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
一、
江小宁被闹铃惊醒,呼地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手机,显示时间五点四十,她松了口气,感到头有点发晕,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下了床踢着拖鞋去了卫生间。
江小宁一边在厨房里做早饭,一边想着昨天的检查报告。
最近一段时间,江小宁感觉左乳房里那个豆粒大的硬块揪揪地疼,想着可能是乳腺增生。她的乳腺增生是旧疾了,十年前儿子还在哺乳期的时候就有了,所以也没有在意。拖了一个星期,疼得越发厉害,有时候晚上被刺刺的疼吵醒。这才抽空去了趟医院,检查完看着医生阴沉的脸,她心里忐忑了好几天。昨天拿到检查结果,是乳腺癌。
不一会儿粥就煮好了,她盛起一碗放在餐桌上,从微波炉里端出包子摆上,叫儿子起床。孩子伸出两条肉肉的胳膊圈住她的脖子,要她抱。她笑了,对着儿子的屁股就是两巴掌:“快点,要迟到了!”儿子很乖巧地溜下床去洗漱。她帮儿子整好床,把写字台上乱七八糟的书和作业本整理好装进书包。
江小宁看着儿子吃早饭,忽然有点心酸,心里像堵着块石头。昨天在医院,医生让江小宁办住院手续,问家属来了吗?她迟疑地问:有这么严重吗?医生奇怪地看着她,漠然地回答:让你家属来!江小宁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转头跟医生说,我明天来办。她一边想一边呆呆地看着儿子,儿子今年十岁,上六年级,跟江小宁一样高了。他三口两口地吃完早饭,喊她快走,她才反应过来,拿起钥匙奔向车库。
十月的早晨已然有了寒意,江小宁穿上外套,也给摩托车后座的孩子披了件挡风衣,往学校开去。把儿子送到学校门口,她看了看手机,跟往常一样,六点四十分。带着一身寒气回到家,她听见卫生间里哗哗的声音,知道刘锋起床了,便三步两步走进厨房,准备下面。刘锋爱吃面,每天早晨一碗面,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有时候刘锋不让她做,街边到处都是面馆,也有几家特别合口味的,十块钱就能打发了。江小宁不肯,说外面的面不卫生,味又重,对健康不好,有着让人不忍拒绝的温情。碰上刘锋心情好,或者起得早的时候,就在家里吃江小宁下的面。
刘锋坐在餐桌前吃面,江小宁坐在他对面,大家都没有说话。周围很安静,闹钟的嘀嗒声像落在江小宁的心里,一声一声令人心焦。其实平时也是这样,他们俩吃饭的时候,都没有说话的欲望,好像空气粘稠密集,声音流动起来很费力,而早上,显然是最不想用力的时候。刘锋呼呼地吃完面,看江小宁还在用筷子心不在焉地搅着那碗已经冷了的粥,奇怪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回房换衣服去了。
江小宁去医院之前,跟刘锋说过。刘锋当时还温和地问:要不要陪你去?江小宁想了想,说你工作挺忙的,我上班时候抽个空去一下就好。刘锋也没有坚持,说好吧。结果那天整整在医院检查了一天,中午都没有赶到回家做饭,接下来又是等结果,一晃就是个把星期。江小宁想刘锋至少应该问问,最近感觉怎么样?检查结果出来了吗?毕竟他是知道她去医院的。如果他不知道,她还可以告诉他:我去医院检查,结果如何如何。但他知道了也没有问,江小宁就不知道如何开口,不知道该不该说。为什么不该说?江小宁也想不明白,就好像向某人开口借钱,左思又忖开不了口。
江小宁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闹钟,已经七点四十分。她知道刘锋很快就要去上班了。刘锋是市里一家单位的公务员,八点钟必须到岗。江小宁想自己应该站起来,迎向出门的刘锋,递上昨天的检查报告,可她坐在餐桌前没有动,眼看着刘锋拿下衣架上的外套嗒嗒地下楼,然后是汽车发动的声音,直到最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二、
周围安静下来,江小宁莫名地松了一口气。窗外的天阴沉沉的,要下雨的样子。小区的绿化做得很好,长满了不落叶的长绿植物,远远望去一团一团的,绿得发暗,像衣服上洗不净的污渍。她收回目光,轻叹了一口气,昨天她已经打了电话向单位请假,不过很含糊,只说身体不舒服,想休息两天。其实她不打电话,领导也不会有什么废话。对于江小宁这个单位一把手的儿媳妇,部门领导自然是不会说什么,非常客气地挂了电话。
江小宁有着轻微的悔意,她想着昨晚就该告诉刘锋,即使刘锋不陪她去医院,她也该把家里的事交待一下,毕竟住院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刘锋昨晚十点钟才回来,平常这个时候,她已经睡下了。刘锋经常晚归,她睡她的,从来不管他。所以虽然刘锋停车,上楼,洗漱她一直侧着耳朵,听得一清二楚,但她还是没有起身,好像不该破坏原有的习惯和规则,好像她们在玩一个游戏,在一个圆圈里转悠,谁碰到了高压线,谁就会被赶出局,失去了继续玩的资格,所以要小心翼翼,保持好平衡。
坐了一会,江小宁觉得有点累,看着桌子上的碗筷不想动,转身去了自己房里。刘锋自己住在主卧里,江小宁住在后面的客房,也说不上分居。晚上安顿好孩子睡后,江小宁有时候会到刘锋房里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帮他倒杯茶什么的,就会在他房里过夜。有时候刘锋心情好,也会喊江小宁过去,问问孩子啊,家里啊。其实江小宁房里有电视,也有电脑。更多的时候,江小宁喜欢看韩剧,一集一集地追,跟着笑跟着哭,像个傻瓜。有时候看电视,她会想:为什么他们会分开睡?那么多的夫妻,也不见得就你侬我侬,举案齐眉,还不都一辈子窝在一张床上吗?可他们不是,自从有了儿子,她为了照料儿子搬去跟儿子睡,儿子五岁时她搬进了客房,没再搬去跟刘锋住。其实刘锋没有让她搬来,也没有让她搬走,对此保持了高度的沉默。沉默让江小宁有点沮丧,她就没有犹豫。好像一切自然而然,好像事情本来就该是这样一样。他们结婚后曾经一度也很恩爱。如果感情不好,刘锋一个出身高干家庭的官二代,怎么会冲破种种阻力,把她这个中专毕业的营业员娶回家?想到这,江小宁有了些许安慰,觉得自己能嫁给刘锋还是很幸运的。她的那些同学哪个有她嫁得好?不说别的,她现在住的这个小区,像她这样出身平平的人有几个?刚开始那几年,她喜欢带同学到家里来玩,有自得,也有些许的炫耀,可是刘锋不喜欢,说过她几次,直到有一次发火摔了手上的茶杯,江小宁才不敢再带朋友来家里。江小宁有点怕刘锋,她知道他看不起她。可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操持家务,人情往来,孩子老人,她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她那么能干,利用一切可以表现的机会来表现自己,像一个渴望得到老师表扬的小孩,殷勤地努力,从不让刘锋操什么心,可她越来越不知道刘锋想什么了,嫌她不会说话,嫌她不会打扮,出去也从来不带她,回家也不跟她说话。特别是这几年,除了打扫卫生,她已经几个月没进刘锋的房间了。江小宁心里有些愤愤不平,那些妖精一样的女人有什么好?也不见得比自己年轻多少,却是拼了命的往嫩里扮。单位里的小王,都两个孩子了,夏天还穿无袖的裙子。“垫得那么厚,也不怕长痱子。”江小宁看着小王鼓鼓的胸脯,恶毒地想。还有档案室的小孙,老公不晓得做的什么大生意,恨不得一天一套衣裳不重样,听说她只穿一个牌子,到了新款就有人送到她那试穿。“啧啧,要打扮成那个样子,还要再嫁人么?简直就是败家。”有时候江小宁也会絮叨给刘锋听,可刘锋越来越没有心思听她说话了,常常说到一半就粗鲁地打断她,她有点委屈,却只好不出声。
如果单单只是这些,江小宁并不觉得有多难过,谁家的日子都是唱着过的?去年她父亲住院,不仅凭关系报销了一大半,公公婆婆还有刘锋都去探望,公公还给了父亲一万块钱,乐得父亲出院后直说这个亲家攀得好,炫耀了半天还不忘记关照江小宁要好好过日子,别耍小脾气。江小宁苦笑,她哪还有什么脾气?凭心而论,刘锋对她还是不错的。嫁给刘锋之后,给她换了工作,住在高档别墅里,自己的工资贴补了娘家不够用,他从来不说二话。江小宁从心里感激刘锋,所以刘锋的事她从来不问,她有儿子,儿子是她的支柱,也是她与刘锋之间剪不断的血脉,十年的夫妻,她觉得他们已经是亲人了。儿子是她的命,也是刘锋和公婆的命。
江小宁最难过的,是在上个月,刘锋向她提出了离婚。
那天是周五,下午她送完孩子没有去上班,跟孩子同学的两个家长聊了一会,她们去打麻将,她就回了家。推开门,她看见门口摆着一双女式高跟鞋,刘锋的皮鞋也随意地倒在一边。她以为家里来了客人,上楼喊了一声:你回来啦。可是没有人回应。她拍了拍房间的门,听见刘锋凶狠狠的声音:拍什么拍?江小宁倏地缩回了手,好像那扇门是一堆碳火。她心里咚咚直跳,呆立在门口,大脑像被格式化的电脑磁盘一样,一片空白。但她还是稳住了自己,慢慢地回到自己房里,甚至还不忘记放轻脚步,好像是怕惊动了房间里的人。不知道过了多久,刘锋走进房间,她没有转脸,她不敢用眼睛看他,她想表现得什么都不知道,她把眼睛往窗外看去,又觉得不合适,收回目光看向电脑,电脑关着,安静地杵在那里,好像一个安静的看客,她就不知道看哪里才好。好像一个人无意间撞破了别人的秘密,觉得很对不起人家,害怕受到责难,心里愧疚又无辜。就是这个时候,刘锋跟她说:我想,我们还是离婚吧!随后,声音更温和地说,你放心,你的生活我会安排好的。她坐在电脑台前的椅子上,刘锋站在她的背后,说这话的时候,刘锋好像向她靠近了一点,呼出的气息吹动了她后脑勺的头发,热热的,痒痒的。他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跟她说话了。她没有说话,她甚至想把身子往后靠,靠近他。她闭上眼,已经感觉到他胸膛里微微的心跳和温暖的气息正在向她扑来。她想起十年前的冬天,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她还在一家服装店卖衣服,晚上刘锋去店里接她下班。两个人手挽手地往家走,她嫌冷,刘锋就解开衣服,把她的整个人都裹在棉袄里,她把头缩在他的胸前,心跳轰鸣,天地间再也听不见其它的声音。江小宁沉浸在回忆里,有点失神,下面刘锋说什么,她都没有听清,睁开眼的时候,刘锋已经走了,只有房间的门敞开着,像一张大大的嘴巴。
江小宁在床上躺了下来,胸前又刺刺地疼起来,让她怀疑有只虫子正在她的身体里游走,一边游一边在吞噬她的骨血,她头有些晕,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像一片羽毛覆在床上,风一吹就会飘起来。她闭上眼,又觉得身子有千斤重,直压在床上,天花板压着她,她压着床,一起往深渊里坠。江小宁有点心酸,不小心泪就出来了,沿着眼角滚落在床单上,她忽然有些恨自己,多好的家庭,多好的生活,自己的身体咋就这么不争气呢?身体要是好好的,她还可以上班带孩子伺候刘锋,刘锋即使想离婚,也会掂量掂量,现在却摊上这个病。她不敢再想下去,就像一个人站在悬崖边,多想一点就意味着多迈一步,她有些害怕,她其实在昨晚就开始害怕了,在暗夜里睁着眼睛,看着窗帘露出的微光直到天明。
“现在时刻,上午十点整”,江小宁被墙上钟表的报时声惊醒,再过半个小时,儿子就该放学了。想起儿子,她再也躺不住了。她拿起手机翻找,想拨刘锋的电话,想想又放弃了,可能刘锋在上班,或者在开会,总之是在做着不合适接电话的事情。她翻了一遍又一遍,下决心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妈妈尖细的声音传来的时候,江小宁忍不住鼻子一酸,啜泣起来。
三、
江小宁一点也不想打电话给妈妈,她知道,依妈妈的脾气,这事给妈妈知道了,肯定是人尽皆知,也会给刘锋带来许多的压力。她只想把孩子安排好,悄悄地把院住了,再把病治好了悄悄地回家,然后守着家过自己悄悄的日子。就像自己是一条鱼,腾出水面又嗖地穿进水里,不惊起一丝涟漪。可她又有点不甘,有点凄凉,也做不到,医院是一回事,家里是另一回事,一大家子人,她怎么能像个隐形人一样,从容消失几个月?她还是就着自己的心酸,把事情尽量简单地跟妈妈说了,果然,妈妈立即在电话那头叫起来。当得知女婿亲家都不知道的时候,声音更是像杀猪般凄厉:你呆啊,怎么不跟刘锋说,快点告诉他。虽然她早已预料,但还是心情烦燥,有点后悔打了这个电话,含糊地答应说知道就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挂了电话,江小宁愣愣地看着暗下去的手机,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披上衣服准备去接儿子。把儿子接回家,江小宁掏出手机,看到有三个未接来电,一看,都是刘锋打来的。她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心里泛起微微的温暖与悲凉。
江小宁下午住进了医院,三天后做了左乳全切手术。当她醒来,面前晃着好多张焦急而期盼的脸。她听见公公洪亮的声音里掺着父亲唯唯喏喏的应和,她想睁开眼,可是很累,很困,想睡觉,就又睡了过去。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奔路,在一片广阔的草原上奔跑,像一只麋鹿。她遇河过河,溅起的水花飞迸,落在头发上,衣襟上,睫毛上,落在蒙尘的心里,畅快极了。她就这样奔跑,身体越来越轻,跑得越来越快,她看到一座山谷,她收不住脚,她像一片云,轻轻一跃就飘下了山崖。恍惚中一只手摁住了她扬起的胳膊,握住了她苍白的手。一股熟悉的暖流闪电般击中了她的心脏,她看见刘锋微躬着身子,微笑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十年前那样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在说:亲爱的,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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