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从被窝里伸出胳膊的时候,我清晰的记得梦境。
梦境里,我和外婆在一起生活,床上的蚊帐卷起,一口黝黑的棺材正停放在枕头的上方。
我固执的要出去住酒店,外婆略显年轻,她拍拍绣着玫红色牡丹大朵大朵的床单说:这有什么可怕的,活人有活人的地儿,死人有死人的地儿,都是睡觉的地方,乖,别怕。
又拗不过我,最后微笑的送我出门。
老式的门楣透出一股熟悉的味道,我回头挥别时,心下突生出许多的不舍。
此时已晚,我的胳膊已从温暖的被窝里拿了出来,停顿在棉布的,玫色的枕巾上,象牙白的窗帘隐约着晨羲的微光。
闹铃响起,一只喜鹊笃笃的欢叫,梦境已然停止。
女儿从旁边醒来,睡眼惺忪的说:妈妈,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哦,什么梦?”我漫不经心的回答。
“我梦见地震了。”
“地震?”她经历地震的时候,才五个月大,又怎么会有记忆呢?心下突的一紧,赶紧伸胳膊去拥着她小小的身子,问:“地震怎么可怕?给妈妈讲讲。”
“房子在摇,树倒了,石头滚下来,所有的人都在跑来跑去,爸爸和妈妈也在跑来跑去。”
这场景居然全对,我赶紧问:“爸爸妈妈就没管你呀?你在干嘛呢?”
“有啊,爸爸妈妈抱着我跑来跑去呀。”她忽闪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天真的认真。
我松了口气,原来,她其实是有安全感的。
小时候我是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一个人行走在不一样的水平线上,沉默是唯一的表达方式。因此,特别喜欢听老人絮絮的唠叨往事。
那个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外婆握着我的手,抚摸伸展蜷曲我的指头,给我讲她小时候的,记忆模糊或是清晰的往事,讲她孩子们小时候的事,又讲我们这一辈小时候的事,讲完了,又重复着过来讲。
我不会露出不厌烦的神情,一直围坐在她的旁边,一坐就是一阵天,笑咪咪的问,然后呢?然后呢?
这是最好的倾听方式,因此也有了最好的相处模式。
直到有一天,我回去,蹲坐在她的床头,她蜷曲着身子,听我絮絮的讲述我在外面的日子,已经不会说话,可是依然微笑。我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抚握她皱折丛生,却依然润泽的手掌,手指,手背。
我停顿下来的时候,她啊啊啊啊的只语,我便又开始,阳光开始西沉,房间里暗了下来,我不得不离开,她微笑着给我挥手,然后疲惫的闭上眼睛,瞬间睡着。
睡梦中微微的张着嘴,呼呼的出气,我怔怔的望了许久,弯腰下去拥抱她,她醒了,歉然的一笑,又睡了过去。
即便这样,我不觉得她会离开,她躺在那张床上,会在我每一次回家的时候,听我絮絮而谈。
两个月后她离开。
正午时分,悄悄的,默默的,就如交谈中断一般,这一次,疲惫的不愿意再醒过来。
其实,早就有人说过,人到中年,是一个不断送别的年龄。
我没有意识到,我中年的躯壳里,还住着年少的,懵懂的自己,觉得身边一切,均是不会变动的,而日子,还会很长很长。
二
刚生下女儿的时候,望着她粉嫩的身体,我幼稚一如未知的她,我说,我发誓,我会一直一直把你带在身边,无论什么样的生活,永远不离不弃。
可第一次离开的时候,她才四个月二十多天,刚刚熟悉我的胳膊,我的怀抱,我身上的味道,每夜每夜张开眼睛,我冲奶给她喝时,她一边咕碌咕碌的吞咽,一边看着我眉眼弯弯的微笑。
已经成熟的我,竞不知分别的无常,踏上了谋求生活来源的路途,去到对于她来说,算是遥远的地方。
没有哭泣,只觉得无比的疲累。
而她,竞也沉沉的熟睡着。
十二天后,那场记忆中的地震来临,我蹲在电脑前,握着手机,一遍一遍不停的拨打电话,无法接通,无人接听,手渐至抖如落叶,一口气长长的噎在胸中,在心里一遍遍祈求,请给我消息,请让我听到消息。
什么消息?却是不敢想像和探寻的。
人的务实在灾难和变故面前,再也不会玩什么花样,只是想获得,最实在最真实的场景。
电话在夜里十二点十三分的时候终于有了回音,一切安然,虽住在荒芜而熟悉的野外,因恐慌而显露人声沸腾的彼此交谈,但一切安然。
胸中的那口气才长长的舒了出来,手指因用力而麻木刺疼。
父母,外婆,奶奶,女儿,叔叔,舅舅,一切安好。
这是我熟悉的名词,熟悉的思维归属之地,熟悉的无法改变的行为模式。
而女儿的第一次离别我,却显得成熟多了。
今年署假,她外公外婆舅舅妈让她去深圳玩。
我对她说:“宝贝,你是大孩子了,有些事,应该学习自己一个人管理自己了。”
她问我:“怎么管理自己?”
我说:“这次去深圳,你得一个人坐飞机。”
她歪着头想一想,说:“可是,我没钱,怎么去坐飞机呀?”
我笑了,看着坐在我膝头上她娇俏的身子,粉嫩的脸颊。显然,我们担心的不是同一个问题。
我告诉她,我会买好机票,然后送她去机场,办理好无人陪护儿童服务,把她交给空姐,然后到了有舅舅拿着身份证开车去接她,回程也是如此。
她反复仔细的问询了一下我流程,最后总结一句:“妈妈,这就是管理我自己啊?那好,会好好的管理好自己的。”
在她看来,不过是由我的手中,托护给另一个姐姐,然后又交到熟悉的人手中,而她,并不担心中途会出什么差错,只一心一意的期待着去深圳见外公外婆。
那天,成都下很大的雨,一早由一位朋友开车来送我们去机场,因内心忐忑,到时,已有些晚了。
匆匆的办理好无人陪护儿童服务,拉着她送到安检口,背上小小的书包,嘱咐她拿好自己的户口本,把单子交给那里的机场地勤人员,见着她小大人一般递户口本,过安检,然后背起书包,回头微笑的给我挥挥手,说了声:妈妈,再见,干妈妈,再见。
就头也不回的,说说笑笑的跟着空姐走了。
竞一点儿也不顾我和闺蜜泪眼婆娑的,在那里不停挥手。
三个小时,第一次,独自一人,身处陌生的环境。事前,我与闺蜜还一个劲儿的担心,她离开我时会不停的哭闹,会舍不得我,可是,成长这样迅速,而个体的显露居然这样的明显,才五岁七个月的她,已章显出了人性薄凉而独立的一面。
隔了许久,她已回来,顺利读上一年级,在某一个下午,阳光暖绒的时候,我问她:亲爱的,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她问我:啥叫没良心?
我说:上次你去深圳,我送你,你居然笑着就走了,一点也没有想妈妈。这还不叫没良心?
她回我:我当然想妈妈了,可是,我一哭,也把妈妈惹哭了。妈妈你不是说,送人的时候不能哭,要笑,这样,才不会把别人惹哭么?
呀,原来是如此。
我不由得惭愧起来。教和说,原来我只对着她,而要求,也是为她单独设立的。
这一刻,我想起我小的时候,每一次离开妈妈,眼见着泪花在她眼睛里闪着闪着,我就故意的笑啊笑,不停的逗她惹她,叫她给我买这买那。
有时候,又会说她:妈妈,你一点也不爱我。所以我也不爱你。
她就会撩撩衣袖,擦擦眼睛,幽幽的说,谁说你不爱我,我觉得你最爱我了。
而亲情的轮回,竟也如此。
三
有些窘迫的往事不必再提起。
君问我:你挨过饿吗?
我问她:什么叫挨饿。
她说,什么吃的都没有,只有水喝。
我笑笑,说,没有。
那时候我的身躯是年轻的,十七岁,胸甚至还没有发育全。
可最常想的一件事却是,为什么要活下去。
事后回想起来,应该算是窘迫吧。自己其实是不得知的。
但以后的岁月,我一直对那些时光保持沉默,即使是面对母亲。
偶尔一次母亲问我:也不知道她好不好?
她问我的时候小心盈盈的,眼神闪烁。我保持沉默,假装没有听见。
母亲很快就发现自己失了言,喃喃的走了开去。
我偎在窗前,她好不好?我没有问我自己。
那些选择是一早就做下了的,而好,或不好,在我心里一直悬空着,没有答案。
但我愿意相信,一种懵懂的,不确知的幸福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
直到醒悟,或者,不会醒悟。
挨饿是常有的事,北方的春天,树木还没有伸长出叶子,大街上的风冷得像是要把骨头赤裸出来,我吃馒头,一块钱四个,厚实的,韧性的面粉在嘴里咀嚼,水笼头里接的自来水带着一股浓浓的漂白粉味儿。
可她竟然是健康的,一如我十七岁的身体一般。
安静的微笑,几乎没有哭闹。
我说:为什么要活下去?头抵着彼此。又自已回答:因为这是命运的安排。
那样的时刻,是不会想到死亡的。
后来很长的时间,我都不会主动的去想死亡。
如果说我的身体里曾经有过,属于灵性之类的东西,我觉得,我都已经给予了她。从此我人是空的,空的躯壳,空的思维,空的微笑,甚至,空的顺从。
有时候怀抱着女儿,会做俗世之中最常的梦境,她走过来,认真的问我:为什么?
为了俗事的借口:幸福,也为了俗事的爱恋:愿意相信,会获得幸福。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这些往事,已不必再刻意的沉默。
沉默只是一种常态,带着我固有的私密性,独自默默咀嚼。
而主观意愿,是那只蝴蝶的翅膀,扇动着幸福而美丽的向往,后续发展,已无法自控。
生命或许是这样,不停的告别,一次,一次,每一次都是没有重逢的告别,而我们,大多数时候,却不自知。
有一天认真的算日子。
与母亲相处的日子,小时候应该是最多的,日日夜夜都厮磨在一起,彼此宠爱,依赖,信任,厌倦,争吵,和好。
唯一没有的,就是伤害。
而渐次年长,上了学,白天便给了学校。
再后来,去打工,日子就只手可数了。
然后结了婚,与母亲的日子居然是日日相伴的电话,我在电话这头喃喃的诉说,而她,在那头,一遍一遍细细的叮咛,嘱咐。
如今,我头上已生了许多的白发,一根一根,执着的从黑里冒出来,母亲更不用说了,肌肤少却了记忆中润泽的光度,带着一种渴求的,温暖的褶痕。
我无法想像,若是离别,我该如何。
可我能想像,她会如何。她会说,你不用来了,你一直胆小,别吓着了。
那一刻才发觉,日子的紧迫来。
四
小时候喜欢蝴蝶,是因为那一身一抚就留在手指闪闪发亮的粉末。
我总是觉得神奇,什么样的天性,才会把这一层美丽而易碎的粉末遗留给对方呢?
我们习惯了把好的东西,都自己收藏起来,紧紧的,密密的,严实的整个儿捂起来,然后轻描淡写的说,我没有。
可蝴蝶不会,蝴蝶会把她那一身亮闪闪的粉末轻轻的留在你的手指。
有一次去旅行,阴沉的天气,细雨绵绵,而整个旅行团的人,不过是停留在雨中,望着三四个年轻人着一身白裳在那里打太极,美其名为领略道教文化,而那太极,打得不过是切西瓜一般的广场招式,人人都很无聊。
有人放起音乐,跳起伦巴来,渐渐的,三三两两的都聚集起来,势要与那三四个站在高台上的懒洋洋的太极表演者一争风骚。
我与闺蜜笑咪咪的左瞧瞧右看看,就在这时,导游说,可以去昆虫博物馆看看。
抱着躲雨的心情,我们嬉笑着走进了昆虫博物馆,却一下子被震憾了。
整整一间大厅,全是蝴蝶的标本,一只只,一排排,一格一格,整齐的排列在玻璃橱窗里,色彩绚丽,而生命寂然。
我们一下子静默起来。
我想起我小的时候,做过蝴蝶标本,用蜘蛛网把蝴蝶粘回来,放在玻璃瓶里,慢慢的看着她们被饿死,扑腾在玻璃瓶身上点点闪光的粉尘,然后像一片叶子一样飘落在瓶底。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捉蝴蝶。后来便再也没有,每次看着她们在草丛花间翻飞,都忍不住蹑着脚轻轻的跟随在后,可是,再也不敢去用手指捏那一对柔柔的美丽的翅膀。
后来听说,蝴蝶是朝生暮死的生物,这让我很是敬畏。
朝生暮死,却如此绚丽灿烂,比起我们冗长而寂寂的生命,真像是两个相反却又对比的极端。但其实蝴蝶不是,放在玻璃瓶里的蝴蝶,你只须在树叶上放一点清水,她能存活三天。
三天,或许不是太长,但我想,蝴蝶的生命,应该比三天更长久一点儿。
她是一朵在季节里活着的花朵,而我们,很难捕捉到她的生,也难相遇到她的死,我们只是在她开得绚丽的时候,与她相逢在她最美丽的时候,仅此而已。
或许生命也是该如此。
又或许,女子的生命应该如此的执重,盛隆。
女为悦已者容,世为知已者死,说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个道理。但你我,又毕竟不是蝴蝶,我们更多的时候,只是面目不变的活着,像一片树叶,一茎青草,把所有的芬芳隐匿在内心,然后寂寂的轻叹:无人曾识君。
毕竟,我不是蝴蝶,我们习惯了把好的东西都收藏起来,我们没有什么示人,我们只是以人的本性,分辩私和欲而已。
五
女儿最近总是会无缘无故的问我一些问题。
我们躺在床上嬉闹时,她会突然停止下来,扑闪着大眼睛问我:妈妈,一百年后,我们在那儿呢?
我反射性的想说,已经没有我们了。想了想,又停顿下来,笑咪咪的搂着她的身子回答:不管在那儿,妈妈总是和你在一起的。
她十分满意这个答案,就又热热烈烈的扑到我身上来,嘟着小嘴一边狗啃似的亲我,一边叫到:袋鼠宝宝来罗袋鼠宝宝罗。
又坐在桌上吃饭的时候,吃着吃着眼泪叭叭的就掉了下来。
我十分好奇,问她:怎么啦?
她说:妈妈,我不想地球上全都是水。
我笑起来:地球上怎么可能全都是水呢?
她一边可怜惜惜的望着我,一边伤伤心心的说:那水要是把我们这淹了怎么办?没有游泳圈,我又不会游泳。
唉,我不由得叹起气来。什么样的人儿,会操这门子心?
看看她那伤心的样子,取笑她:住在河边的人都没操这心,你住山顶的人到是操上闲心了,那河边和海边的人就不活了?
她还是不能释怀,怔怔地望着我。
我只好说:怕啥,有爸爸妈妈在呢,水淹了,爸爸妈妈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的。乖,啊。
可是,可是,可是爸爸会游泳,我又不会?
傻瓜,我搂过她来:亲爱的,爸爸会一直一直托着你的。
那妈妈怎么办呢?我彻底被她打败了。
只好说爸爸会把妈妈和她一起拉着,因为爸爸最爱妈妈和宝贝了。又告诉她,这个地球上,有水,有山,有人,有树,有石头,才叫地球,要是全是水了,那没有别的东西,也就没有我们了,还用你操心吗?
最后,她下了一个结论:妈妈,我们可不可以搬到别的地球上去住?
我说,好的,你好好学习,将来学好本领,可以带领我们去别的星球上住。
她这才破涕而笑,说,嗯,我要认真的学习,多学知识,就不怕水了。
认真而仔细的回想,女儿其实还未经历过真正的刻骨铭心的离别。
袓母离开她的时候,她才刚刚一岁,十分无知懵懂的年龄。我们愁眉缠绵的时候,她兀自咯咯欢笑,伸出胖乎乎的胳膊,迈着小腿儿呀呀的说抱,不一会儿,就把我们的注意力转易到了她的身上,冲淡了祖母离开时的悲伤。
生命真的是一个很顽强的东西,在任何的时候,都会不自觉的体现她的未来性向前性,没有谁会在她的面前止步不前,或者是想力图后退。
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可能是平时听到我讲祖母的事迹多了,她会一遍一遍的提起,妈妈,我好想祖母,祖母在天上怎么不下来看我呢?
有时候会说得眼泪花花,仿佛她真的很不舍,在她记忆之中并不存在的祖母一般。
后来有一次,是姑婆的离开。
前一天晚上,我还带着四岁两个月的她在姑婆的病榻前玩耍,她给姑婆唱歌跳舞,又拉着姑婆的手问姑婆:姑婆,你什么时候好起来呀?你好起来了就可以陪晨晨玩了。
姑婆拿糖果给她吃,又剥桔子。
那个时候,姑婆已经无法从床上起来了,只能勉力的抬手,吃东西都十分的疼痛。她轻轻的给姑婆揉已经变型的手指,就是那样轻轻的碰触,姑婆已是疼痛的强压着呻吟,微笑的称赞她,真是个乖孩子。
第二天,姑婆就止住了呼吸。
我们一起过去,在墓地的时候,我说,宝贝,小声点,姑婆在睡觉呢。
她极其天真的问我:妈妈,姑婆为什么要在这里睡觉呢?这里多冷呀。
我说:因为姑婆要到天上去了,所以,从此以后她都要在这里睡了,宝贝,乖,给姑婆磕个头。
她似懂非懂,弄不明白为什么到天上去,要睡在泥土里,却也乖乖的跪了下去,规规矩矩小大人一般的磕了三个头。
过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会问我:姑婆在天上看我们吗?她是不是和祖母她们一起呢?她们吃什么呀?
或许是那一次,让初初有记忆的她,知道了离别是这样一件无力挽回的事儿。有时候夜里我牵着她在平台上散步,累了坐在石头上,她都会抬头看着天空,说:姑婆,祖母她们是不是在天上变成了星星?所以每天晚上就可以看着我们了?
活着除了向前,还有思念。而小小的她,是乎已经领略到了人生要不停的向前,不停的思念,所以,她总是怕有一天,我们会离开。
只是,宝贝,我要怎么告诉你呢?所有的相聚都是离开的步伐,而我,只想努力的走慢点,再慢点,慢到你已经熟悉了这些离开的程式,慢到你已经领略到了离开的忧伤和美丽。
六
夜里是一个很安静的时刻,这你要相信我。
刚刚四点过一刻的时候,电话响起来,是老公的手机,采茶曲,在寂静的夜里突兀的飞奔的旋律,吓了我一跳,我执着的不去接听,看看他会不会醒来,结果,响了许久后,终于断了。
这次到好,座机又响起来。我吓了一跳,飞快的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扑过去拿起话筒就喂一声。
话筒里寂静的,没有任何的回音,我伸头过去看看,不禁失声笑了出来,原来是女儿的手机号码。而女儿,此刻正香甜的睡在床上,小脚丫不安份的从被子里钻出来。
我又赤足返回床上,不管不顾的用冰冷的手脚去环抱她小小的身子,然后顺势一摸,就摸出她压在身下的手机来,她的手机是儿童防走失手机,我设置了时间地点,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时候,自动拨通了监听功能。
小时候是很喜欢电话的。
那个时候,班里只有几个同学的家里安装了电话,而我和她们其实并不熟悉,所以,每天听她们在班上谈论放学后,彼此用电话拨个遍,问问作业,有什么好看的电视,那个同学又给那个同学递了纸条时,我都面上云淡风清的,埋着头看小说,或是在练习本上胡乱的画图。
我是沉默的孩子,而电话在我的眼中,是神奇的沟通渠道,我渴望她会把我内心世界里所有的缤纷都打开来,但是,电话拨给谁呢?始终是个问题。
在没有把握的时候,我一直沉默着任由内心的欲望狂烈的翻腾,每天路过客厅,看着那部红色的拨号的话机,沉默着。
直到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六个大字:有困难,找警察。眼前一亮。
回到家放下书包就开始拨动转盘:110,好听的通话长音从电话里传了出来,有一个好听的声音用中央台的新闻主播一般正宗的普通话问我:你好,这里是110报警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吗?
我听着,心里胡乱的想问题,然后说:阿姨,我作业不会做了,你可以给我讲讲吗?
我听见那头明显的一顿,失笑起来,说:同学,110电话不可以随便打的哟,作业不会做找爸爸妈妈或老师帮忙,知道不?
可是,可是,我急速的分辩:不是有困难,找警察么?我现在这道题不会做,就是有困难了,有困难当然可以找警察帮忙了,为什么不能打,阿姨,你们怎么会骗人呢?
那个时候,110报警电话的业务其实也不是很多,大多数时候,话务员都十分无聊的端着茶杯打毛衣。或许是如此吧,我十分赖皮的与别人叽歪了十多分钟,最后,心满意足的挂上了电话。
后来大了一点儿,有天夜里,电话突然响起来,妈妈接了电话,就匆匆出门了,临行的时候告诉我:你婶病重,我得过去看看,你在家乖乖的。
我望着那部沉寂的电话机,空旷旷的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我想,婶怎么会病重呢?傍晚的时候还看着她有说有笑的在门前经过,扛着锄头,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玫红色棉花袄子。就这样眼睁睁的到天亮,老家来了人上街买东西,说,婶昨天夜里去世了,心脏病突发。
我这才知道,妈妈是怕我一个人在家胆小,只好骗我说,婶生病了。
电话的通讯功能在急促的时候,体现了出来,她会无时无刻的撞进来,告诉你,发生了变故,而不是古老的,急促的敲门声。这样不紧不慢,不动声色的就把一个坏的消息,在深夜里,安静的传送了出来。
后来奶奶去世,也是安静的,秋季的午夜,我从朦胧中被吵醒,听见妈妈在那头压抑的低声的对我说:丫头,我要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你听了别怕。
我睡意一下子跑了,问:什么不好的消息,您说。
妈妈说:你奶奶去世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只是反射性的问:什么时候的事?
妈妈说:就是刚才。你看你们几姐妹回来不?
我不迭声的说:要要,我反正是要回来的,小妹她们回头我打电话问问。
挂断电话,把电话握在手心里,倒了下去,蒙着被子窒息一般的哭了起来,全身颤抖,老公吓得一翻身起来,不停的抱我,一个劲儿的问我:怎么啦怎么啦?
我已喘不过气来,一句话也讲不出,只是压抑的痛哭着。
老公一把夺过被子,用冷毛巾给我擦脸,又不停的顺着我的背脊,我这才顺过气来,声音渐渐的有了,只是不停的说:奶奶没了,奶奶没了,奶奶没了。
人渐至长大,明白了生命的无常,无端端的,就怕了起来。
怕夜里的电话声响起,怕接通的电话里有不可控制手足无措的告别。
或许,我内心的软弱和依赖是如此的明显。
一日一个朋友问我电话,我说,我现在住山顶,手机信号不是很好,要不,你打座机吧?
他惊奇的在电话里毫不遏制的大笑起来,像看一个恐龙时期的生物一般,说:这个世界居然还有座机?
我不觉得,我竟然与世隔绝了这么久么?座机已经成了一个笑话,而我,还想得起初见她时,大红的机身,可用把指头伸进去轻轻拨动数字的圆圈,叮铃铃的,十分好听。
然而,那座机,的确已是一个摆设,固执的被我放在桌子上,某一天响起来的时候,我反倒会吓一跳。
因为,大多数的时间,她都是十分沉寂的,这,其实很好。
没人知道,她的沉寂是多么大的安慰。
七
人活着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这是一个十分有趣却又无聊的话题。我记得在一本小说里曾读到这样的句子,他说:人活着最大的痛苦是会不停的思维。
这是很文艺的说法,或许是可以引起某些共鸣的。而我,总觉得人活着最大的痛苦是活着。坚持,不懈,纠缠,放弃,不舍,所有种种情绪,不过是因为活着,才有心若针刺之形容词。
一度很是亲近某人。
这种亲近,我亦解释为真正的亲近。内心靠近,而只求温暖的靠近,却并不在意某种必须要获得回报的联结。
若即若离,是特别好的形容词。用在我们彼此的身上,特别妥贴,因此,也显得特别的温情。
但世上的情感,有的时候真的是需要顿悟的。
就如一度,我说文字若归途,不求共鸣,只求释放,回归。可如今,在面对这样一句话的时候,我却怯步不前了。
没有文字,于我来说,其实也是甚好。
舅舅说,现在的小孩很少读儿童读物,没有养成看书的好习惯,他以文人自诩,便也希望我待女儿有一种自小培养的良好习惯。
比如说读书。
可我真心不愿女儿每日沉沁在书海里。她有许多的问题,且特别的敏锐易感。
这样的性格和思维,个人觉得,不易多读书,不易把她好问,好联想,好敏锐的天性再刻意的培养。
快乐和简单是致为重要的。
随着年纪渐长,我渐渐发现,生活之中,虽然不快乐之事已难再有,可快乐之事,却也不易。而我,希望女儿总是快乐和简单的。
我常常对她说,哭,耍赖,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们要过有话好好说的生活。
女儿起初不解,她习惯了有时点头,有时摇头,偶尔会耍耍性子无休止的哭泣。
一天, 我对她说:亲爱的,我们试试过过有话好好说的生活,好不?
她抬起脸看着我,点点头。
我又说:亲爱的,我们试试过过有话好好说的生活,好不?
她再点点头。
我说:有话好好说应该怎么样?是不是要用嘴说好?
她点点头,然后不情不愿小小声的说:好。
就此,出发,我特意带好去游乐园里玩。
在她最爱的旋转木马前,我说:宝贝,我们今天别坐旋转木马了,好不好?
她一听,立马瘪嘴,然后眼泪就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我笑咪咪的看着她,她突然想起来,要有话好好说。马上忍住眼泪,对我讲:妈妈,我最喜欢坐旋转木马了,你就让我坐嘛。你让我坐,我就会很开心很心的。
谁能拒绝这样的软语相求呢?结果当然是我同意了。
晚上睡在床上的时候,她搂着我的脖子说:妈妈,原来有话好好说的生活就是开心的生活呀。
是的,开心生活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我希望她从小都能明白和知道这样一个道理,然后,能影响一下她那敏锐而又易感的小心思儿。
生之艰苦,是因为活着,而活着,却是一种责任。
其实这个道理在每人个的骨子里停驻着,在血液里流淌着,只是很多时候,我们不愿这么清醒的认识到,原来,这些道理是我们内心世界一直所依附着的。
人为什么活着?人又为什么要死去?
其实,生的盛大和死的凌冽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至少,她们都是我们无法把握,却又会同时认可并慢慢习惯的。
也许有一天,我不在了,女儿再也不会在夜晚的时候,躺在温暖的被子里问我:妈妈,若是你不在了,那可怎么办?
那时候,她或许会默默的,安静的流泪,但也会,凌利而迅猛的生长。
这是生的欢欣,这也是死的盛大,而这一切,只需要我们简单顺应就可。
爱,或许就是这样的吧,从聚的时候开始,到分别的时候浓郁。
而我爱你,正如若即若离时的温情一般。
我们都把内心里的温暖翻拣出来,温暖我们自己,若不是,那也是你特别钟情。
八
说来也是凑巧。
女儿突发感冒,居然来势汹汹,睡一觉的功夫,就咳嗽,声哑,鼻塞。只好爬起来满屋子寻药,终于寻得一包板蓝根冲剂和一支病毒口服液,一一服侍女儿喝下,又拍了一会儿。
打开手机看时间的时候,顺势登陆了一下QQ,才发现有许多的未回信息,文字的告知也是如此。
时间仿佛断档,若在尘世之中安静离去,也是会得有一把声音在某个不知名的时候怔怔问询:最近,你去了哪儿?
无关爱与一切实际相携的牵念,只是淡淡一个问询,扩大不了,也不必微缩。
最近的一次与人交谈,居然是前半个月时间与人在微信漂流瓶里。
对方扔了一个瓶子,里面有这样几个字:“你幸福吗?”
我为幸福二字回复:幸福是一种感觉。
迷茫时也曾写下世间无须对话,又在《八月,齐乐,观间阁桥》里写下:寂寞是一把刀子,直直的挺在你的背脊处,你没办法后退,只能前行,慢慢的,你便很会享受这种刀尖直抵背心的快感。
在写完的一瞬间笑出声来,忽忽儿想起《大宅门》里七爷的台词:钱是什么东西?钱就是个屁。
这话七爷可以说,七爷儿子却是不可以说的。
原来一句话的霸气和灵性,在乎一个人的霸气和灵性。
这算是顿悟吗?并不得知。
闺蜜照例每日与我叽歪一两小时,我们在电话里笑闹或叹气。
她说:英妹的包是LV的,高仿,一千二,但挂链是真的,三千八。
我说:哦,关键是我没觉得那好看啊。
她说:可以做一下这个生意,卖A仿货,拿真的挂链。
我说:时下满大街都是LV了,只要有新款出来,马上就被仿了。关键是,这个城市之中,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谁又认识那个是真的LV,那个是假的呢?包括那些提着LV满大街晃悠的。
她说:LV有什么好?
我说:不比一个花布袋更好,但这是一种自信,一种自己以为可以挎出来的气质,品味,身份。所有品牌都遵循这样同一个道理而生存,扩大,膨胀。
我们彼此都不是可以花几千块钱去买一个包傍身的那种主儿。
谈论更多的是女儿。
我说:女儿没有征兆的与我谈论起生死。
夜里睡觉的时候,她问我:妈妈,一个人可以活多少年?一百年吗?
我说:是的。怕影响她敏感的心情,又肯定的说:一个人怎么着也要活个一百岁吧。
她说:那妈妈活了多少年了,我活了多少年了?
我说:妈妈活了三十六年了,我活了六年了。
她又问:那妈妈还有多少年,我还有多少年?
我说:妈妈还有六十四年,你还有九十四年。
女儿的眼睛眨呀眨的,嘴一瘪,马上眼泪就滚落下来了。一边哭一边说:我不要一个人过日子,我要和妈妈一直在一起过日子。
我叹口气,试着理性的说:每个孩子长大了都会离开妈妈的,人是这样的,小动物也是这样的,你看,妈妈不是和外婆不在一起生活么,可这并不是说,外婆就不爱妈妈了呀。
她依旧哭,我只好说:好吧,宝贝,亲爱的,你给我记住了,等你大了的时候,妈妈每天粘着你过日子,到时候不准赶妈妈走,我得给你录下来,留存证据。
女儿这才笑起来,搂着我的脖子,说:我就是要一直一直和妈妈在一起,我不要妈妈离开我。
我对闺蜜说,其实,我还想告诉她,很少有人能活到一百岁。一百岁是一个很忧伤和尴尬的年龄,很多人都会中途离开的。
闺蜜笑得打跌,她说:真应该把你饿个三天,让你知道那种穷疯了的日子。免得天天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不愁也不忧的,一点儿也不想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生活意义是什么?我提出来反问她。
她怔了半天,才说,赚钱,生活,吃了上顿有下顿。
就在这时,我想起十三岁的自己来。
年少的,青春的,懵懂的自己,安静的坐在窗前,对自己说:生命就像用手去握沙,无论你是用力或是不用力,她都会自然的流走,没有什么是能在你的生命中停留的。
一个人的性格,或许也是天成。这一刻,年少的自己那么清晰的影映出来,原来少时,我已有这样的顺应能力。
世上一切,都是看官,你,或是她,三五个人和三五百个人,并无区别,你要做的,就是演绎下去,如此而已,也仅此而已。
最近突然觉得自己平和,是一种真正的平和。
心态和身体均不激进。认真的反省自己,与人对答是如此得体:生活中已难有不快乐之事。
闻者感叹:你已深知生活的真谛。
他或者知,也或者不知,下一句是:生活中也亦难有快乐之事。
我们均是一日三餐的喂饱自己,得闲爱爱她人,宠宠自身,又或者,为了所有千奇百怪的欲望一一放任自己被引诱,丢弃,痛苦,麻木。
寒露已过,这个节气对我没有什么意义,但务农的人不一样。
她们遵循的节气规律是,寒露种菜,霜降种麦。
小时候幸福很简单,长大了,想简单的幸福。看,我们均在我们所对应的阶段里,追寻着镜花水月。
嗯,生活下去吧,没什么新意,却也不会有更大的失望。
日后或许有空想想,更多的时候,其实是置之不理的。我们不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尖锐,独特,敏感,我们也不知,我们其实,那么容易顺应。
那么,问个好吧,清晨的阳光和空气,还有,一篇应该是由温暖的个体而组合出来,却有温度的文字。
冷,也是一种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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