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我是妖】青蛇

秦时明月

                                                               

                                                                                                         青蛇，是一个微凉而恒久的标识。

                                                         青与白的传说，没有人可以定论。

                                                                                   你的传说-

                                                                                                                            我的传说。

                                                                我的《青蛇》，有三个传说。

                                                                        而这些传说之间又相刑相隐，相亲相爱。

                                                                                   明月、小青……

                                                             喜讳、长生……

                                                                                                           以及诸妖与众人。

                                                                                   法外法内，妖、人之间-

                                                                                                          是否真的有区别-我不知道-

                                                                                                                                                   你，知道吗？

                                                                                  你可以在这些传说中散步。

                                                                 拾掇这之中些许尘世间凋落的音讯

                                                                                                                            然后——

                                                             看看谁更像前世的自我。

                                                                                                                         我们，开始吧——

                                                                               

秦时明月

         第一部

            

    长生，如若还有来生，我想，我依然会如此爱恋你。可是，今生可以有太多幸福的能，而来生，即便有来生，谁知道呢……
　　
    小青到了最后一刻，还是在微笑。兴许她依然在想，长生看到她魂飞魄散的那一瞬，到底有没有心痛、悔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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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时明月

　　【前尘】
　　
　　我是明月，天龙寺的和尚。
　　
　　我出家，不过是识别了世间真相——人心多变且贪婪，世态炎凉，所谓真情与爱恋，不过皆是时间携着流光，拂过尘埃，散落的虚妄想象。
　　
　　十岁那年，在人世间惯看了众多人心争斗与无聊伎俩后，我自觉无奈，走出家门，漫无目的游荡，两手空空，衣衫褴褛，忘却了思考，甚至忘却了饥饿。
　　
　　师傅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遇见我的，他银须明眸，暗红色的袈裟，纹理清晰，泛着耀眼的光芒。
　　
　　师父停下步履，声音辽远而洪亮，说：小施主，看你年纪甚轻，却为何满脸悲切状？
　　
　　我虚弱地上前躬身道：大师安好，大师难道看出什么了么？
　　
　　师傅爽朗一笑道：世间万象，看得破的往往不可说，终可说的，往往却未看破……
　　
　　我叹息道：世间事，不过云烟；俗世人，终将归尘……所谓尘世贪念，情缘纠葛，不过是虚妄的传说罢了，我心，已死。
　　
　　……
　　
　　我便随师父去了天龙寺。云雾缭绕，远离尘嚣，金钟荡然，时光静默。
　　
　　十年后，师傅决定云游四海，等待大限到来。
　　
　　临别，我戚戚然，道：师傅此一去，何时归来？
　　
　　师傅大笑道：明月，你我皆从尘缘中来到此处，当知道天下繁华如斯，却没有不散的宴席，所有法门我已传授殆尽，天龙寺可以交给你了，你我师徒缘起缘灭，当别了，就在今日。
　　
　　师傅走了，留了他的龙云杖、金钢钵给我，大笑而去，了无踪迹。
　　
　　很多人，恐会唏嘘，说我怪异或生来无情，忍心抛下亲人远离尘嚣。
　　
　　而人心在哪里，人情呢？何谓人心人情，世间真相？呵呵，不过皆是虚妄罢了。
　　
　　遇到小青，很偶然。
　　
　　我出家后十一年。那一日，在我云游后归寺的路上，遇到了她。
　　
　　荒郊野外惊现衣着华丽且花容不整的女子，在师傅走后的这一年里，我已经看到很多次了，她们根本逃不过我金刚眼的法门，但是，我几乎很少去理会。
　　
　　她们是众多族类的妖精，修行到一定程度，幻化成人形后，不过是为了引诱年轻后生，在交欢时吸取他们的精气，以此缩短修行的时间。
　　
　　我认为，她们并没有错，有了修成正果的期待，那不过是类如尘世间的期许与欲望，可以原谅。而那些后生，为了得到轻易而获的欢愉，结果，尚未识别爱恨欢娱的表象，便就此堕入它万劫不复的黑暗内心，他们，不可怜悯。
　　
　　只有一次，一个幻化成很年轻的女子的妖精，我早已识别了她，她却不依不饶，一路跟随。
　　
　　我说：施主，如若再这般执着，恐怕你会永生失望的。
　　
　　她说：小师傅，我真的是良家女子，只因迷路，还请你相信我，领我一程吧。
　　
　　我说：我并无去处，我即便要去的地方，你是去不了的，你我无缘，此生无法有任何纠葛，请你好自为之。
　　
　　她终于露出了凶相，呵呵，那不过是极其丑陋的形象：长足、裂面，獠牙张扬。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同时举起师傅留给我的金钢钵，念道：阿赖耶识……来者，不愿走；去者，不可留。
　　
　　她未来得及叫嚎，便连同精气形体全被收入钵中，我放下来一看，方知自己的咒念得太过剧烈，她已经化作残躯，一只四分五裂的蜘蛛。
　　
　　她的悲哀在于我早已识别了她，而她却未能真正地识别我。这些妖精，恐怕只知道传说中有个白须苍苍的法海，却不知这世间还有个如此年轻的明月。
　　
　　我也方才知道，我居然也会动怒。而她，低估了我，就此犯下致命的错误。
　　
　　而小青，一开始便与众妖不同。

秦时明月

　　【此世】
　　
　　我依然早早识别了她。
　　
　　她半躺在路边杂草间，衣着华丽却散乱，脸上还似有血迹，但是依然遮掩不了惊世绝伦的容颜——尽管那是幻化而成的。如此惊艳的容颜，是需要至深的法力的，我在识别她的同时亦已明显觉察到了。
　　
　　因此我困惑，既然有了这般法力，何苦还要用如此惨淡不堪的伎俩，把自己弄得这般惨烈来引诱路人？衣装整洁，花容净好，岂非更妙？
　　
　　但是我错了。
　　
　　就在我走过她身旁时，她似是已经觉察到我不会理会她的迹象。
　　
　　她说：大师，请留步，小妖有一事相求。
　　
　　我顿时愕然。从未遇到过这般自寻死路的妖精，居然敢在和尚面前自报家门，尽管我看起来是个很年轻的和尚。
　　
　　我说：施主，你我本非同类，或说，本是夙敌，你失于执着不怕我收了你？
　　
　　她说：大师，我身受重伤，恐怕已经不行了，只是……
　　
　　我稍一迟疑，用魔法盾法门一检视，她果然精气溃散，已经危在旦夕。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说：施主请讲。
　　
　　她聚了聚正在溃散的精气，吃力地说：我恳请大师救我一命，并非……并非小妖贪恋尘世，而是尚有……尚有心愿未了……
　　
　　见我依然迟疑，她接着说，因精气溃散得厉害，她语气急促起来：大师……如若你不愿搭救我，就请即刻……即刻收了我吧……若不得救，小妖心愿难了，所以一心求死，大师……你，不必迟疑了……
　　
　　我救了她。只因她的执着，如此真切，已经胜过人世许多虚假的情缘起伏。
　　
　　后来，她告诉我她叫小青，没有繁复雅致的名字，就叫小青，那就是她的名字。
　　
　　当日我将她收入金钢钵。当然不是要收了她，而是我的金钢钵不只能荡尽妖精的精气，也能保住妖精的精气。我不过是要保住她的命，保住她至少五百年的修行，带入寺中，以施救治。
　　
　　回了天龙寺，在观音殿，我以龙云杖延引观音净瓶仙气，用了足足三个昼夜，才使她复原。
　　
　　回寺后第五日黄昏时分，她醒了过来，见我在旁打坐，起身便拜，我挥挥手，说：施主，我救你，不过见你真切执着，也算你我注定的缘分，不必太过介怀。
　　
　　她身体依然虚弱，轻声道：好，我就心中谢过大师再造之恩。
　　
　　我说：施主客气，我夙与佛有缘，师傅牵引，入了佛门，法号明月。
　　
　　她说：明月大师，你如此恩慈，恐是已经看透尘世纹理，所以超然吧？
　　
　　我淡然一笑道：十一年前，决定跟师傅入寺之时，就已洞悉真相。
　　
　　她开始给我讲述她的过往。
　　
　　她说：我本是一条青蛇。笑笑又说：蟒蛇，纯青色的，没有丝毫杂色，很吓人的那种。
　　
　　我笑笑说：惊骇与否，那是世相斑驳作祟，且不过是人心的作用，你是修仙之人，定已明了。
　　
　　她说：本与姐姐白素贞一同修仙，我与她百年前相识，一直追随，名为丫鬟，实为姐妹，她待我很好，我这小青的名字，便是姐姐给取的。
　　
　　后来，姐姐偶然间遇见了前世救过她的恩人，他已转世今生，名叫许仙。姐姐情深意重，一心报恩，便嫁与了恩人，再后来，姐姐助相公入佛修仙，现在他们已经修成正果，飞升而去了。
　　
　　我问：那你……为何还留在此处？以你现在的功力，大可不必流连在人间。
　　
　　小青无奈地笑笑说：大师说得对，我已经有超过五百年的法力，要即刻升仙，并非难事，只是，大师，我尘缘未了，且不知这尘缘是否已经失于执着……
　　
　　我稍有惊愕道：哦？你是修仙之人，怎么会有尘念？难道你也有恩未报？
　　
　　小青淡淡一笑道：大师笑话了，呵呵，我可没有姐姐那样的福气，前世尚是蛇形时有人搭救，来世修仙之时又有郎君陪伴，修仙圆满之后又有仙侣共赴化境……记得前世我被一猎人的毒箭射伤，我却不忍心伤他逃离而去，在诺大黑暗巢穴里四处衔食百草，整整静养了三个月才保住性命，彼时当日，何曾有人问津。
　　
　　小青稍稍沉吟了一下，面色戚戚然起来，说：只因我爱上了一个尘世的男子。
　　
　　我一时失语：唔……
　　
　　小青道：我倒并非似姐姐那样有如此丰盛的前世今生，而是偶然间看到了他，便心生爱恋，且难以自拔。大师，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难以救赎……
　　
　　我沉然道：小青……我素来看淡情缘，却不想，居然还有你这般执着纯良的精灵，人间与妖界神界并非格格不入，但是，你若就此执着贪恋那后生，可曾想过，你们的生命期限是大不相类的，到头来，孤苦的是你，遗憾的亦是你，你将就此断送升仙的际遇与可能。但是，如果你就在我这寺里，加以修炼，不出稍稍时日，便可飞升而去。届时，我亦欣慰，祝愿于你，因为，我总算真真切切做了一件善事，也不负师傅当日引渡教化之恩。
　　
　　小青浅浅一笑，难掩悲凉道：自姐姐与相公走后，我便心灰意冷，心想了此余生，也无升仙的想法了，心想，兴许做个法力非凡的“世人”也好，做点善事，直至法力散尽，退归原型而终了。
　　
　　但是，我遇见了他，他如此执着于自己的心爱，且面色纯净，无懈可击。大师兴许会笑话我，一个修仙之人怎会有尘世声色之念，呵呵，但是……他的确是我致命的劫，我终不愿远去，而选择逗留在他身旁。
　　
　　我不解，小青如此法力与境界的妖精怎么会如此迷恋一个世人。
　　
　　我疑惑地问道：那后生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
　　
　　小青似入了迷，轻声道：他，叫长生，磨镜之人。
　　
　　我瞬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秦时明月

　　【镜引】
　　
　　磨镜之人，便是用各种材质为世间女子打磨妆镜的人。这本是很正常的技艺，懂得这技艺的人虽是少数，但是，身份却也普通。
　　
　　镜，是聚天地时光为一体的物器，它能虚幻时光与世相，且玲珑剔透，故而深得尘世女子喜爱。于人而言，它是女子不可或缺的物器，深受追捧。可是，于妖精而言，那便是致命的杀伐。
　　
　　师傅说过，即便法力再高的妖精，要是用镜聚了阳光加以照射，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显出原型，再不到半个时辰，化为灰烬。很多三流的道者或捉妖师都视镜为佳品，但是他们很难用镜得手，因为，即是需要阳光，那么就注定日出之后，日落时分，镜起不了那神奇的作用，而敢于在日光之下行走的已化作人形的妖精，法力已经很有造化，那些个道者跟捉妖师根本不能加以识别。镜，在他们手里，相较于钵、杖在我手里而言，根本不在一个法力层别。
　　
　　但是，小青，她却爱恋上了一个磨镜之人。这是致命的错误。
　　
　　每每她说起长生之时，眼里都会有晶莹的流光，然后闪烁，流长。
　　
　　“他那双手，尽管已经斑驳，但是却难掩修长与精致，十个手指，是那样灵活。大师，你要是看了，永远不会认为那是尘世间的手……那块很丑陋且泛着铜绿的铜块，在他手里就那样细密打磨着，力道纯正且无限绵长，他的神情非常温和，不时会低语——嗯，好，这样……不错，快了，呵呵……他说给自己听，时光与声色完全与他无关。他那样执着，大师，我无法抽身，无法离开……”小青戚戚道。
　　
　　“我在想，这样一双手，生来本是光洁无双的，他却甘愿将它供奉在那些铜块、玉饼之上，不曾后悔，一路前行，无关他方……大师，我看着为何会如此心痛……”小青眼睑泛着流光。
　　
　　我静静地道：小青，世间人，你该洞悉个中真相，他们大多无情无义，自私难耐，且流连声色，最终葬送一生本该精妙华彩的时光……你所说的长生，虽有着世人少有的真切与执着，但是……他终究是个磨镜之人，你要清楚你的爱恋是一场多么大的浩劫。
　　
　　大师，你早早便洞悉世事，因此了却尘缘，别了红尘，遁入空门，应该知道，人世本是虚妄，很多道者，捉妖师，口口声声说我们这些妖祸害人间……其实，我们本也是天地间一族类，只因与世人相异，所以天生便遭敌对。我的很多同类，其实并未祸害世人，但是依然被他们——恕我直言，包括很多佛门法师赶尽杀绝。她们很多吸取男人的精气，不过是想早日升仙以求速速逃离这个可怕无情的世间；再者，遭不测的男人，有几个是心底纯良无垢？要并非如此，他们又怎会经不起引诱，得到这般羞耻而惨烈的下场。
　　
　　而长生，跟他们完全不同，他磨镜并不是为了收妖，那不过是人世间难得的执着，他天生便偏爱此技艺，且毫无理由地视那些光洁冷寒的镜为心爱，他的执着，他的静默与专注，是如此让人心疼……
　　
　　小青面色开始有痛苦的迹象，道：大师，我又怎会不明了那镜是我们妖的致命物器，但是……但是……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受如此深重的伤么？就因为他的镜有道者求了去，用来收妖，那些妖深受其害，因为长生磨的镜质地太过优良，成为道者们至上的降妖物器。受过重创，劫后余生的众妖终于聚到一处要除了长生，它们不去纠结伤害过它们的道者，却反倒视长生为最大的威胁……
　　
　　我微微动容，心想居然还有这般缘由。
　　
　　小青接着说：那日，我甚是思念长生，便悄悄去看望他，长生依然在打磨他钟爱的镜，而且，我悄悄窥见这次打磨的还是一面玉镜。能见上他一眼，我已心满意足。不想，我准备离开时，却与前来加害长生的三妖撞个正着，于是斗将起来，我的法力要逼退它们三个很是容易的，就在它们敌不过要逃离时，不想却惊动了正在磨镜的长生。他推开门，就在那一瞬，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如此之近，而他手中的玉镜，打磨完毕的那半个镜面，发射过来的一束流光直直地扫在我身上……
　　
　　我瞬间明了，说：我就奇怪，那天你的左半身怎么会有法器灼伤的痕迹，原来……是他的玉镜所致。
　　
　　小青说：大师，我听说过镜的厉害，但是从未想到，竟是这般令人惊骇的力量，我当即感觉流光翻转，几近晕眩，我知道，再迟疑就会显出原型，所以我扔下不停唤我的长生，速速逃离……我记得他唤我“青姑娘”……“青姑娘”……大师，我之前悄悄看望他，因不想惊扰于他，故而他并不知晓。此次现身在他面前实属意外，他不过是第一次见到我，怎知我名姓。你不知道，他的呼唤声里，全是担忧与关切，我想，他现在一定很担心我……
　　
　　我心中慨然，缓缓道：小青，他唤你青姑娘，不过是因你着了这身青色的衣裳，人之常情，都会如此唤你；他有关切担忧之声，是因为你被玉镜重创后定是花容大变，步履阑珊，他不知就里，自然会有关切之情，那也是人之常情。
　　
　　小青眼里有了泪光，说：法师，我的伤已经痊愈，我想去看看他。
　　
　　我默然道：小青，人世情缘并非你能把控，况且还是源自一个夙敌之手，你要斟酌……若你执意要去，我自不会拦你，只望你早早跳出尘缘，来到我这里，以获飞升，那样，才是正途。
　　
　　然而，小青终究还是走了。
　　
　　她走时我自然知道，但是我只是轻声念了佛语，为她送别，望她还会回来，步入一个妖精应该趋之的正途。

秦时明月

　　【来生】
　　
　　不禁在想，师傅现在在什么地方，有没有遇见过妖精，有没有让它们命丧黄泉，有没有助它们一朝飞升……不得而知。但是，我在想，师傅应该没有遇见小青这样的妖吧，如此执着，纯良，奋不顾身，只为了最初的爱恋。
　　
　　我甚至有些担心小青，担心她太过靠近长生会有不测。因为，我深知，镜，尤其是长生的镜，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三个月之后，小青没有任何音讯，我决定出寺下山。
　　
　　我来到了小青提到过的长生家里，以化缘的名义。我知此举有悖逆佛理之嫌，但是，我真的想看看小青是否安好。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长生，他就在院子里，身旁有一块青石磨具，一大堆未经打磨的铜胚、玉胚，我甚至看到了少见且昂贵的黑玉，心想，那样的良玉，经长生的手，打磨出来的镜将是何等光华万丈。
　　
　　他没有看到我，我也没有看见小青。我悄声走近他的院子，他正执着于繁复的打磨与抛光中。
　　
　　他的手的确很少见，修长、细腻——是神态上的细腻，手指间的肌肤已经斑驳不堪，那是常年执着于打磨的结果。他就这样细细地磨着，不时翻转胚子，脸上泛着入迷而幸福的微笑，口中喃喃自语，不甚清晰，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他转过身取水时才看到我，稍稍惊疑了一下，马上便合掌向我施礼：哦，大师，对不起，小生忙于活计，不知大师前来，还请原谅。
　　
　　很有礼节的后生。
　　
　　我笑笑还礼道：施主不必介怀，小僧路过此地，忽感有些饥饿，所以前来化缘，还望施主恩施一二。
　　
　　长生微笑着忙接过我的食具，道：大师请稍候，小生这就去为大师取斋。
　　
　　说着便急忙去了偏房，我看了看地上，这不过是很简洁的器具：一盆清水，一方青石磨具，一大堆胚子。这很简易的物器经长生那双非凡的手，便是上佳的镜。原来，技艺亦是天赋使然，与器具无关。青石磨具旁斜放着一块已经打磨好的镜，果然光华夺目，揽尽流光，名不虚传。
　　
　　就在这时，听得一声清脆熟悉的音调从门外传来：长生，长生，我给你找来红玉了。
　　
　　话音未落，人便闯了进来，是小青。
　　
　　见了我愣了一愣，忙施礼道：大师……话未说完，面色瞬间煞白，用手遮了脸。
　　
　　一道流光闪过眼前，往她身上扫去，原来是磨具旁那面打磨好的镜，我忙用禅杖施了碧云诀法门，揽了那镜的光，小青才缓过气来。
　　
　　长生取了斋饭出来，恭敬地把斋饭给我，看到小青，说：哦，小青，你来啦……大师，她是小青，我们……哦，她刚去替我找了红玉，有客人指定要红玉的镜。
　　
　　我面色淡然，心里却很凝重，道：两位施主，小僧打扰，就此告辞。
　　
　　长生欲相送，我挥挥手，道：不必劳烦，施主请回。
　　
　　走到门外，回头看时，长生已经又在磨镜，而小青望着我，眼里满是哀伤，静默的脸上泛着的苍白尚未散尽。
　　
　　回到寺里。我知道，小青已经决定留下来陪伴长生。她哀伤却决绝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在想，小青被镜面射中的情况恐怕已经不止一次了，因为，她的承受力在减弱，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而这，是法力锐减的结果。
　　
　　在飞升与留连之间，她选择了后者，而且这样的留连，对作为妖精之身的小青来说，是万劫不复的。
　　
　　我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在路边遇到小青时的情景。
　　
　　她说：大师，请留步，小妖有一事相求……
　　
　　她说：我恳请大师救我一命，并非……并非小妖贪恋尘世，而是尚有……尚有心愿未了……
　　
　　她说：大师……如若你不愿搭救于我，就请即刻……即刻收了我吧……若不得救，小妖心愿难了，所以一心求死，大师……你，不必迟疑了……
　　
　　她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执着而不知悔改，一路前行，无关他方，也无关自己几百年的修行和世人看来那几生几世的生命与流光。
　　
　　又过了两个月，九九之日，这是重阳，阳气在一年光景中，此日最重，连大殿的佛像都散放出少有的金光。我端坐在佛像下面默念《南华伽蓝真经》，序篇刚一结束，佛珠，众红色珠当中黑色的那颗陡然脱落，接着全部散落一地。我惊愕地稍一沉思，心中暗说不好，忙施了五行遁法门掐指一算。
　　
　　果然，小青劫数来临。
　　
　　但是我不知道具体情形，只知道佛笺有云：西阙有蟒，人婚嫁，有妖亡！
　　
　　我慌忙下山。
　　
　　到了长生院外不远处，就听见了刺耳的鞭炮声。至院门，只见人们喜气洋洋，围满了那个不大的院子，新娘身着红装，由人掺着即将步入厅堂。
　　
　　我走到院子前，看到长生的青石磨具上及旁边都空空如也，再一看，整个院子也没有，我心中一紧：难道，长生的镜……
　　
　　忽然，厅堂的门骤然打开，长生身着喜装，走出门来牵了小青进厅堂。
　　
　　我看到整个厅堂全是摆放整齐的光华夺目的镜，那不是一般的镜，那是，磨镜之人长生的镜——妖界的致命器物。他的镜在他成亲前已经全部磨完，那是他的荣耀与骄傲，是他用引以为豪的独步天下的技艺献给小青最好的新婚之礼。
　　
　　而这礼，是毒，是劫，是灾难。
　　
　　从厅堂内外人们的惊疑怪异的神情上，我知道无数的镜之流光已经灼在了小青的身上。
　　
　　顿时，人们四散逃离，不时有人喊着：妖精呀……救命呀……
　　
　　我逆着蜂拥而出的人流进了厅堂，小青已经倒在了地上，一只硕大的纯青色的尾巴已经在地上痛苦地摇摆，小青的半个身躯已现原形。长生没有往外逃，因为，他已经吓瘫了。
　　
　　我欲收她入金钢钵，而她却用尽全身最后的法力抵御。
　　
　　她的面容开始损毁、消残，然后断断续续地说道：明月大师，谢谢你……当日恩慈搭救我……我终还是让你失望了……但是，但是，我做到了……大师，我没有逃……
　　
　　我大声喊道：小青！收了你的法门，我能救你的！
　　
　　她痛苦地摇摇头：大师……已经来不及了……我知道长生说的礼物便是这所有的镜……但是，我不能逃，这是他的梦想，是他的心爱……大师，我在此生能爱恋上他，这个人间的磨镜之人，那是……我的幸福与荣耀……我从不曾后悔过……可惜……我终却不得不丢下他，他一个人……明月大师，对不起……谢谢你……
　　
　　真的来不及了。她的话语就此断绝在迷离的烟雾里，模糊间，我看到小青努力露出微笑，望向惊恐万分蜷缩在角落里的长生，泪水从斑驳的眼角流落下来，还未着到地面就被百镜之光灼烧成烟雾，瞬间飘散……
　　
　　已经完全现出原形，一条硕大的青色蟒蛇在厅堂里痛苦地翻滚蜷缩，身体开始化作烟尘。长生终于惊叫一声“妖怪呀……救命呀……”飞奔出去，了无踪影。
　　
　　很多年后，我依然会清晰地想起小青在化为灰烬前的那滴未及落下就被灼干的泪，回想起她最后的话：
　　
　　长生，如若还有来生，我想，我依然会如此爱恋你。可是，今生可以有太多幸福的可能，而来生，即便有来生，谁知道呢……
　　
　　小青到了最后一刻，还是在微笑。兴许她依然在想，长生看到她魂飞魄散的那一瞬，到底有没有心痛、悔恨过。
　　
　　我是明月，天龙寺的老和尚。

    第一部完

秦时明月

           第二部

            

    【浅色部分是外篇，深色部分是正篇。至于它们之间有没关联，你说有就有，你说没有就没有。如果时间跟兴趣有限，那么认着深色部分看就是了】

     音乐   

秦时明月

　　■
　　
　　年轻的时候……
　　
　　对，这个说法其实是可被允许的。生命在走，回头看去，皆是年轻的时候。十九岁回头看十八岁，那便亦是不会复还的年轻的时候。
　　
　　我面对“花月”这个词，曾沉思过。后来不再年轻，一度遗忘。现在，又再次依稀想起。
　　
　　“花月”，是一个不会老去的念想。
　　
　　春天的幼苗，欣欣然伸着懒腰。再看那风，快乐地吹着口哨。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多往远处走一些，假如遇到了汹涌、激烈的河流，不必设法泅渡，驻足远看——彼岸，自有美不胜收的花朵。
　　
　　有的人偏要执着，渡过了那条河，九死一生。而后才发现，花都凋谢了。
　　
　　不要对隐秘的世界有过多的企图。未曾识别的，就让它一如往初。那么，未必不美好。
　　
　　一个美好的世界，不需要太多的解读。或者说，终会徒劳。
　　
　　如果你不走近，那么月下花的世界里，不定会有女子辽远的歌声，或者，是如泣如诉的低吟浅唱。不管如何，静静的听就好，不用太真切。
　　
　　如果你贸然前往，最终抵达时，却发觉连蝉鸣犬吠之声都会丧失。留下一场空，独自寂寥。
　　
　　一如身体、爱情及种种，尚未明了爱恨欢愉的表象，就已经进入其黑暗羞耻的内芯，这是一场深重的缺憾。
　　
　　不要奢望你能弥补。
　　
　　“花月”最终只是一个寂寞的世界。
　　
　　一座野庐，一盏茶凉，一炷香烬，犬吠、蝉鸣、长笛、歌声、香气……甚至嘶吼，都是幻相。
　　
　　你所得到的结果很可能是：彼岸，原是没有花的。
　　
　　而月色，一直在，却远在万里之遥。　　

　　之一、花月
　　
　　云梦山，依稀可见了。
　　
　　大朵大朵的云，似白莲在半山腰开放。不知名的飞禽间或掠过，发出辽远的嘶鸣。
　　
　　山前是一条河，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流向哪儿去。山两侧还是山，再远些，是望不尽的绿，还有云。
　　
　　“确是胜地。”明月大师站在彼岸望着对面说。白须被风扬起，轻轻飘动。
　　
　　喜讳站在旁侧，眼睛却盯着河面，很宽，平静的河水静静流淌。像时间，不知所往。
　　
　　“鱼，师傅，有鱼！”喜讳惊喜的叫出声来。
　　
　　明月摇摇头，问：“喜讳，这河，怎么过去呐？”
　　
　　“踏浪而涉。”喜讳轻描淡写。
　　
　　“若不用法力呢？”
　　
　　“这个……”
　　
　　“哈哈……”明月大笑，而后把住喜讳衣襟，纵身往河面掠去。
　　
　　风在喜讳耳边呼呼作响，还有明月的闭口传音：“精进之果，不可作忘却往初的缘由，你可记住了。我们要尽快找到水灵珠，赶在七夕后月圆之夜回去。每年七夕后的月圆之夜，是最好的时机。”
　　
　　喜讳边应边望着远处，山越来越清晰，有只飞禽打脸旁过，羽翅差点儿扫到他白白净净的脸。
　　
　　明月看他一眼，知他吃了一吓，会心笑了。
　　
　　换了当初，喜讳怕是连桨都不会使的。何谈涉水而过。
　　
　　他那时不叫喜讳，人们都叫他灵风少爷。苏州张家，全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张家的锦缎生意做遍整个江南。官宦贵胄，皆从他这索需。三教九流，皆有交涉，声名气势，显赫已久。
　　
　　然而张老爷年近五十才得一子，就是张灵风。
　　
　　生来富贵，备受宠溺，衣食无忧。
　　
　　江南好，风光无限嫣然。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灵风少爷便是风光里的风光。着了自家庄上量制的上好衣物，戴了老爷各方交好所赠的珍奇异物，独自流连于市井、酒楼、歌舞场。
　　
　　却也该他有些缘法，世间声色场如此迷蒙繁华，他倒能沉而不溺。经常在歌舞场上一掷千金，老妈妈见金开怀，领了最亮眼的姑娘来给他，他伸手捏了人家下巴却说：“这么好的一张脸，该去嫁个好人家。”惹得旁侧的姐妹们吃吃笑，边笑边盯着他颈项上的蛇形胎记看稀奇，却也不敢多问。
　　
　　老妈妈更来劲儿了：“哎哟，小祖宗，难得你看得上眼，何不给嫣儿赎了去，也好月月年年应承着服侍你。”
　　
　　嫣儿不说话，眼里却堆着霜。少爷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一笑，便道：“且先唱个曲儿听听。”
　　
　　“还愣着呢！？”老妈妈干着嗓子吼了一句。
　　
　　琵琶轻拨，瞬时就玛瑙珠子就落了玉盘般。少爷微微闭上眼睛的当口，歌声飘散开来：
　　
　　郎不归，郎不归
　　
　　负了女儿长河泪
　　
　　当年朝朝勤拂拭
　　
　　焉能落得满台灰
　　
　　莫垂泪、莫垂泪
　　
　　只怪如来
　　
　　姻缘纷飞
　　
　　……
　　
　　灵风少爷倏忽睁开眼，像是哪根魂儿受了惊。看了看嫣儿的脸，满是悲戚。他掏出银子放桌上，只身离去。老妈妈怎么喊都不回头。边走边念叨那唱词：当年朝朝勤拂拭，焉能落得满台灰……
　　
　　落脚山下，喜讳盯着明月大师的鞋子看。
　　
　　明月却看山。边看边说：“你不必看，我涉水鞋子从不沾半滴水，你迟早也会到这份上。这山里，不知道有没有我们要找的器物。”
　　
　　喜讳说：“师傅，如果找不到，小青姑娘的封印就打不开的。那该如何是好。”
　　
　　明月微微皱了皱眉头，说：“我依然没有后悔当初施了三重咒来封印她，若非如此，她的原身残损，容颜不保，即便苏醒过来，又有何意义呢。”
　　
　　“师傅……”喜讳欲言又止。
　　
　　“但讲无妨。”
　　
　　“容颜，真的那么重要么？”喜讳问明月，也像是在问自己。
　　
　　“我也在想，醒过来却不见容颜跟容颜完好的沉睡下去，到底孰是孰非。”
　　
　　“师傅，我一定要帮你找到。这样，我们就不必再纠缠是非。”
　　
　　明月微微一笑道：“喜讳，你是否惦念过往事？”
　　
　　喜讳原本的精神劲儿不见了，低着头想了想，抬头看着明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明月也合十，道：“好、好。喜讳，我们上山吧。”
　　
　　山下四周繁花似锦，扑鼻浓香。可如同虚物，二人眼里，早就没有花了。
　　
　　明月见到灵风少爷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少爷了。
　　
　　一场无名大火，烧光了偌大一个张府。二老双双化为灰烬，年轻些的下人四散逃离。
　　
　　他坐在灰扑扑的石狮子旁，满面灰尘，自言自语：“为什么……”
　　
　　有人应他：“世间一切，皆有因由。施主有什么打算。”
　　
　　灵风惨淡一笑：“大师，你若早些时日来，还可以化缘，而今……我身上的银子昨日已经都留嫣儿那里了。”
　　
　　明月看着还未燃尽的残梁，那些黑色的灰烬似异界的蝶翩翩起舞，说：“施主在那里逗留多年，如今看来，可曾追悔过？”
　　
　　灵风道：“无甚可追悔的，倒是如今这般境地了，嫣儿也不曾来看我一眼。”
　　
　　“许多事，不必强求，且她已经走了。”明月淡淡道。
　　
　　灵风大吃一惊：“走了？大师如何得知？！”
　　
　　明月摇摇头说：“缘由太多、太多。你该放下一切，跟我走。真相不在红尘里，在你前世。而我，可以让你见你前世。尽管那对你而言已经无异于幻相。”
　　
　　水灵珠还算寻得顺利。
　　
　　明月边给喜讳疗伤边问：“喜讳，跟我修行，这么多年了，有没想过当初我是否欺了你？”
　　
　　喜讳有些虚弱，颈项上的蛇形胎记也暗淡了下来。先前夺水灵珠时被那巨隼啄中了肩。那生灵本无法力，可体肢巨大，喜讳太低估，幸而明月使了金刚钵将其收了。喜讳说：“师傅并没欺我，反倒是给了我前世的真相。”
　　
　　明月平静的说：“就没想过那是我幻化出来的？”
　　
　　喜讳说：“这倒没想过，师傅也不会这么做。”
　　
　　明月收了掌，喜讳肩上热气腾腾。转过身来说：“师傅刚不必收了它的，它守了水灵珠一百年，风吹雨打，即便人也很那做到百年如一，不是吗。”
　　
　　“喜讳，我很欣慰你素来善心，可是若不收了它，它迟早会成妖。”
　　
　　“师傅，小青姑娘也是妖。”
　　
　　明月正色道：“她岂会一样。”
　　
　　夜幕降临，风起了。月色迷蒙。
　　
　　山下的花有的竟在夜里月光下散发光泽，奇妙无比。
　　
　　水灵珠在金刚钵里散发出寒气。
　　
　　周遭只剩下风声，偶有辽远的嘶鸣，转瞬即逝。

秦时明月

　　■
　　
　　“妹妹”，这个词在我所生活的世界，是不寻常的。
　　
　　温婉、乖巧、体恤、贤良、漂亮……它是一个关于女子的终极概括或者期许。同时映射出了男子偏安、强悍、怯懦、温存、欲望等等，这是我所生活的世界里男人们的幸运，也是女人们的福气。或者，相互都是。
　　
　　它大概跟我思维里的“乖”同属一个概念系统吧。比如：金刚芭比——做事能干，摸样乖巧。
　　
　　如果你一不小心把红袖帮、空间流等等的那个“妹妹”与之等同，那么，是我的悲哀。
　　
　　有人说我另一篇东西里的某一段，是每个男人对女子最纯净的向往。我不太认可，因为，那段字里我尚且没用“妹妹”。
　　
　　只是，只是……
　　
　　“妹妹”，是不存在的。
　　
　　这是一个比较尴尬的悖论。
　　
　　就如我写出来的，大抵都是存在而未见的；而我写出来且是在虚无的背景下，那么，它们都是不存在的。
　　
　　如果有人愿意入梦，那么，我将努力给你一场繁华盛大而虚无的梦。
　　
　　梦醒莫问真假，去过就好。不是吗？
　　
　　选择梦，是一种暴露。暴露了什么？
　　
　　暴露了我内心深处最血崩的绝望。就因为某种不存在。
　　
　　我清醒，所以喝酒。即便深知越喝越寒。
　　
　　我不信，所以，把“妹妹”安放在了《青蛇Ⅱ》。即便，知道那是一个虚无的世界。
　　
　　我，原谅我。你，没必要。
　　
　　之二、妹妹
　　
　　“朝崖，你此生若是负了我，我不会放过你。”
　　
　　喜讳当初在金刚钵的光晕里见一个清丽可人的女子狠狠道。他问：“这是谁家女子？生得这般好看，却口齿凶狠。”
　　
　　明月大师笑笑，不答，反问道：“你可知她口中的朝崖是谁？”
　　
　　喜讳惊疑的看看明月又把目光转向金刚钵，可明月已经收了法门，说：“朝崖，即是前世的你。”
　　
　　喜讳：“这……”
　　
　　明月看看天，缓缓道：“而那女子，叫灵妩，就是你前世的爱人。在此生，她叫嫣儿。”
　　
　　妹妹，
　　
　　妹妹！
　　
　　朝崖穿梭在垂柳条间追寻，便寻边唤。妹妹就是不应声。就在他纳闷儿时，一阵香扑鼻而来，人已经扑到他背上。
　　
　　他吓了一跳，听到熟悉的“咯咯”笑声才边背着她走边说：“灵妩，刚你藏哪儿了？”
　　
　　“你猜猜呐。”
　　
　　“猜不到，你让我蒙了眼去藏的，可是怎么一下子跑我后面去了。”
　　
　　“你个痴货，我刚藏树上去了。”
　　
　　“……”
　　
　　灵妩是王家女儿，父亲是镖师，打小跟着一帮使枪弄棒的人待，也习得一招半式，爬树当然不在话下。
　　
　　朝崖家里极平常，是王家近邻，母亲早逝，父亲是个穷秀才，平日里帮邻里书些帖子，拿些碎银度日。
　　
　　王镖师常年出门营生，灵妩生性调皮，母亲疲弱，也管不得她。一得空她就寻朝崖去玩。
　　
　　一起长大，眼里自是没了它人，一起长大后，有了情愫。
　　
　　灵妩有次冷不丁吼叫他：“朝崖！你脖子上有条蛇！”
　　
　　吓得他原地打转：“哪里！哪里！？”
　　
　　直到灵妩笑得身摆似柳枝他才反应过来，却也不恼，说：“我也不知道呀，我娘把我生下来这条蛇就在脖子上了。”
　　
　　那是一个胎记，像极了一条蛇，暗红暗红的，也不骇人，倒是看着奇异。
　　
　　喜讳有时也会问明月：“师傅，你说我这块胎记怎么就那么像一条蛇？”
　　
　　明月每每听他问，都会口念佛谶，而后道：“一切都是注定，既是生有带来，也便随缘吧。”
　　
　　喜讳摸了摸那蛇又摸了摸脑袋，见明月已经闭上眼睛打坐，也就不再言语。
　　
　　明月有问过他：“嫣儿走后，你可挂念过？”
　　
　　喜讳有些感伤，说：“师傅给我看了前世，那便是因果报应，也不奇怪了。”
　　
　　明月满意的点点头。
　　
　　而喜讳却又疑惑道：“按理说，嫣儿就是前世的灵妩，可她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呀，悄无声息的离开，也不算是负我，毕竟，我与她之间，并无承诺。”
　　
　　明月脸有悲戚，缓缓道：“喜讳，你确是素来心慈，可是，世间轮回却容不得你慈悲还是暴戾，你可知道？”
　　
　　“我不太听得明白，师傅。”
　　
　　“多年前，张府那火，就是嫣儿亲手放的。”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朝崖这边没人说媒，媒婆可不会看得上他爹那些碎银子。而灵妩家里可就热闹了，有次差点出事。
　　
　　王镖师被媒婆说动了一桩媒，加之灵妩已经闹了多次，说自己还小不想嫁，虽说女从父命，可他就这么个女儿，好几次都由着她。而这次王镖师再也不依了，说就这么定下来。没想到灵妩这丫头抽了四尺长剑就往脖子上抹，嘴里凄伤道：“朝崖，我先走一步了！”要不是王镖师手快，花儿就这么凋谢了。
　　
　　罢了罢了，王镖师也算听出了她心思，应了她意。
　　
　　世事好不巧，朝崖却要赴京赶考了。临走时，平日里疯惯了的灵妩哭得梨花带雨，倒像个弱女子了，楚楚可怜。
　　
　　朝崖边给她擦泪边说：“郎定归，郎定归，不负女儿长河泪。”
　　
　　说完自己也哭了。那是她俩儿时不知道哪儿听来的歌谣，当时不懂，笑着念。如今，算是明了了。
　　
　　喜讳说：“人不知前世，便不知自己所犯下的罪过。这是多么遗憾的事。可是，知道了，亦徒增感伤。”
　　
　　明月大师说：“知晓前世的人幸也不幸。幸，是因为清醒；不幸，也是因为清醒。”
　　
　　喜讳凄凉的笑笑说：“师傅，我想……我还是宁愿痛苦的清醒着而不愿懵懂的快乐着。父母在世时，我快乐却也糊涂；而今孤身一人，反倒清醒了。”
　　
　　明月脸上写满心事，可那是喜讳看不出来的，说：“喜讳，不必伤怀，还有我在，诸多法门，尚未传你。”
　　
　　喜讳说：“我佛慈悲，师傅亦然。”
　　
　　明月说：“喜讳，我也不知道我是否配得上慈悲二字。毕竟，嫣儿放火，我就没有阻止。”
　　
　　喜讳眼睛看得很远很远，良久，道：“世事皆有注定。这是你常跟我说的，师傅。”
　　
　　明月点点头。望望天，乌云密布。
　　
　　一去三年。
　　
　　三年后，灵妩再也没有朝崖消息。
　　
　　直到有一天，高头大马浩浩荡荡一行人金甲银枪，来到了朝崖家。
　　
　　灵妩以为……
　　
　　结果，不见朝崖，倒是那队人马把朝崖他爹接走了。灵妩很想一路追去，她要寻到朝崖，问个究竟。
　　
　　可是不能。因为王镖师他们在一趟镖上遇袭，中伤而归，已经好些日子病卧在床了。
　　
　　朝崖家蛛丝满结时，风言风语开始传来。有的说朝崖中了头名，在京城做上了大官。也有的说他娶了京官的女儿，正步步高升。
　　
　　噩耗阵阵。王镖师一朝不治，竟撒手人寰。疲弱的夫人经不起打击，三尺白绫，追着去了。
　　
　　灵妩守孝期满，擦干泪水，带了仅有的银两，携了父亲留下的四尺长剑，往京城去了。
　　
　　她知道，朝崖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她这一去，只是要个结果。
　　
　　而这结果，跟传闻并无多大差别。
　　
　　朝崖高中头甲，娶了相国的女儿。见到时，他居然差点儿没认出她来。其实，即便认出来了又如何呢？他说：“哪里来的疯女子，给我轰出去。”
　　
　　灵妩抽出长剑凄惨一笑道：“朝崖，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这般负我，当心你颈项上的火蛇哪天活将过来，喝你的血，焚你骨肉！”
　　
　　剑光过处，香消玉殒。
　　
　　两次挥剑，都是为了他。而这一次，她圆满了。

秦时明月

　　■
　　
　　明月死了。
　　
　　哈，那么甭提多少人该多开心了。它们，被压迫已久——除了物质。
　　
　　其实都不是幸运的人。许多事，都是轮回。
　　
　　年轻的时候，审视长辈——比如父亲的风采，老去了，审视自己的悲哀。
　　
　　所谓风采与悲哀，放到生命的节点，竟是如此严丝合缝、两两相扣，毫无彼此放过的迹象。
　　
　　继续审视，会害怕。昨日的他们，是今日的我，而今日的他们，又将是明日的我。
　　
　　不寒而栗，因此噤若寒蝉。
　　
　　我的《青蛇Ⅰ》里，明月大师是个通透的家伙。
　　
　　这种人不应该活得太久。
　　
　　再者，小青已“死”，他似乎没有再活的理由。
　　
　　比较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切，竟无关爱情。
　　
　　写的时候其实想过可否让他在最后才死。后来想想，觉得这样不公平。
　　
　　我是缔造者，就更不能偏袒他，不能让他永垂不朽。
　　
　　既然是大师，就没必要永垂不朽。
　　
　　更多的瞻望、惦念与不舍，留给芸芸众生又何妨。
　　
　　唔，阿赖耶识。　　

　　之三、明月之死
　　
　　离开云梦山时，明月回头看了一眼。无限怀念。
　　
　　没有人知道，当初师傅告诉他，将来一切结束了，就来这里，等待圆满。
　　
　　而他深知此生此世他是无法圆满了。自从小青在成亲那天被长生的镜照得灰飞烟灭，他就知道了。
　　
　　归途遥远。露宿野外，喜讳念起云梦山前河里那条鱼，说：“师傅，我以前很喜欢吃鱼，父亲请的那个厨子，江南人，做的非常好。”
　　
　　明月说：“我出家前倒是不怎么吃鱼，尤喜猪肉，还是肥腻的那种。”
　　
　　说着，二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不想这笑声惊动了一只大虫，瞪着铜铃般的大眼就奔将过来，喜讳心里一惊，取下念珠就要使法门。明月摆摆手，拿起金刚钵大吼一声：“孽畜大限已到！”
　　
　　金光一闪，大虫来不及叫唤就四散离析，化作血雾。如同未曾来过这世上一般。
　　
　　喜讳有些惊骇，说：“师傅，我刚只是想吓跑它罢了……”
　　
　　明月说：“喜讳，我曾经也跟你一样，心怀善念，因此救了小青，可这一救，我至今追悔。”
　　
　　喜讳听得有些纳闷。脸上的惊骇还未散去。毕竟那么大一只老虎，瞬间就被明月化作灰烬，肃杀之气瞬间充斥在整个夜野。
　　
　　明月说：“救了她，我因此看到人世间情感如此虚弱。她，死得好惨。”
　　
　　喜讳说：“师傅不必伤怀，我们已经拿到水灵珠，小青姑娘苏醒在即。”
　　
　　明月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
　　
　　小青，复了原身然后封印，耗了明月半生的功力。
　　
　　明月开始做这件事时，灵风还没出生。
　　
　　完全将小青的元神跟原身复合、封印之后，明月才发现自己胡子都白了。而封咒里沉睡的小青，依然那么年轻，一如当初。
　　
　　当然，她是妖，永远也不会老。
　　
　　其间，有些不知名的小妖跑来窥探，意欲摄取小青的元神，以求一朝飞升。可惜，都死在明月的金刚钵下。
　　
　　其实他早就在寻找喜讳。
　　
　　只有灵蛇子转世的人才有能力守住小青的元神。因为灵蛇子的元神跟小青同宗，转世后的灵蛇子需入佛门，消了第一世的妖气，然后离小青元神越近，法力越高。可以说，二者相守，妖界再无敌手。
　　
　　当初要不是白蛇因许仙而死，青白二妖早已纵横妖界。
　　
　　而如今，只能寄希望于灵蛇子。也就是喜讳。
　　
　　喜讳当然不知道自己就是灵蛇子。但是明月知道。明月一直记得当初找到颈项上有着灵蛇标记的灵风时，是多么惊喜。
　　
　　一路回程。
　　
　　喜讳明显感到自己的法力有了异样。
　　
　　就像刚才，一只狐妖背后偷袭明月，明月不以为然，喜讳却心里打紧，一串佛珠急忙甩了出去，狐妖立马身首异处，溅了一珠子污血。
　　
　　云梦山时，他的佛珠绝对没有这么厉害，不然也不会被巨禽啄伤。
　　
　　他说：“师傅，我……”
　　
　　明月说：“小青姑娘在冥冥中保佑你吧。不必疑惑。而且你如此用心，日日精进也不奇怪。”
　　
　　喜讳喜形于色。
　　
　　“对了，师傅为何不把小青姑娘的原身放在天龙寺？”
　　
　　明月说：“不可以。我师父当年在天龙寺设下结界，沉睡的元神没有自抗力，不可久留。当初小青重伤，但是元神是苏醒的，因此我才将她带回天龙寺。如今，她沉睡已久，不能在天龙寺。”
　　
　　“哦，是这样。对了，师尊他……”
　　
　　“哈哈……我毫不担心他，却又偶有挂念，自他云游之后我就再没看见过他，如今，他怕是已经飞升了。”
　　
　　喜讳忽然有些伤感：“我在想，师傅你，还有小青姑娘醒来后早晚要飞升了，你们走之后，我该多孤单。”
　　
　　明月说：“喜讳，人世太繁华，人们也不觉孤单，可正因为这样，愈发遗憾，因为他们无法得到永恒的生命。而你可以。飞升不是轮回，而是去向另一个地方继续自己的生命，永不寂灭。”
　　
　　“那么师傅飞升后，我还能见到你吗？”喜讳眼里放着光彩。
　　
　　“喜讳，那不重要。”明月恩慈的笑了笑。
　　
　　终于到达。兰若寺。
　　
　　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打开寺门。向明月依依呀呀了几声。声音干燥苍老。
　　
　　这是喜讳第一次来兰若寺。跟着明月后，他们一直在寻找水灵珠。
　　
　　喜讳看到了小青。她周遭被结界包裹着。飘在大殿半空。像个安睡的寻常女子，纯净安然。
　　
　　明月说：“小青，我回来了。”面色悲戚。
　　
　　喜讳看得不明就里，双手合十，对着半空的小青微微颔首。
　　
　　明月说：“喜讳，今晚当是月圆之夜。我将倚仗水灵珠打开封印。”
　　
　　喜讳说：“我能做什么，师傅？”
　　
　　明月笑笑说：“你旁边看着就好，封印打开之后，你的法力将超过我，因为小青的元神会完全映照你的元神，到时你就做你该做的事。”
　　
　　喜讳还想问什么，可明月已经打坐在地，金刚钵金光闪闪，明月说：“喜讳，把水灵珠放进去。”
　　
　　一时间流光四溅，明月眉头紧锁，白须飘飞，水灵珠在金刚钵里瞬间化作雾气，殿内霎时绚烂辉煌。
　　
　　殿外，圆月当空。
　　
　　明月念念有词，喜讳惊骇的看着皱纹瞬间爬满明月的脸，失声道：“师傅！你……”
　　
　　明月大吼一声：“破！”
　　
　　举起金刚钵照向小青飘在半空的原身，一束金光射在封印结界上，结界开始慢慢消解。喜讳也感到身上有莫名的升腾感，那是同宗元神在感应。
　　
　　良久，小青飘落在地上，还是沉睡的摸样。
　　
　　喜讳还没从惊骇中苏醒过来却听得一个虚弱额声音道：“喜讳，我们该说再见了。”
　　
　　他这才回头，但见明月嘴角垂着血丝，满脸皱纹，几不可识。旁边的老人依依呀呀吼叫着，却听不清，原来他说不了话，眼里似有泪光。
　　
　　“师傅！”喜讳急忙过去扶住明月。
　　
　　明月说：“喜讳，你所看到前世其实是我给你的幻相，你的前世，是灵蛇子，而只有你，才能护住小青解封后的原身跟元神。我知道我一旦要打开封印，将会耗尽法力跟生命。火，是我让嫣儿放的，她是我降服的一只蝶妖，如今，我兑现了当初的承诺，不收她而让她去修行了。一切的一切，不过就是逼你看破红尘而跟我修行然后守住小青，直到她醒来，否则，会有妖孽在她醒来之前窥求她的元神，要是被它们偷取，小青将万劫不复。”
　　
　　“师傅……”喜讳一脸痛楚。
　　
　　“原谅我，看在我与你师徒一场且即将灰飞烟灭的份上，请你守着小青，直到她醒过来。”
　　
　　良久，明月的眼神开始暗淡，喜讳终于痛苦的点了点头。
　　
　　明月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回过头看着那个哑巴老人说：“也请你原谅我，夺了你的声音，那是你应得的惩罚。而现在，一切已了……再会了，长生。”
　　
　　有黑鸟打寺外飞过。明月圆寂。

秦时明月

　　■
　　
　　那个地方，我想了好久了其实。
　　
　　恩，兰若寺、兰若寺。
　　
　　兰若寺里桃花落，青花辞。
　　
　　是谁在歌唱，撩动了一根根残损的蛛网。
　　
　　又是谁在守候，守候一段不会再醒来的尘封往事。
　　
　　直到白须飘飘，千妖来扰，纵你法力无边。
　　
　　我的兰若寺，我想，是否可以避开爱情。他可以是一方净土。
　　
　　一方牛鬼蛇神齐聚、万古尘埃纷扬的净土。
　　
　　想过邀请人来给我造一座寺。可是，举目四望，我看不到希望。
　　
　　其实，这种缺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跟你找不到人讲话或者叫对话时的绝望，如出一辙。
　　
　　最后，还得我亲自来打造。
　　
　　从一点点蛛丝马迹开始。像一个丢失了爱人一百年的老人，颤巍巍的缝合一方她留下的绣像。
　　
　　须发斑白，迎风飘扬。
　　
　　希望会有歌声：
　　
　　兰若寺、兰若寺
　　
　　兰若寺里桃花落
　　
　　未到来年青花辞
　　
　　无边法力随云去
　　
　　卿若不复我不离　　

　　之四、兰若寺
　　
　　十年过去了。
　　
　　喜讳都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企图来盗走小青元神的妖。
　　
　　这种元神相感而产生的终极法力让他更为白蛇遗憾。要是白蛇在，小青也不会连长生的玉镜都抵挡不住而灰飞烟灭。
　　
　　明月也不会因此耗尽一生的法力来让她苏醒。
　　
　　而他的父母也不会……
　　
　　他也会想念自己的父母。自己虽然是异灵转世，可依然受了人世养育之恩。他不是没有恨过。但是念及明月的执着与奋不顾身，他唯有痛苦，而再无力责怪。
　　
　　这十年里，长生每日都在打扫寺院，可有一处蛛网他始终没有去碰过。甚至有时还会盯着那只蜘蛛呆呆的看上许久。
　　
　　时而沉思，时而傻笑。
　　
　　他看蜘蛛织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喜讳也在看他。
　　
　　看着他花白的须发，佝偻的身体，喜讳想，当初小青不惜性命爱着的男子，如今却苍老若斯。
　　
　　难道……她们之间，是错误的？
　　
　　而他跟嫣儿之间呢？
　　
　　他还是会想起嫣儿。她没有跟他说过话，而他说过，不过也只是一句：“唱支曲儿听听。”
　　
　　他听得出来，她的歌声里有几多无奈。
　　
　　他在想，她唱歌的时候，惦记着的是否是自己即将去修行的事。可即便有心事，她也唱得那样好。甚至，甚至他在想，她对他，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
　　
　　不过，都没有意义了。
　　
　　喜讳见长生不能说话，曾尝试过给他恢复声音。可是失败了。
　　
　　看来明月大师对他是有深重的责恨的，不然怎么会对他施了一个永久无法解除的法门。
　　
　　他当初见小青现了原形而惊慌逃窜，不过也是出于本能。想必，这后半生，他都在悔恨吧。
　　
　　那日，喜讳见他又在盯着蜘蛛看，喜讳说：“你今日不扫了它，有朝一日它成妖了，定会吃了你，你不怕？”
　　
　　长生缓缓转过身，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也不出声，粗糙斑驳的手指指向躺在佛像前的小青。
　　
　　喜讳心里一阵酸楚。他知道长生的意思：“不会。小青就是妖。”
　　
　　喜讳从未想过主动让小青醒过来。因为明月走时说的是让他等。
　　
　　可看着长生一天天衰老下去，还不时的坐在小青身边静静的看她，他知道，长生他……
　　
　　明月对长生的恨太深重。喜讳甚至在想：“师傅大概是不愿意让长生看到小青姑娘苏醒的那一天吧。”
　　
　　终于有一天，喜讳问正站在梯子上擦佛像的长生：“你……想不想早点儿看到她醒过来？”
　　
　　长生听了身子晃了一晃，差点儿从梯子上跌下来。
　　
　　走下梯子后，他缓缓走到小青身边，伸出苍老的手，终还是停在半空，然后又收了回去。边抹着眼睛边走出殿去。终是没有给喜讳答案。
　　
　　其实喜讳已经看出，他想。
　　
　　直到，见盯着蜘蛛发神的长生晕倒在地这天，喜讳决定给小青施法。
　　
　　一尝试，才发觉召唤元神是多么耗费功力的事。难怪即便如明月这般法力，也耗得长须斑白。
　　
　　更严重的是每召唤一次，受损的不只是法力，连自己的元神也在浮动。他惊骇之余算是体谅到明月临终之前只让他等的苦心了。
　　
　　可是他见长生这样，毕竟是凡夫俗子，大限躲也躲不过的，又于心不忍。
　　
　　甚至，他想起明月给予的关于前世的幻相，尽管明月声明是自己欺骗了他，但是那前世，竟是那么真切，即便是灵蛇子转世，他也无法完全对这种俗世的幻象彻底通透的看待。尘世的人活的糊涂，其实妖、灵，也何尝不是。不然小青也不会爱上磨镜的长生，明月也不会舍身赴死都要让小青苏醒。
　　
　　他在每个月圆之夜施法时间最长。因为月圆时，法力的效用最强。
　　
　　但是，这毕竟是一个没有绝对希望的做法。充满太多不可知。提前苏醒的可能性是绝对的，但是到底能提前多少，喜讳自己也不清楚。
　　
　　长生每每看到他施法，都会微笑。而喜讳很无奈，他想，长生并不知道这种做法将多耗费法力跟元神。甚至，如果过度，会有元神崩离的危险。
　　
　　可他错了。
　　
　　又一次施法，他感觉心力交瘁时还在坚持，身体开始晃动，大殿里光华四溢，正在这时，长生拍了拍他肩膀，他及时收了法门满脸汗水回头看长生。长生凄伤的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
　　
　　他承认，那一刻，他被这个垂垂老矣的人那份体恤触动了。
　　
　　又一个七夕。明月圆寂快十一年了。
　　
　　这天喜讳感到惊喜，因为他感知小青的元神似乎出现了不同以往的感应。
　　
　　“难道……十一年就是期限？”他充满希望与信心，等待七天后的月圆之夜。
　　
　　当晚，长生像过去十年的七夕那样采来许多花草，整齐的放在小青身旁，静静的站一会儿，然后又静静的离开。只是这步子，越来越慢，身子也越来越弯。
　　
　　喜讳看在眼里，心中感叹：“尘世的生命，多么脆弱。慈悲我佛。”
　　
　　这晚的月色出奇的好。
　　
　　整个天空万里无云，反倒使一轮明月显得些许孤独。
　　
　　喜讳望了望天，让长生关上殿门，开始施法。
　　
　　少顷，大殿里金碧辉煌，一如当初明月大师解封的情景。喜讳脸上露出了笑容。
　　
　　良久，光华最盛时，喜讳大喊一声：“复！”
　　
　　收了法门，喜讳如释重负，小青的手指在微微动弹。
　　
　　“长生，长生！”喜讳唤他。却不见人应。
　　
　　回头看去，长生安静的斜靠在大殿门上，头歪着，须发愈显苍白，面带微笑。
　　
　　一个即将苏醒，一个却在枯等了大半生后恒久的睡了过去。
　　
　　“阿-弥-陀-佛”喜讳久久颔首，流下泪来。
　　
　　—终—
　　
　　■
　　
　　那个下午，时光如梭。
　　
　　看来，我还是将长生留到了最后。
　　
　　我《青蛇Ⅰ》里的长生，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暗自骂过他。
　　
　　当然，这只是一个设问，一个没有答案的设问——没几个人看过或者喜欢吧。说喜欢的，有时，怕是假的。
　　
　　其实我素来不需要安慰的。
　　
　　长生……
　　
　　呵呵，我都忘了当初取这名儿时都他-妈-的想了些什么。不过目前看来，这名字也不算龌龊。
　　
　　取得很人类。就如“建国”“建军”啥的，取得很革命。
　　
　　我不知道我爸妈当初给我取的名字是啥意思。我总觉得听着别人叫着类似的字眼儿很有感觉。
　　
　　当我听着自己没感觉时，我就给自己换了个名字：秦时明月。
　　
　　别以为我深思熟虑了多久——看了一集动画片就换了。很不错哦，你们可以去看看，我第三部都看完了，《秦时明月》。
　　
　　我最喜欢的女人是赤练，为什么？你去看看就知道；最喜欢的男人是盖聂，为什么？同样，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人在快结束的时候就喜欢王顾左右而言他。
　　
　　比如我外公死之前，他说的是：咦……我怎么居然不敢一个人去上厕所？
　　
　　终是孩子一般的疑惑与纯真。大有回归的迹象。
　　
　　扯远了吗？其实没有。
　　
　　好吧，长生。
　　
　　其实这个人物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已经。
　　
　　作为一个终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救赎。
　　
　　而我，会给他机会么？我想……不完全会。
　　
　　可惜，我什么都没有。
　　
　　人生，太苦了。一如我打造的故事。
　　
　　阿-弥-陀-佛。——只是一个短语，无关意识、更不用说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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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完

秦时明月

            第三部

           

    这部是朋友续写的，将就看吧

    音乐   

秦时明月

　　【诗尼兰】
　　
　　那花，开在无诤之地。观花色可知其周围生灵心性。
　　
　　百年后，当喜讳再次回到兰若寺，发现寺门前的小山坡上竟开满了诗尼兰，花香清幽，花色纯净，花瓣晶莹，于风中如身着素白衣裙的少女般曼曼轻舞。
　　
　　喜讳知小青如今的心境，定当如这纯白的诗尼兰一般，止水无痕。
　　
　　一个花容少女打开了寺门。“喜讳大师，”她道，“青姑娘说你要来了。”声音婉妙悦耳。
　　
　　这是蛛儿修行并得以化成人形后喜讳第一次见她，清丽秀美，般般入画——尽管那是幻化而成。
　　
　　长生在世时每日打扫寺院，有一处蛛网他却始终没有去碰过。青花开罢桃花落，只闻兰若木鱼声。喜讳心中暗暗感慨，不知长生是否知道，自己当年的小小慈心之举，换得了小蜘蛛对小青百年来的日夜陪伴。
　　
　　喜讳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小蜘蛛的法力飞速提升，仅修炼百年便可幻化出如此容颜。其中缘由喜讳不需问，他只看一眼便了然于心。
　　
　　只是，她为何要这样做。
　　
　　见到小青，她正在院里那棵老树底下打坐。一脸安然，恍如隔世。
　　
　　许是想起了灰飞烟灭的明月，或是生死枯等的长生，喜讳心生戚戚，半晌才道：“小青姑娘安好。”
　　
　　小青轻轻施礼：“喜讳大师，好久不见。”
　　
　　当年被喜讳耗费功力召唤元神的小青，虽得以提前苏醒，却终未赶得及与长生再次相见。且由于过早醒来，造成了不可逆改的缺憾——元神不稳的小青，永远都无法飞升。
　　
　　而长生，明知小青苏醒在即，却挨不过凡胎肉身的寿数大限，在枯等中抱憾死去。
　　
　　对此，喜讳一直无法释怀。他违了明月最后的嘱托，且自己损精耗神，最终既没能让长生和小青见上最后一面，又令小青永世不得飞升。这，便是逆天的惩罚吗？
　　
　　小青问：“大师方才可曾见到蛛儿了？”
　　
　　喜讳点点头，说：“见是见了，只是没想到她的法力会提升得如此之快。”
　　
　　小青淡淡应道：“大师想必早已洞悉缘由。”
　　
　　喜讳沉声道：“小青，你修行数百年，又经生死得失劫数，应知天道不可违……”
　　
　　小青摇了摇头：“大师，正是因为修行之路漫漫，道行于我不过云烟。十年百年，百年千年，又有什么分别。”
　　
　　喜讳微微一怔：“这……”
　　
　　小青转头望向院中的蛛儿，浅声说道：“小青残缺之身，此世定是无法飞升。那么，何不助她？”
　　
　　百年前，苏醒后的小青以手为锄、劈石作碑，葬了恒久睡去的长生。那只长生在世时每日打扫院落都不曾碰过的小蜘蛛，竟爬到了墓碑之上，久久不肯离去。
　　
　　小青见了，心有戚戚，遂将小蜘蛛纳于掌心，传她百年道行，取名蛛儿，从此携她一同修行。
　　
　　如今的蛛儿，虽修行时日尚浅，但法力厚重，俨然一百年前的小青。
　　
　　然而，一个妖，空有法力是不足够的。
　　
　　小青的残缺，在于她的元神不稳，逢至月相上弦，便会周身剧痛，如天雷轰顶，精气无法聚拢，轻则人身蛇尾，重则原形毕现。
　　
　　原本，小青与蛛儿隐居兰若寺中，平日里鲜有人至。所以即便是逢至上弦月夜，小青元神涣散复现蛇态，也不怕被人看见。可偏偏有一次，初七之夜，大雨如注，两个晚归的村夫躲雨闯进了兰若寺。雷鸣电闪之下，面容痛苦不堪、肢体却化为青色蟒身的小青吓坏了他们，二人凄厉惨叫着，连滚带爬的逃出了兰若寺。
　　
　　从此，山下开始流传起关于兰若寺的种种传说。
　　
　　有人说，兰若寺里住着青面獠牙的女鬼，专门挖食过往行人的心肝。
　　
　　有人说，兰若寺里的是一个人身蛇尾的妖怪，经常利用夜色的遮掩引诱年轻的后生，吸取他们的精气。
　　
　　还有人说，兰若寺里住的不是女鬼也不是妖怪，而是女娲娘娘。只要心诚祈愿，便会得到女娲娘娘的垂青，从而得偿所愿。
　　
　　无论是哪一种传说，兰若寺在人们心中都不再是寻常的去处了。他们只是私下里议论，却没有一人敢再擅自接近。
　　
　　直到有一天，一名年轻男子走近了兰若寺。
　　
　　“你当真要去那兰若寺？”同伴见他行至山脚下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忙扯住他的衣袖。
　　
　　“自是当真！”他毫不在意的应道“愿赌服输。我既然和你们打赌输了，定要如当初说的那样，去摘一捧小白花回来。”
　　
　　“你就不怕那兰若寺中的妖怪？”
　　
　　“哈哈哈哈哈”他开怀笑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妖怪？”笑罢，他抬手指着漫山的诗尼兰，“你们看，如此干净的花木，怎会开在妖孽肆虐的地方？”
　　
　　“可有人亲眼所见……”
　　
　　“哎，眼见未必实嘛。”他转身上山，不以为意：“如此景致，就算有妖，也定是貌似天仙、品质纯良的好妖……”
　　
　　同伴欲拉他回来，却都不敢向前多踏一步。
　　
　　漫山的诗尼兰，洁白如飘行萦于山间的云朵。有雁飞过，辽远嘶鸣。
　　
　　采满一捧诗尼兰在手，男子放在鼻前闻了闻，可让他诧异的是，这白色小花采摘到手上，花香竟不如远远闻着那般好，花瓣也失色不少。
　　
　　下山的路上，男子不时的回头去看不远处的兰若寺。
　　
　　虽然上山之前，他在伙伴面前侃侃而谈，说什么不信有妖。可这一趟走下来，半个人影都不见，只闻得虫鸟幽鸣。男子不禁心下惴惴，那里面真的有妖么？
　　
　　正值猜度，迎面一个白影闪现，轻轻盈盈，蓦然间便来到他的身边。
　　
　　妖！是妖！惊悚之念霎时笼上男子心头，未及细看，未及细想，撒腿便跑。他跌跌撞撞一口气跑下山，浑然不觉山径两旁伸出的枯树枝桠刮破他的长衫，划伤他的脸颊。

秦时明月

　　【含章】
　　
　　距兰若寺十里外的小镇，市集东头李记药房，少东家是一位翩翩俊公子，名为含章。
　　
　　一日含章少爷和朋友打赌输了，如约需去兰若寺前采摘一捧白花作为惩罚。谁知一会功夫，他便狼狈的跑回来，不仅没有摘到花，还说自己在山上遇到了妖。
　　
　　慷慨豪言而去，伤痕累累而回，含章免不了被同伴调侃嘲笑一番。当他将山上所遇讲给伙伴们听，大家都觉得他遇到的十之八九是妖，只是那妖为何不伤他，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入夜，含章睡在床榻上，浅浅的梦着。
　　
　　梦中，仍是白日里的那段山径。山雾弥漫，只看得见地上散落着的被他丢弃的诗尼兰，花瓣残破，花香不复。
　　
　　有曼妙身影走来，翩翩白衫，却看不真切面容。
　　
　　含章问：“你是妖么？”
　　
　　那白衫身影不答反问：“你怕妖么？”
　　
　　“我……”
　　
　　曼妙身影再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吃吃的笑着。
　　
　　含章欲走近，瞧瞧她的容貌，无奈山雾深重，怎么也看不清。
　　
　　他在焦急中醒来，汗湿衾枕。
　　
　　第二日，含章再次上山。
　　
　　他把那段山径走了好几个来回，都未能寻到那梦中的白衫人。
　　
　　含章又累又恼，骂自己昨日为何那般的怂，看都没看清就跑掉。正当他躺在诗尼兰丛中叹气，一个软软的声音在身畔轻声问：“你是谁？”
　　
　　是梦中那声音。
　　
　　含章欣然起身，正待应声，却在看清她容颜的一瞬，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几丝乌发柔柔的覆在她光洁的额前，面似凝脂，吹弹可破，那眼眸幽静深邃，清澈的仿佛甘泉之水。
　　
　　女子见到含章那副呆模样，不仅没有躲闪，反而饶有兴致的盯着他，又问了一句：“你是谁？”
　　
　　“哦，哦，”他恍然回神，“我，我叫含章。”
　　
　　“含章……”女子口中轻念着，“含章……”
　　
　　他忽然想起昨日自己的鲁莽，“姑娘，昨日，我……”
　　
　　“昨日……”女子提起昨日，柳眉一弯，嘴角轻翘，幽邃双眸似是三月春水，竟是缓缓微笑了起来。她这一笑，有如金光划破乌云，又仿佛漫山绽放的诗尼兰。“昨日，你跑的可真快。”
　　
　　含章尴尬的挠挠头：“山上一直没个人影……姑娘突然出现……我以为……以为……”
　　
　　“以为我是妖？”女子笑道。
　　
　　“不不，不……”含章连忙解释。
　　
　　她转而问他“你怕么？”
　　
　　“姑娘都不怕，我一个大男人更不怕。”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这话可笑，忙补充道：“我本来也不怕。”
　　
　　含章问：“姑娘芳名？”
　　
　　“我叫蛛儿。”
　　
　　此后，含章每天都会跑到山上找蛛儿玩。
　　
　　蛛儿说喜欢荡秋千，他便在山腰上的一棵老树上给她做了一个秋千。蛛儿秋千荡的很好，不需含章推扶，自己一人便可荡得很高。
　　
　　蛛儿的女红也极佳。初遇那日，含章跌跌撞撞的往山下逃，仓惶间被山径两旁伸出的枯树枝桠刮破了长衫。蛛儿让含章把那长衫带来，半柱香的功夫便缝补好了，针脚又精又细又密，几乎看不出修补过的痕迹。
　　
　　有时，含章会背诗给蛛儿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有时，他会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字给蛛儿看：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一次，他见蛛儿也学他拿着树枝在地上写画，便从身后环住她。拥着她柔软的身子，握着她绵绵的手，他说：“来，写我们的名字。”
　　
　　珠儿，珠儿。
　　
　　含章，含章。
　　
　　蛛儿笑着，任由他这样抱着，几次想告诉他：写错了，不是珠儿，是蛛儿。却终未开口。
　　
　　含章曾问过蛛儿住在哪里，父母身体可好，家中还有没有兄弟姐妹。
　　
　　蛛儿说父母早亡，她是独女，现借住在远房叔父家中，算是寄人篱下。
　　
　　含章又背着父亲，悄悄从药铺库房偷些人参灵芝出来，准备去蛛儿叔父家登门拜访。
　　
　　蛛儿说，登门就不必了。叔婶刻薄，这些东西送去了，便是打水漂了。不如拿回去吧，以免被父亲发现，徒生责罚。
　　
　　含章倒不怕父亲责罚，他只是想，像蛛儿这般不贪慕财物、品貌俱佳、温婉贤良的女子，真的是上天入地也难寻得。
　　
　　所以有一天，含章拉着蛛儿的手说，他要娶她。
　　
　　喜讳听了蛛儿的话，禁不住望向小青。
　　
　　却见她仍打坐在庭院中那棵老树下，似充耳不闻。
　　
　　“蛛儿，”喜讳语重心长道“尘世间，情缘纠葛皆为虚妄。你是修仙之身，不该有尘念。”
　　
　　“修仙之身为什么不能有尘念？”蛛儿反问“小青姑娘不也……”
　　
　　喜讳正色道：“你和小青怎会一样。”
　　
　　“小青姑娘做得，我为何做不得？”
　　
　　“小青贪恋尘缘，已然遭到惩罚。”喜讳看了一眼小青，继续说：“蛛儿，以你现在的法力，稍稍时日……”
　　
　　蛛儿打断喜讳的话：“大师，如果不能得偿所愿，飞升又有何用？”
　　
　　“可是蛛儿，你该知道，人妖同途，有违天和。”
　　
　　蛛儿轻咬下唇，沉默了半晌，挤出一句：“含章家里是开药铺的，他，也不是磨镜之人。”
　　
　　小青嘴唇轻轻张了一下，终是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去。

秦时明月

　　【火蟾】
　　
　　市集东头李记药房来了一位独臂道人。青衫青帽，仙风道骨。
　　
　　老东家出堂相迎。未及施礼，那道人便兀然问：“府上近日可有喜事？”
　　
　　李老爷心头诧异，仍点头应道：“犬子婚娶。”
　　
　　“既然有喜事，老先生为何满面愁容？”
　　
　　李老爷叹气道：“犬子婚娶本是喜事，只是，这姑娘……”
　　
　　将独臂道人让进内堂，奉上茶点，李老爷道出原委：“本来，这姑娘品貌双全，确为佳媳。只是谈及去家中提亲下聘，她却百般推脱，说是父母早亡，她寄住在远方叔父家中，叔婶刻薄贪婪，怕我家被他们敲诈去了钱财。我与拙荆商议之后以为不妥，决定还是去她叔父家登门拜访，谁知……”
　　
　　“谁知却根本访不到这样一户人家。”
　　
　　“正是，正是呀。”李老爷愕然：“莫非道长知晓其中缘由？”
　　
　　那道人捻须道：“如此就对了。”
　　
　　独臂道人告诉李老爷，他前日卜卦得知镇上里有妖作乱，此前，此妖已经害了数十条人命。据说这妖孽幻化为貌美女子，假意嫁娶混入寻常人家，然后谋害此家中人命，吸取精气，供她修炼。道人来到镇上打探，听说近日只有李记药房有喜事，刚才再听李老爷一说，便知自己已找到此妖了。
　　
　　“这该如何是好？”李老爷惊慌失措，忙上前扯住道人的衣袖：“道长，道长，求道长收服那妖怪，救老朽一家性命。”
　　
　　独臂道人安慰李老爷：“收了那孽畜倒也不难，只是……”他沉声道：“只是，妖孽易收，心魔难平。如今，令公子已然对那妖孽痴迷，若单单是将她收走，恐怕令公子日后还是会对她念念不忘。”
　　
　　见李老爷茫然点头，独臂道人继续说：“此种情形，最好让那孽畜在令公子面前现出原形，以断了他的念想。”
　　
　　“都依道长，都依道长。”李老爷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哪里还有什么主意。
　　
　　“婚期定在何时？”
　　
　　“三日之后，七月初七。”
　　
　　“好！”道人低声吩咐道：“到时……你只要……我定能让她现出原形……”
　　
　　七夕。兰若寺。
　　
　　蛛儿拜别小青和喜讳，满心欢喜的下了山。
　　
　　小青没有起身，仍是端坐在庭院中的那棵老树之下，轻声念着佛经，为她送行。
　　
　　月上墙头时，一声脆响，小青手中敲打木鱼的小锤陡然折断，她眉头一紧，心中不知为何方寸大乱。
　　
　　“大师。”她来到喜讳的禅房门前。
　　
　　“小青姑娘，你也感应到了么？”
　　
　　“是不是蛛儿……”小青急切问道：“我方才掐指算了，却算不出。”
　　
　　“你自是算不出。”喜讳打开房门走了出来：“那孽畜的道行比你要高。它本是山中的一只三足蟾蜍，后有仙居道人到那山中修炼，故沾染了灵气。那仙居道人飞升后，遗落了一颗丹药，被那孽畜寻到吃了，法力大增，现已修炼成精，自号火蟾。”
　　
　　“大师，你，你早就知道？”小青满脸错愕。
　　
　　喜讳点头。
　　
　　“你早就知道，为何，为何还要放蛛儿离去？”
　　
　　喜讳沉声道：“天意不可违。我劝过蛛儿，勿要贪恋尘世情缘，可她仍执迷不悟。小青，这是她的劫数。”
　　
　　小青失声道：“你，这是放她去死！”
　　
　　“阿弥陀佛。”喜讳长叹道：“去者，不可留。”
　　
　　小青转身欲去。
　　
　　喜讳在身后唤她：“小青，火蟾功力在你之上，又有仙居道人留下的法器。你，斗不过他。”
　　
　　小青没有回头，只抛下淡然一句：“他是蟾，我是蛇。”
　　
　　弦月当空，漫山的诗尼兰香漫如海，血样嫣红。
　　
　　小青赶到李宅时，蛛儿已经被困到庭院当中的八卦阵里。
　　
　　一面八卦罗盘悬在庭院半空，月光照在光洁如镜的罗盘上，散射出万道银光，光影投向庭院，如同金钟铁罩，困着痛苦不堪的蛛儿。
　　
　　含章嘶吼着“珠儿，珠儿……”欲扑上前去，却被父母亲死死的拽住：“儿呀，莫再痴迷了，她是妖，是妖啊！”
　　
　　独臂道人，也就是那三足火蟾，身着赤红长袍，远远的立于庭院边的亭台之上，口中念念有词。
　　
　　他早就垂涎蛛儿的百年道行，在他眼里，这稚嫩鲜活的小蜘蛛简直就是世间最可口的美味。只是，蛛儿一直和小青隐居在兰若寺中，那青蛇法力虽不及他深厚，但毕竟是蟾的天敌，所以他一直未敢轻举妄动。
　　
　　直到，火蟾发现蛛儿对李记药房的公子含章心生爱慕，便幻化成道人，并编出蛛儿是吃人妖孽的谎话，哄骗李家老夫妇听命于他。他用仙居道人遗留的八卦罗盘在李宅庭院中布阵，只待小蜘蛛做着新嫁娘的美梦跌入他精心备好的火盆。
　　
　　至于，兰若寺中的小青……火蟾知道，那八卦罗盘阵可隔绝妖力，小青就算对于小蜘蛛的处境有所感应也是卜算不出的，定不会来相救。
　　
　　环环的扣，精彩的局，唾手可得的小蜘蛛，绝伦美味。
　　
　　只是，他不知，兰若寺里来了一位不是妖的和尚——喜讳。
　　
　　火蟾见小青出现在院门，心头一惊，随即道：“青蛇，今日之事与你无关。”
　　
　　小青冷声喝：“放了蛛儿，我不伤你性命。”
　　
　　“凭你，伤得了我么？”火蟾话音未落，长袖一抖，亮出一柄桃木剑。他翻掌一推，木剑直冲小青飞刺过去，剑刃生风，剑尖带火。
　　
　　小青知道这桃木剑和那八卦罗盘是仙居道人所遗之物，与火蟾所修之术、所服丹药同宗，故火蟾使得这两样法器。但，于她和蛛儿，却是致命的杀伐。
　　
　　好在火蟾也是妖，故而这木剑的法力并未发挥至极致。然而，它虽伤不了小青，却也纠缠得她无法脱身。
　　
　　庭院里，八卦阵中的蛛儿渐难支撑。
　　
　　八卦罗盘射出的万道流光火一般的灼在蛛儿身上，她伏身阵中，下体已隐隐显出生有倒钩的长足。妖态毕现。
　　
　　原本聚在庭院中参加喜宴的亲邻，此时早已吓得喊的喊，逃的逃，瘫的瘫。
　　
　　含章睁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八卦阵中痛苦翻滚着的蛛儿，口中呆呆的念着：“珠儿，珠儿……”
　　
　　蛛儿艰难的抬起头，努力的对含章露出微笑，“对不起，含章，我一直在骗你……我是妖……”她说，“我叫蛛儿，不是露珠的珠……而是蜘蛛的蛛……含章，闭上眼睛，不要看……我不要你看到我……现出……原形……”
　　
　　李家老夫妇尽管早就知道蛛儿是妖，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他们死死的扯住含章：“儿啊，你都看到了吧，莫再痴迷了……”
　　
　　骤然间，含章挣脱了父母亲的手，扑向了八卦阵，扑向那炽盛焦灼的焰，扑向那命若悬丝的蛛儿。
　　
　　“含章……”蛛儿见他冲进阵来，苦苦摇头：“含章……这八卦阵……进得来出不去……你……凡胎肉身……何苦……我，我是妖……”
　　
　　“蛛儿，蛛儿，”含章把她抱起“我早知道你是妖，遇到你的第一天我便知道你是妖。”
　　
　　蛛儿闻言，笑了。她清晰的记得，那日，在诗尼兰丛中，她问他：“你怕么？”
　　
　　他答：“姑娘都不怕，我一个大男人更不怕。”
　　
　　姑娘都不怕，我一个大男人更不怕。
　　
　　姑娘都不怕有违天和，我一个大男人更不怕人妖同途。
　　
　　原来，他早就知道。
　　
　　原来，他不怕。
　　
　　含章的爹娘嘶声呼喊：“儿呀，快回来……她是妖！”
　　
　　含章转身对他们喊：“她是妖。是妖又如何？她若要害我，早就害了，又怎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他转而看向蛛儿，微笑说：“蛛儿，我不怕。”
　　
　　“她是妖。是妖又如何？她若要害我，早就害了，又怎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蛛儿，我不怕。”
　　
　　鏖战中的小青，听到了这句话。
　　
　　一个恍惚，神思仿佛游离回百年之前。同样的红灯庭院，同样的结彩厅堂，同样痛苦焦灼的小妖，只是……那时，她没有听到这样一句话。
　　
　　猛然，小青胸口撕裂般疼痛，紧接着好似被千虫万毒噬咬一般，周身剧痛。
　　
　　弦月当空，元神不定，小青感到自己的的精气开始游离。
　　
　　她看向八卦阵中的含章和蛛儿。含章伏在蛛儿身上，抱着她，护着她，可他自己却完全暴露在八卦罗盘散射的流光之下。八卦阵，困魔伏妖，吸精取气。而含章的凡胎肉身，此时，显得更为不堪一击。
　　
　　正值分神，那桃木剑，携风带火，刺中了小青，而后连人带剑跌落在地。胸口被贯穿的一刹那，她清醒了，她知道，不能再犹豫，不能再耽搁。
　　
　　火蟾猖狂的笑起来，传说中的青蛇也不过如此。此时，小蜘蛛被困，青蛇重伤，此二妖相加起来的数百年道行，唾手可得。
　　
　　然而，得意仅在一息之间，一道青影便携着刺耳的破空之声呼啸而至。小青，嘴角带血，胸口穿剑，人身蛇尾飞扑过来。火蟾被蛇尾拦腰卷起，下一瞬，一青一红两影纠缠，直直的撞向八卦罗盘。

秦时明月

　　【殊途】
　　
　　喜讳还是赶来了，刚好看到小青自爆元神、与火蟾同归于尽的那一瞬。
　　
　　八卦罗盘被撞翻转，万道银光霎时聚射到了小青的背上，透过胸口的剑伤，贯穿而出。庭院里刹那间流光冲天，灼亮刺眼，耀如白昼。只是片刻，漫天流光骤然聚拢，有如实质一般瞬时间隐入小青体内。
　　
　　她的身体变得透明，晶莹，安静的浮在半空中，仿佛兰若寺旁盛开的诗尼兰。
　　
　　刚刚得以喘息的蛛儿在地面急切的呼喊着：“小青姑娘，小青姑娘……”
　　
　　空中传来小青气若游丝的声音：“我很高兴，这一次你没有怕……没有逃……别了……长生……”
　　
　　她的身体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直至隐入这苍茫的夜里。
　　
　　他，一百年前名为长生，磨镜之人。一百年后，转世轮回，名叫含章。
　　
　　明月大师曾说：“知晓了前世的人幸也不幸。幸，是因为清醒；不幸，也是因为清醒。”
　　
　　含章这才明白，蛛儿之所以对他倾心，是因为自己前世对她有放生之恩。自己之所以对她动情，或许是要弥补前世的软弱和退缩。
　　
　　喜讳问他二人：“以后有什么打算？”
　　
　　蛛儿说：“以前大师对我说：‘人妖同途，有违天和’，我不信。我总是觉得，小青姑娘没能和长生白头到老，是她选错了人，是孽缘，而我和含章的姻缘是天注定的。可正因为我这一份固执，惹出这么多祸事，害死了小青姑娘，害死了含章那么多亲邻……”她望了望含章，“尘世间的太多的期许与欲望，如今看来，皆有注定，强求无益。大概，我与含章之间也是孽缘……”
　　
　　含章说：“尘世间太复杂，太虚假，难分是非。反而妖之间，却是清清楚楚，黑白分明。”
　　
　　喜讳愕然：“含章，莫非你要……”
　　
　　“蛛儿去哪，我去哪。”他看了一眼蛛儿：“你且放心，你若清修，我绝不扰你。”
　　
　　喜讳沉声：“阿弥陀佛。”
　　
　　蛛儿转而问道：“大师有何打算？”
　　
　　喜讳说：“百年前，师父心怀善念救了小青，救了她，因此看到人世间情感纠葛竟是那般的虚弱。我曾亲眼看到师父为了唤醒小青，耗尽法力和生命，我一直怀疑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他看着蛛儿：“我一直对你说，人妖殊途，修炼之人不该贪恋红尘。可今日，含章为你奋不顾身冲进八卦阵，小青又为救你二人丢了性命，如此情真意切，却不完全不似师父所看到的那般虚假。这尘世情缘到底有几分假，几分真？师父传我佛法精理，诸多法门，可到头来，我却度不了妖，救不了人……”喜讳轻叹一声：“大概，是我佛心不稳，故而参不透这其中的道理。”
　　
　　蛛儿回到了兰若寺，仍是在小青每日打坐的那棵老树下，潜心修行。
　　
　　含章也去了兰若寺，如长生当年一样，每日打扫寺院。
　　
　　那以后，世间再没有人见过诗尼兰。只有在月相上弦之夜，可闻到莫名的清香，灌草丛中，寻不到花踪，只见绰绰花影。
　　
　　据说，那是因为，诗尼兰没有了颜色。
　　
　　喜讳携着金钵云杖，四海云游。
　　
　　有时，行至荒郊野外会遇到衣着华丽且花容不整的女子。喜讳知道，她们是众多族类的妖精，修行到一定程度，幻化成人形后，不过是为了引诱年轻后生，在交欢时吸取他们的精气，以此缩短修行的时间。
　　
　　喜讳认为妖亦该有妖道，修行虽苦，但不能以此为借口害人；那些年轻的后生，虽贪图**，不值怜悯，但错不至死。所以，每每遇到这类假以此种不堪的伎俩投机修行的妖，喜讳都会收了她们。
　　
　　直到一天，天色将晚，喜讳行至一处荒野。路边有一女妖，半躺在路边杂草间，衣着华丽却散乱。她说：“师傅，我是良家女子，因天黑迷了路，又扭伤了脚，请领我一程吧。”
　　
　　正待擎起金钢钵，手却僵住了。喜讳面露凄凉，沉声道：“阿弥陀佛。”
　　
　　眼前那女妖，他见过。她没有跟他说过话，而他说过，不过也只是一句：“唱支曲儿听听……”
   
    全完

   

秦时明月

看着《找MM》，我在沉思……

秦时明月

哦，是深度沉思……

秦时明月

结果我得出结论：
还是《找MM》写得好，无愧经典……

暖春

写的好！

金缕衣

好别致的起首，明月你可以写剧本了

金缕衣

太精彩了，偶只有赞叹的份，明月极具灵气，文字间很有禅意{:soso_e163:}

秦时明月

金缕衣 发表于 2013-12-11 17:46
太精彩了，偶只有赞叹的份，明月极具灵气，文字间很有禅意

金衣谬赞了，看到大家都在写妖怪玩，我贴个旧贴凑趣儿的{:soso_e128:}

~月朦胧~

哇塞，也是长篇哒{:soso_e182:}

~月朦胧~

金缕衣 发表于 2013-12-11 17:46
太精彩了，偶只有赞叹的份，明月极具灵气，文字间很有禅意

附议哒{:soso_e163:}

~月朦胧~

超精彩哒~~像在看电影，画面感灰常强哒{:soso_e102:}{:soso_e102:}

~月朦胧~

写字是要有天赋滴，明月帅帅有哒{:soso_e182:}{:soso_e113:}

姬金鱼草

好长，还木看完，明天继续。

墨雯

唯美，心碎......
才读完第一个故事，惊艳、感叹、赞叹、唏嘘.......

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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