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的时候,记忆中的母亲对我们非常凶。这个意思并不是说母亲是个悍妇,她就只是对我们特别凶。弟弟与妹妹对于这些应该不记得什么,我稍比他们长大一些,一些印象还存在于脑海之中。当时我们都很怕,怕母亲生气。
我小时候是很爱哭的一个人。
有一次早上在家里煮饭,水缸里没水了,母亲去挑水,让我看火炉里的火,没想到在母亲去挑水的几分钟之间,火炉里的火却熄灭了。当时我心里非常害怕,害怕母亲的骂。然后我先哭了起来。
哪知道母亲回来却也没生气,只是问我为什么哭,得知原因后和蔼地说:“火熄了就熄了,别哭,重新生起来就好了。”
小时候家里养有两头黄牛,一大一小,都是母的,小的刚生下几个月,还不到教它耕种的时候。当时的我,应该是五岁左右;只要不是牛正在田里耕种,或者不是寒冷到下雪的冬天,都是我在放牛。
黄牛的性情,与水牛比起来更是活跃,总是到处跑,或爬到半山腰,或钻进山谷里树林里看不见。曾经有一次,我在追着牛的时候,怀里揣着的饭团从山腰里滚到山脚再也找不到,那天我都在挨饿。四五岁的我,当然跑不过牛。
当时心里是非常羡慕别人家里养水牛。那时整个寨子,家里养黄牛的,也只有两三家,余下的都是水牛。水牛很温驯,或者相对于黄牛来说是体形大,笨重,脚粗,所以很少四处活动,还有个特别的原因是水牛在天气热时会常泡在水里,直到傍晚才离开水里去吃草。而我们寨子的山脚下,正好有一条名叫乌坝河的小河。
我追不上牛,当然只会哭。
终于有一天,我家的母牛因为爬半山腰悬崖边,前路已到尽头,想原路返回,正在转身的时候,后面却追着一头别人家的公牛,挡着那条只有二十公分左右宽横在悬崖半山腰的长满杂草的羊肠小道,用头上的角,一下就撞上了我家的老母牛,碰,老母牛摔下悬崖死了。
当时我看不见这个瞬间。但是我的几位堂兄弟看到了。当时我堂兄弟正砍柴回来,在另一个山头看见了。
只记得当时回家报讯时候,是哭着回去的。然后到了家,母亲一听说这事,非常生气,现在想来,当时她应该还有绝望的神情吧。她一把抓起细软的竹鞭使劲往我的腿上抽,想来她的脸上应该还挂着泪水。
一头牛,在二千零一十三年的今天也值万儿八千。
后来,我放的牛也只有那头小母牛了。我想,失去母亲的小母牛的心里是非常的伤痛的吧。那几天整夜都听到它在牛圈里哀嚎。现在想来,作为低等动物的牛来说,它不知道死是什么,但它会明白,它的母亲也就是老母牛从那时起就在也不在它身边了。
那时放牛真是一件非常非常寂寞的事。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孤单地在空谷幽幽的山与山之间,与一头瘦小的小黄牛相互追逐。小牛四处奔跑横冲乱撞,似乎在寻找老牛的踪迹;而我不想让它离开我的视线。留在山与山之间的,是乌坝河河水潺潺流淌的声音,和不时小孩的放声哭泣以及小黄牛的哀嚎。
在晚上睡觉前,母亲坐着的时候,常让我们靠着她的膝盖,而她却常打瞌睡。我一次我胡思乱想,母亲会不会就这样一直睡着醒不来?……真的,那一刻我的脑海竟然会有如此想法。
记得人们常说,很小的小孩都能够看到或者能感受到人类所未知的事物,比如鬼怪,比如对未来的预感等等。难道小孩真的会有成人所没有的一些预感吗?
……
那一天,我不记得是什么日期,也不知道我那时候究竟是有多大,在我来说,好像就是和平常一样的日子。那天我正赶牛回家,现在也记不清是中午还是傍晚,在半路上的时候,遇到一个同寨子的长辈,他对我说,你母亲去世了。
是的,我现在对以前很多事情都没有印象,那时我的确很小,记忆力也不是那么好。现在推测一下,那时的我应该是五岁到六岁左右。所以,当时我母亲是什么时候进的医院,我也都是记不清的。直到后来几天听别人说,也才知道是什么病。病的名称,说的那是苗语,汉语我是说不清的。一直到现在,我都说不清。
我小时候对于死,没有什么概念,心里面始终认为,母亲就是去了什么地方,过段时间就会回来;母亲的死或许只是我做的平常的梦而已,梦醒了一切都回到从前。但有时候也会萌发这种念头:似乎,母亲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这种念头在脑海里存在时间越久就越感觉到强烈。开始的时候,心里面并没有多少的思念,在她去世的当天,我甚至都没有感到一丝的伤痛。
但那段时间的晚上,我又经常做着一些奇怪的梦,每个晚上梦到的都是母亲。
有几次在梦中母亲回来了。沿着她回来的那条路就直通母亲的坟。
母亲的坟处在山腰那片树林里,里面开劈一片空地,坟就孤零零地堆在那儿。坟里面没有棺木,母亲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睡在几块木板上面,身上盖着几片青衫,以及那一堆土。
树林外面不及半公里处有我家的一块旱地,有时候我也会梦见母亲自己抬着棺木,跑到地里跟着父亲一起劳作,然后又自己抬着棺木回去那片树林。然而,母亲躺着的地方,没有棺木。
时间过得越久,心里就越是伤痛起来。然后整天想着睡着,然后做梦,梦醒后看看母亲会不会就出现在身边。
但一切都没有改变。依旧的,在空谷幽幽的山与山之间,我与瘦小的小黄牛同命相连,相互追逐。
我已经渐渐地接受,这不是梦,这一生,母亲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母亲生活在人世间的这二三十年,仿佛只是上帝给她的一个任务,让她在我们家把三个孩子生下,也等不及孩子的长大,也不需感受到孩子长大后给她的爱,就匆匆地把她召回去。这对于母亲来说是非常极其的不公平,对于我们来说也不公平。
我对生母的记忆,也许只有这两三件事了。这或者只是一种怀念,小时候过着苦日子,但虽有失母之痛,而过了几年之后,就有了现在的母亲。所有的母亲都很伟大。我现在的母亲虽是继母,但对于作为一个母亲应尽的义务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以上的记忆,已经是碎片,再不记忆,再过经年,或是会一点碎片都不存在。现在我对生母更多的记忆,是在山里那一座孤塚之上那些长着非常茂盛的杂草,以及孤塚四周耸立着的高高的郁郁葱葱的松树。坟孤零零的在那儿,望着朝夕,听着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