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反复出现,于我所失,不知或否残忍;
末日将临,于我此生,不知幸与不幸?
若妳还在人世,可否告诉我呢,阿玲。
这么多年来,妳与妳母亲,都经常出现在我脑海,于白日或長夜。
更多时候,我只是想起了妳母亲,这仅是一种慵懒且略带默然的念及;然而,却总在想妳,这是一种痛切的思念与招临。
她离开,是因为有了新爱——尽管当初,我从未停歇过对她的爱,虽然不曾讲出来。
而妳,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默不作声就消失在我身后的人群里,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我给妳买的小书包不好看,还是做的饭食不好吃……
不然,还有其他缘由吗?不然,妳为什么悄然离去,都没有一句嘱慰与告别。
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不再怨她,却会偶尔恨妳。
恨到喘息、哭泣,直至渐渐苍老,而今末日来临。
我曾经为了妳而感谢妳母亲。
我长得砢碜、活得平凡,而她却生得可人、活得精致。你降临之后与我们在此世为伴儿时,我舒了一口气:所幸像她。
她乐逗着可爱到让人生怜的妳,仔细看妳乖顺的脸,大大的眼睛,抚摸妳柔柔的小卷发。我感觉,她像在端详、触碰不同时光里的另一个自己。我甚而在猜想,此刻的她是否心有遗落,兼存怜惜——于她,也于妳。
我去捏妳的脸蛋儿,不自禁喃喃对她道:真像妳。她随手撇开我粗糙的手掌,目光依然在妳身上,淡淡说:若像你,还得了。
我拘谨一笑说:嗯,妳讲得是。她抱着妳起身离开,说要出去走走。
我坐在原地,看着妳自她颈侧探出小脑袋一个劲儿对我招手、呀语。
我对妳挥挥手。妳们打门口而过,消失不见。
独留我在白惨惨的光晕里微笑、哑然。
我也因为妳母亲而感激过妳。
妳母亲她,是一个活在云端的人。不过是偶然降落到我的尘世,而后彼此偶然相遇,又偶然步入婚姻。
一切都那么偶然——甚至,可作突然了,因此我一直患得患失。因为这于我来说太不真实。
她与我,天上、人间,这有多么遥远。宝贝妳可知道。
妳迟迟降临时,我开心到语无伦次。在医院里,我抱着稚小的妳,直打转转。妳母亲疲累地轻吼我:把孩子给医生,你转得我头晕。
我机械地将妳递给医生,不忘再凑近了看妳。年轻的女医生哑然一笑,目示产床。我才想起什么,赶忙去握紧妳母亲的手,话语依旧不利索:呵,辛苦妳,真好啊……
她无奈地摇摇头,却难得地对我笑了。她笑的那一刻,我差点儿哭了。
那一刻,我杂陈五味,却有一丝清晰无比——我谢谢妳的到来,宝贝。
妳是个天使,因了妳的降临,妳母亲居然对我笑了。
我一直觉得她是只属于天空的鸟儿,随时都会飞走。
很快,妳开始成长了宝贝;很快,就会唤我,以及她了。
我与妳母亲准备给妳取名字,我想都没想就说:不如,叫阿玲吧,宝贝那么活泼、可爱。
讲话时,妳正在我身旁蹭我。妳母亲听了回头看我,又看看妳,说:你当她是旧社会丫头么?
我不知所以,我经常不知所以,在面对妳母亲的愠怒时。我一如既往地慌张,慌张得丧失言辞:我、阿玲她……
你还叫不是?!——她声音大得妳瞬时像猫咪般扒我腿上不敢动弹,只眼睛在我与她之间兀自滴溜着。
我摸摸妳的头,妳更紧地偎在我旁侧——妳似是天生更黏腻于我。我知道妳害怕了。
我对妳母亲说:不要生气,吓着孩子,都听妳的。
结果,妳最后还是叫阿玲了。
因为,妳我都未能等到她给妳取个美丽、可人的名儿,妳母亲便离开了。
犹记得多年前那夜,妳安顺地睡在我跟她中间,她反复轻吻妳的小耳朵,蹭你柔柔的小卷发,反复温柔地摩挲妳光洁、饱满的小脸蛋儿,眼里满是温存。
我看着妳母亲安静、温驯的神情,心意满满地睡着了。之前总担心,一种讲不清缘由的担心,怕在某一天她就飞到云端,随风而去了。所幸,她一直在——所以我对妳心存感激,宝贝,因为妳在。
然而,这场舒然的睡眠竟成了隐藏秘密的纸伞——一场关乎不舍与离弃的秘密。
第二天醒来,看到妳安静地坐在我身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而她,已经悄然离去。
平日里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桌上有一张纸、一支笔,却无只言片语。
妳母亲她,对我终还是不想多说一字。
宝贝,这个世界终于还是只剩我和妳。
妳母亲走后,我学会了抽烟,偶尔也开始喝酒。
妳素来黏我,有时,还攀我腿,来抢我的烟头。
我告诉妳:阿玲乖,爸爸心烦,妳先自己玩,我一会儿给你做好吃的。
妳嗫嗫走到离我有些距离地方,站定,回身,奶声儿,却无比认真:爸爸。
我说:嗯。妳记得妳接下来讲什么吗?妳说:我也要心烦咯。
呵呵。笑得我都呛到了。果断灭掉烟头,抱起妳,往门口而去,一如当初妳母亲抱着妳离开那样。
我回头,倏忽看到自己依旧坐在当初那个地方,望着我们微笑、哑然。而妳,已不再往那儿招手,更不会呀语了,妳早已会说话,且有不少古灵精怪的话儿——而是笑意满满地把凉呼呼的脸蛋儿埋进我颈窝。因为,妳知道我又要带你去吃好吃的了。
我忽然间没心思自己做了,但一定要对妳好,令妳开心成长。因为妳母亲已离你、离我而去。
我再次回头望望,空无一人。
我们出门。
宝贝,记不记得在那个最热的夏天,妳上学了。
头上蹦跶着两只小马尾——妳头发长长了,竟然不再是小卷发了。妳背上了我给妳买的小书包,站在校门里对着门外的我说:爸爸再见。
我说:好好学习哦阿玲,听老师话,我晚些来接妳。
在妳假期到来时,我总会带你去一些地方。
宝贝,我一开始就想,我不会把妳带去遥远的边疆。
虽然,那里有美丽的草原,漂亮的落日,或者,风韵独特的胡杨。虽然,妳在听大人们说起或自己在画册上看到时,可能会遗憾,甚而抱怨。
妳一定会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但不一定就要在那遥远的地方。
我记得,我最终带妳去了海边,海风吹过来,略微带着腥味。
妳欢快地去捡拾那些海螺的尸体,像一只贪婪的可爱小猴。一路检,一路遗落。我静静地跟着,不是太近,也不会担心妳会被浪带走。
过分担心与接近,会惊吓甚至弄碎妳精致而脆弱的快乐。
我还带妳去看动物园里的骆驼了。
那些骆驼,有的有着漂亮的皮毛,被饲养员梳理得井井有条;有的却露出大块大块的皮肤,身上的毛错落分布,像开始沙化的草原。
我发现妳对看起来更奇怪些的后者更有兴趣。
于是,会毫不犹豫地把妳举上骆驼的脊背,毫不理会旁边一些好心人关于会皮肤过敏的劝告。
当然,妳兴许会不适,然后痛苦地挠痒痒,甚而哭闹得让人揪心;但也很可能什么事儿都没有,以至如今还记得那次快乐的经历,然后感谢此时已经苍老不堪的我。
妳如此可爱宝贝,却也是顽皮的,有时候。
记不记得我带妳去高高的城墙上走过。我记得,但已经记不清是哪座城了。
我带着妳慢慢走。妳小心翼翼地趴在女墙向下望,车水马龙。甚至本能地捏着路上捡到的好看石子往下扔。
我没有斥责妳,你知道,我对妳素来亲和——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妳一开始就更粘腻、亲近我的缘由。妳妈妈不够和气,但是妳不要怪她,她的冷漠、暴戾,只因为我而绝非妳,宝贝。
是我的错,无法给她想要的风景。与妳、与她都无关联。
我只是很及时地轻轻夺过石子,然后对妳说:不可以阿玲,我替妳保管,回家妳可以拿它扔我,看我躲得过躲不过。
妳也并不因此而失意、气恼,因为下边川流不息的车辆还有攒动着的姐姐、阿姨的脑袋更吸引妳。她们头上有各种饰物,将头发束成很多好看的式样。
在人间来来往往。
有一次,妳因为兴致太盛而玩到华灯初上。我没有抱妳,而是走在妳身后。妳知道吗,这个时候灯光从我们身后照过来,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在地上铺了一幅多温馨的画儿。
妳在前头,我在身后。我想,这样妳永远不会迷失,因为我让妳踩着我的头影走。
我曾想过——等妳大些了,我还可以带妳去寺庙里看看,不必跪拜,也不必祈祷。
就看看,看看布着灰尘的十八罗汉,看看怒目圆睁的金刚,看看轻掐着手指慈眉善目的如来。然后,再看看那些零落在角落里,上有苍劲而斑驳的字迹,不知道何时遗留下来的古老石碑。
要是有合适的饰品,我会毫不犹豫的给妳买。只要妳喜欢。比如:银镯子、玉珠链、锦绣护身符……
饰品,会让一个本来就很漂亮的少女变得更漂亮。锦上添花的条件是,妳本身就漂亮。
后来、后来我还想过——等我带妳走遍了大江南北之后,我想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因为届时妳已经长大成人——一如妳母亲当初的年纪。那么,妳更需要一个朋友,而不是庇护者或者,指引者。
然后或者说最后,我可以坚持拖着苍老的身体带着妳去看看某个地方。
比如,一所老房子。
时间可以是清晨,可以是末日来临前的一个清晨。
那块草地还泛着水汽,一只、两只色彩素洁的蝶在草间冒险或追逐。树上有鸟鸣声,有的悦耳,有的闷声闷气,就像:布谷。兴许会闻到不知名的,淡淡的香。如果年轻的妳愿意稍作巡视,很快就会发现,原来有花骨朵儿在那些颓圮的墙上悄悄开放。
青苔躲在藤蔓身后,看不见摸样。叶绿,花香。
然而,好可惜啊宝贝。
这些美丽的愿景最终没有机会兑现,反而成了我此生之蛊,跟妳我之间短短数年的美丽回忆一样,令人间或阵痛难耐,饱受折磨。
记不记当初,那晚我叫妳出来吃晚饭,叫了一次,妳不应声,我以为妳又在乖乖写作业;我抽着烟等妳,等了好一会儿,饭菜渐凉,我又叫妳,妳依旧不应声,我迟疑着推门而入。
妳坐在那里发呆,盯着我给妳买的那只布猩猩一动不动,我站在门口刚要问话,妳没动,却郑重地叫了我一声:爸爸。恍如当年妳说“我也要心烦咯”之前那样。
我说:嗯,吃饭咯阿玲。
妳转过头了,轻声说道:我有些想妈妈哎,爸爸。
我打了个寒颤,我完全没料到妳会说这件事、这句话,在妳母亲离开多年的这天。我急忙走过去抱妳起来,妳的泪珠跌落在我颈窝里,而我的,跌碎在了心里,溅起阵阵尘烟。
第二天是周末,我取消所有事情,专门带妳出去玩,妳也似乎忘记了昨夜的事。
本来是妳走我前面,我跟你后面。忽然见到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有卖彩糖的货郎,妳好开心地就要上前去,我拉住妳,说:我们不走那个方向的阿玲,妳乖乖在这里等我,我去给妳买。
身后传来妳最后的音讯:要多买点哦爸爸,我喜欢这个呢。
不过少顷,我满载而归,妳不知何时已彻底消失在人群里。
我这么多年来养了很多很多花。
而今末日临近,仅剩的一盆挣扎着凋尽最后一瓣,终于枯萎殆尽了。
夜醉沙发上,看着它们的尸体发愣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妳了,宝贝。
妳还是那副古灵精怪未曾长大的小模样,蹑手蹑脚向我走来,妳又以为我睡着了是不是?我说:就冰一下哦阿玲,不许赖着不放。妳欢喜了,一头扎进我颈窝里,奇怪的是这次妳的小脸怎么这么温暖,妳细细摩挲我杂乱、污浊的长发,轻声讲了句:爸爸。我扶着妳的小肩膀轻拍了一下说:嗯。
轻拍着、轻拍着,竟然倏忽入眠了。
不知何时感觉眼前一片光明,原来,宿醉忘记关灯了。窗外雷声大作,暴雨倾盆,人声嘈杂——世界开始做最后的争扎。
我失神儿地看看我的手,这只误以为刚拍过妳的苍枯的手,然后缓缓捂住了干裂的嘴唇,任坚硬粗长的胡须节律性地戳着我的手掌心。
我在雷声里抽搐、啜泣——只因一晌贪欢后,屋子里依旧空无一人。
阿玲,妳与妳母亲不管在哪里,不管妳们是近在咫尺还是天各一方,皆望你们尚在人世,皆盼妳们能踏上方舟——
而我,将随流水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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