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不爱和尚 于 2013-11-15 00:41 编辑
一世浮生
电风扇摇着头,赵兰灰白的头发披散在脑后,被一股一股的风吹得忽忽悠悠。电脑下半明不暗的,她手握鼠标,这儿涂涂,那儿画画,屏幕上就出现一条河道,河宽水大,岸边上还泛着白沫子,飘飘荡荡地流。 身后,老娘张嫚儿的灰眼珠子,在这条河上转来转去。“别画了。画什么不好?偏画个倒霉的河。” 赵兰不回头,鼠标点起一桶青白的染料,倒进河里。“就完了,你等着,等我再画一片王城公园的牡丹。” 张嫚儿等不得,回卧房看电视去了,躲开那河。她受不了河水奔流而去不回头的劲头,痛恨它太像老宅旁边的沙颍河。 十九岁那年,她从河南边的高营嫁到河北边的小辛营。赵家是个殷实人家,男人小她两岁,是个读书人,鼓鼻子鼓眼,斯斯文文的,一笑眼睛就眯成一道缝。张嫚儿呢,身条子细溜溜,小脚裹得尖尖的,头发漆黑,脸模子白润得像细瓷器。人们说这叫郎才女貌,她没这样想过,只是觉得嫁给他不抱屈。张嫚儿也是念过两年弟子规千字文的,知道在这个人世上,有那么多新奇的事,她设想等男人念完了书,等兰子长大一些离得开手脚了,跟着男人出去走走看看,和男人说说谈谈,长点见识。只可惜还没有走去看去,什么都结束了。 男人在学堂里出了事,跟本家的一个妹子犯了男女,弄大了肚子,双双被撵回家来。族中老太爷暴怒,将两个不肖子打一顿锁进柴房。夜了,装麻袋坠上石头沉了河。 转过年就是解放,公公给镇压,婆婆给惊吓死,田产浮财都没了。她拖着小脚,领着七岁的兰子,一路讨要走到洛阳,寻门中的一个叔伯。洛阳也是新社会了,新政府当家,人人都劳动,叔伯没能力白养活她母女俩。叔伯叹口气说:“寻个人,再走一家吧。管咋的,也得把兰子养活大。” 她摇头,害怕脾性不对,过不住,还怕那人跟兰子言语不投,憋屈了娃。 从打那年起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当时是灰土剥脱的小平房,现在是楼房。每天天还是蒙蒙黑的时候,张嫚儿准起来,煮一碗甜汤馏一个馍,在热锅里焐着,预备兰子吃了去上学。借着天光,她给街道上扫大街。扫街的是两个人,那个人工资十块钱,她多扫一截,能拿十二块。 下晚儿兰子散学时她还没扫完,兰子就坐门槛上等她,有时也会靠着门框打瞌睡。门前过往的人,多会喊兰子到家去,兰子抬起脑袋,拿袖子抹抹嘴边的哈喇子,眼睛眯瞪着,而后怯怯地笑。 有一天扫着街,碰见原先的家人刘嫂,刘嫂还是叫她少奶奶,说上个月在广西看见少爷了,少爷当初没死在河底,有人做了手脚,羊圈里抓两只羊沉了河,少爷两个人趁黑顺着颍水逃出去,进了大别山,投李先念的队伍吃粮当兵……如今作了好大的官,媳妇不是一块儿跑出去的妹子,也是个女干部,日子蛮过得,儿子闺女都有。张嫚儿抖一阵儿,喘一阵儿,眼睛瓷着似听非听。她没有力气哭,只狠劲地攥着刘嫂的手。 赵兰初中一毕业就不往上念,进机械厂当工人养活娘,后来跟同车间的王建设结了婚。张嫚儿不扫街了,她买菜,煮饭,带外孙。外孙一转眼长得门扇高,考进郑州上大学,后又在郑州工作。张嫚儿的一张清水脸也缩成了核桃。赵兰退休的前一年,王建设得癌症走了。 人老了,少瞌睡。她依旧早起,下床来站在灰蒙蒙的窗前,悄没声地活动不利索的腿脚,也翻找着无数的往事。近些年经历过的大事小情,多数都忘了,五六十年前的事情,反倒时常泛起,回光返照般地涌上来,涌得脑袋里嗡嗡轰轰。 五月的一天,张嫚儿倚在窗前看街景。日头正好,照得马路和楼房玻璃返着白光,光影中,她突然看见了男人,穿着时新的衣裳,拎一个大旅行包,站在马路对面等红灯。汽车一辆一辆咬着尾巴开过,男人等着,有些不耐烦,抬抬眼,往她这边瞭。是男人?又看不真切。她呼一下燥热,脑袋里的大筋砰砰跳,以往那个穿长衫的男人分身成好几个围着她转个不停。 张嫚儿换鞋,近边看看去。脚小,买不到合适的鞋,她换上的,是一双半大女娃的松糕鞋,浅驼色腈纶呢的鞋面,底跟磨偏了,左右脚倒着穿。 出楼门口,日头晃过来,她闭了两回眼睛。拐过拐角小店的时候,右脚踩住了左脚的鞋,张嫚儿一个琅跄,小店的门面骤然朝她倒下来,她看见打转的男人都停下了,被闪金光的日头推到她脸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