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蔷薇盛开 于 2013-12-7 19:06 编辑
我的母亲,长眠在冰冷泥土下。
母亲去世时,我只有十一岁。她自杀,留下一个残破的家。她的死,如一把刀戳在我心口,时时疼痛。很多年来,在夜里,她会披散着头发狂笑着离我越来越远,她的棺椁越来越近。我夜夜不得安生。
母亲只有一个乳名,叫英英。
母亲年幼时家里遭了巨变,是一对不会生养的夫妇收养了举目无亲的她。她没上过一天学,她的名字,被人写在墙上,后面再加上一些不堪入目的句子,她路过看了几遍,也不知墙上那些字和她有什么关系。扫盲时,她认识了她的名字和几个阿拉伯数字。 十六岁时,养父母给她招了个上门女婿。同年,生下了大姐,以后又波澜不惊的生下我和弟弟。
记忆里,母亲是个身形娇小容貌俏丽的女子,她总是早早的起床,把一头黝黑的头发编成两根油亮亮的大辫子,才哼着小调出门去。她有一副好嗓子,她上山砍柴,那一座山上都会响起明亮而清脆的歌声;谁家娶媳妇嫁闺女,她总是座上宾,她擅长对歌,唱一天一夜,没见她唱重复一句歌词。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有一个会对歌的英英,母亲和别人对歌是不挑人的,男女老少她都对,我经常看见一些女子在母亲眉飞色舞的对歌时恶狠狠的把口水吐在地上,眼里的光,如刀子一样的射向她。母亲仿佛什么也没看见,歌声依然如夜莺在林中婉转的鸣唱。
母亲能做许多活,村里人说,英英会做的活,男人不一定会做,而男人会做的活,英英一定能做。父亲在外工作,长年累月不回家。三个孩子和两个老人就如同包袱,牢牢的绑在她瘦弱的背上。我看见过母亲犁地,两头雄壮的耕牛在前面拉着犁,娇小的母亲在后面一手甩着鞭,一手扶着犁,一头耕牛发了疯,拼命的拉着犁向前跑,母亲扶不住犁,索性放下,追上牛把绳子套在牛脖上,把牛牵到树下拴好,双手举鞭用力的抽打牛。广袤的天空下,炙热的土地上,一个瘦小的女人,将一头强壮的耕牛打的皮开肉绽。那头牛躺到在地上,母亲才住手,让牛拉着犁,又继续耕。 女子耕地,如同公鸡生蛋一样的怪异。母亲就是村子里一个怪异的女子。除了怪异,村里的人还说,英英长了一双鬼也追不到的腿,别的男人刚上山打柴的时候,母亲已经挑着一担柴下山,等别人爬上山头时,又看见母亲抬着锄头在菜园里忙活。
在村里人口中,母亲是一个蛮横不讲理的女人。我的家乡是个缺水的村地界儿,许多田是望天田。雷声一响,母亲像弹簧一样抬着锄头冲出门外,若不下雨,母亲还能好好的回来,若落下了雨,母亲总是一身伤痕的回来。她总是和村里的男人打架,为了把水断到自家田里,母亲是舍了命的。记忆里的一个深夜,闪电划破夜空,雷声响起,母亲摇醒了我,往我手里塞一把电筒,让我起来和她抢水去,在浩浩荡荡的抢水大军里,母亲和我显得那样孱弱。一个剽悍的男人正挖土堵住我家的水口,母亲如一只豹子闪电般的用身子撞翻了男人,在泥泞里直着脖子骂我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水口捞开。我哭着用锄头拼命地挖,母亲和那个男人像野兽一样的对峙着。那个男人推开我,母亲瞄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我,捡起锄头,用锄头把没头没脸的向男人打去。母亲最终还是没能打赢男人,男人把母亲推翻在地上狠踹了几脚扬长而去。母亲挣扎着爬起来,找了一大块石头给我,坚定而清晰的告诉我,谁要再来堵这水口,用石头照准他的脑袋砸。她去看别的水口了,我拿着石头瑟瑟发抖的站在原地,看不见母亲去了哪里,只听见她的咒骂声在这雷雨交加的夜里凄厉地响起。
母亲寻过死,她把死亡当成了武器。
她养了许多鸡,人可以管着自己的嘴,而鸡却管不住,一百多只鸡触目惊心的死在房屋周围,母亲如一只猎狗样的到处查看,发现邻居家的墙角到处是拌了毒老鼠药的麦子。母亲没说一句话,从家里拿了一根绳子,一脚踹开邻居家大门,站在凳子把绳子拴在正房门上才开始叫骂,邻居家婶婶被母亲的架势给震住,解释不是要毒死我家的鸡,是要毒老鼠。毒老鼠用的着那么多的麦子么?你们存心不给我活路,欺负我一个女人在家。母亲仍旧叫骂着把头往绳套里面钻,邻居的女主人跪下抱着母亲的腿,苦苦求饶,答应赔,母亲才解下绳子。后来邻居家始终没赔上那一百多只鸡,母亲也没再问他家要过。 由于母亲的强悍,欺负我们家的事渐渐的不再发生。可花朵一样的大姐突然患上不知名的怪病,全身浮肿,求医无效,姐姐成了活死人躺在床上。姐姐生病后,我没再听过母亲对歌。母亲开始和我说生死的问题,她说,凤儿,我死了你不许哭!人最难看的样子就是哭,鼻涕口水沾一脸。只要照顾好你小弟就行。我愕然,年幼的我已经预感到姐姐要死了,却不明白健康的母亲为什么说自己会死。
可母亲真的死了。一天,我放学回来,看见母亲安静的躺在客厅,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屋子里散发着浓烈的农药味。
母亲死的那天,还一担一担的挑谷子去碾米。她最后说,李三,你给我好好碾,别偷我的米,我还要再挑一担来碾。李三没等到母亲挑米来。 母亲喝下农药之前,对姐姐说:珍儿,算命的说,我们家要死一个女人,躲不掉的,我死了,如果你好了,要照顾好弟弟妹妹。然后,她就从容的喝下一大杯酒,又喝下满满的一瓶农药。
母亲死时,三十二岁。
父亲带着姐姐去省城的医院里,治好了姐姐的病。我和弟弟成了被人遗忘的孩子,和年迈的爷爷生活在一起。
没有母亲的孩子,总是会遭到欺负。我的弟弟,经常被其他的孩子欧打。弟弟一脸血污的回来,家里没有了我的母亲,弟弟只能扑到我的怀里,十一岁的我,搂着弟弟,细小瘦弱的手臂,刚好能围住弟弟的身子。怒火中烧的我总是像老虎一样的冲出去,找到打我弟弟的孩子,扑上去像只恶狗一样的撕咬。这样的时间长了,村里的大人都说我疯了,让他们的孩子离我们姐弟远一点。我心里,生出的是欢喜,没有玩伴不要紧,远离那些欺负和伤害才是我心里想要的结果。
尽管我努力的照顾着弟弟,我还是悲哀的发现,我的弟弟,我的爷爷的衣服上和头发上都长满了虱子,我的爷爷,会在太阳初升的早晨脱下他的衣服,在阳光下寻找那些吃的饱胀胀的虱子。用指甲掐着,我会把弟弟拉来阳光下,寻找他身上头上的虱子,掐死。然后,再寻找那些白花花的虱子蛋,掐碎。最后,惊恐的发现,自己的头上也开始发痒,弟弟说,姐,你的头上,也有虱子了。
冬天,我会站在溪水边洗衣服,用脚踩,用棒锤敲,女人们大都是善良的,她们会把我拧不动的被套和文帐拧好。然后说一句可怜的孩子。她们不知道我为什么抬着头看天上的云彩,我想云彩里一定住着仙人,有一天,她们会看见我的苦难,会把我带走,如课本里的彩霞姑娘一样。
这些苦难,让我痛恨着我的母亲,没有责任心的母亲,躲在地下长眠,让她幼小的孩子,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在无穷无尽的幻想中寻找着一点点生活的希望,我在老师的命题作文《我的母亲》中写下这样的话:我不知道我的母亲会在我最需要呵护的时候丢下我们,我羡慕那些把身子藏在老母鸡身下躲避风雨的小鸡。因为我的母亲不如那只老母鸡,我不如那只小鸡。
老师愕然。从此,就没有写过有关母亲的文字。母亲也成了我从不提及的字眼。
再苦难的日子都会成为过去,只是因为苦难,日子会显得漫长些。
我做了黑脸的妻子,成了活兽的母亲。
活兽在娘胎里里就是一个不安份的孩子,胎动颇为厉害,我经常在夜里被他弄醒,把手搭在自己肚子上,能清楚的感觉到哪是他的手,哪是他的脚。扭头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灯光,不知母亲当时怀着我们的时候,是不是这样彻夜难眠。偶尔合眼,母亲不再那么披头散发狂笑,而是像她生前明媚的笑着向我走来,我倔强转过身。睁开眼,窗外还是忽明忽暗的灯光。
活兽早产,难产,我意识逐渐模糊,恍惚中看到母亲背上背着沉甸甸的麦穗,手里抱着血糊糊的弟弟走进院门。疲惫的脸上透着满足。那四十八个小时,我就在生和死的门槛中来来回回的奔跑,黑脸说,那四十八个小时,经常听见我急促的叫妈。
夜里,经常会看到母亲唱着小曲走进来,和生前一样俏丽,声音还如夜莺一般,她坐在床边,看看活兽,又看看我。在梦里,我也知道这是个梦,只要我一张口,我就会醒来。我静静的看着她,直到活兽拱进我怀里弄醒了我。
每个孩子都会经过叛逆的时期,活兽也如此,他和几个孩子逃学了,整个县城被我们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别人告诉观音洞的签特别灵验,我跪在塑像前磕头,从不信鬼神的黑脸也咚咚的磕头。签上预示离人会归来。在峭壁上,我站了许久,如果签上预示要用我的命换活兽的平安,我会不会从这里跳下去?我想,我会。读了那么多书在无助时会选择这样的路,莫说是我那大字不识的母亲。我蹲下,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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