女人的背影,弓身于田间,反复地种着一茬又一茬的油菜,那些嫩绿的菜苗青了又黄,黄了又绿。我忽然就发现自己竟成了一棵油菜苗的形状,正直直的立于田间,女人的手,抚摸过我的肌肤,我却感觉不到任何的温度。我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女人的脸,赫然竟是一座城市的模样。我回过神来,爸爸的身影,浓缩到了一间瓦房的屋顶上,像一只蜘蛛还是一只蚂蚁?
爸爸在没有受伤以前就是周围几个村庄唯一的修瓦匠,替人修补屋顶,翻检旧瓦为生。爸爸的手也是一次不小心从屋顶摔下来的时候摔断的。后来虽然找了郎中接好了,却再也不能活动自如。妈妈也就这时候去了东莞。这些都是爸爸告诉我的。爸爸说,那时候我才一岁,所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妈妈走后一段时间,爸爸又开始重操旧业,妈妈却再也没有回来。奶奶也一直病瘫在床,至今也还没有好转。
我所有关于东莞的想象却止于最近跟爸爸的一次谈话。我问他,爸爸,你去过东莞吗?没有。爸爸如醉语呢喃般地说,似有些许失落。我情愿相信他这都是醉话,可又一想,一个每次都把东莞[guǎn]念成东莞[wǎn]的人又怎会真的去过呢。我十来年的所构建的东莞,瞬间坍塌。
东莞,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呢?
2、周昌平:那些像水葱一样的人。
莞 [guān]指水葱一类的植物,亦指用其编的席。
老师通知我去看子健的作文,我就知道有问题。
老师把作文本往办公桌上一扔,你自己看吧,真不知道你们家长怎么教育孩子的,闹这么大的笑话。我一头雾水,看见子健颤颤巍巍地站在办公桌旁,一直低头不语,心里很是来气,用我永远半曲的右手一把揪住子健的头发,写的什么,你个畜生。我满嘴酒气,言语不清。一旁的女老师有些烦了,伸手拦住了我,其实也不能全怪他,你们做家长的也有责任,你还是看完再动手不迟。我松开手,满脸赔笑地说,是是是……那个,我不识字,要不……你念念……
其实有问题的还不止子健的作文,还有王小季的书信。我的一句话颠覆了子健对东莞的想象,而王小季的信同样也残忍地颠覆了我对于东莞的期盼和想象。从我第一次看见王小季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觉得东莞是一个遍地黄金的城市,生活在那里的人,勤劳,忙碌,却又活的有滋有味。他们享受着物质的快感,也满足了精神受困的压抑。王小季就是这样的人。
王小季是邻居周昌盛的儿子从东莞带回来的媳妇。身上穿金戴银,光两只手上就带了三个金灿灿的戒指和两个银手镯。穿着性感,时髦,反正跟山里的村妇大有不同。她性格有些大大咧咧,爱开玩笑,也不太计较,为人很是爽快。第一次回来就给周昌盛盖起了一栋新木楼,平时也没少给村里的老人小孩送东西。她还送了一条裙子和一个手镯给我们家叶秋菊,我们家叶秋菊就跟她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叶秋菊就是在王小季第一次离开的时候跟着他们去的东莞。那时候我手正好受伤,不能干活,还处于恢复阶段,家里生活拮据。叶秋菊就动了去东莞的决心。我没有说话,看着王小季满身的金银,又看看周昌盛的新木楼,再看看躺在病床的母亲,和步履蹒跚的儿子,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默许和不舍。我一直记得叶秋菊离开村子的时的表情,仿佛东莞就是她的秋天,她脸上的笑容就如同一朵开得正艳的真正的菊花。
可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叶秋菊其实不是菊花,她更应该是一棵水葱。像那些水田边缘或是村前河边随处可见的水葱一样。王小季也是。东莞就是那块水田。水葱外形像葱,比葱粗壮高大,不能食用,择水而生,多长于水田或是河边,湿地。无显目花朵,常成片生长。
周昌盛给我念王小季的书信,神情完全不同于老师念子健作文时的那种冷眼旁观。那时候我已经大醉不醒,他先让子健去他家里给我装来两大碗酸汤灌了下去,然后又故意支走子健去外面玩。我醉眼迷糊地看着周昌盛那副焦急的不知所措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周昌盛随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我没有生气,我醒了,不是被他打醒的,换做平时肯定跟他没完,我是被他颤抖的声音和书信的内容惊醒的。这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王小季和周昌盛的儿子被抓了,还要被判刑,叶秋菊死了,重点是还死了很多年。
村里没有电视报纸,也少有人外出往来,王小季不说,谁也不知道这些事。这十来年,虽然秋菊从没回来过,却也每年都有寄钱回来,也偶有书信往来。前几年王小季回来,我问起秋菊的事,她只说工作太忙,请不了假。她说的认真,尽管有些不愿,但我还是信了。有时候我醉酒醒来,时常在想,有一个期盼和想念也是好的。现在,终于是什么都没了。我不知道该去恨谁,王小季?叶秋菊还是我自己?抑或去恨一座我完全陌生的城市?可我找不到理由。王小季是骗了我们,但也没有完全欺骗我们。王小季在信里忏悔,她不该去做小姐,起初也是迫于于无奈,后来以至于近乎迷失了自我。她原本并没有带秋菊走这条路,她给秋菊找了制衣厂,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工资低微,半年后,秋菊主动要求下水坐台,王小季不答应,秋菊求她,她就勉强答应了。没想到第一次接客过后,秋菊无法忍受客人近乎病态的折磨和精神上的愧疚感,最终跳楼自杀了。这十来年的书信和钱都是王小季作为补偿从自己的工钱里拿出来的。直至今年,东莞扫黄,王小季和周昌盛的儿子也都被抓了,可他们也并非组织者,最多不过拉拉皮条而已。王小季知道自己的路差不多也到了尽头,不得不将真相告知于我。
周昌盛痛哭流涕地走了,临走时小声地叫我保密,山里人,脸皮比什么都重要。我没说话,提起酒壶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我梦见一座建在水田上的城市,街道和屋顶满是稀泥,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水葱。有一朵菊花,在城市的中央寂静的枯萎。
3、叶秋菊:开往冬天的微笑
莞 [wǎn ]〔~尔〕形容微笑,如“~~一笑”、“不觉~~”。
听到王小季被捕的消息,失落之余,心里不免窃窃欢喜。窃喜不是因为警察没有找上我,我已经不干那个很多年了,我只是打心底痛恨小季。
王建国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像一只小袋鼠弓身蜷缩在他这个大袋鼠的怀里。他说,要怎么感谢我呢?说完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完整的包住了我左边的胸脯。其实,王建国说的没错,当初如果不是他花钱替我赎身,我想我这辈子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坐台小姐,而且还是一个过了气的小姐。我顺势翻身,双手环过他的脖子。奴家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咋样?我也故意逗她。他知道我的意思,笑了笑,说,就知道你的小心思,放心吧,我都跟她谈好了,后天就去签字。我没想到事情拖了这么多年,现在怎么突然变的明朗起来了,我一度都以为没戏了的。他说,这个你别问,以前是念在夫妻情分,对她太客气了,她还以为我真没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再问,因为我已经把所有的语言用另一个极致的声音表达了出来。
到东莞的第一天,王小季就把我卖进了黑窑子。我和其他几个姑娘一起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面,不接客就不给饭吃,完全失去了自由。偶尔还有人来做做思想工作,要么威逼,要么利诱。有不愿接客的,最后还不是强行接了客,没有一个逃的掉的,我是个聪明人,最重要的是我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忠贞,周昌平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但并不一定要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男人。所以两天过后,我就自己主动地接了客。王小季见我接了客,还满是愧疚地对我示好,碍于各种利害关系,我并没有拒绝她的示好。
东莞的好,在于应有尽有,各取所需。王建国就是我所需要的。首先他是个男人,其次还很好色,再次还很有钱,这就够了。我已经不记得王建国是我接过的第几个客人,但是我知道她是唯一肯花钱替我赎身的客人。我坐着建国的宝马离开黑窑那天,我紧紧的拥住王小季,然后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王小季的季节走了,可我叶秋菊的秋天就要来了。东莞是我的秋天,王建国也是。我住在他给我买的位于市中心的套房里,度日如年地等待着最后的两个日出和日落。我等来的不是王建国,而是王建国的妻子。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我的面前,我的心也扑通一声。然后,我笑了,那种笑,是胜利?是欲望?是嘲讽?是可怜?
我听见自己的笑声盘旋在城市的上空,渐渐地盖过了那遥远而渺小的来自大山的笑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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