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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潘霞 于 2010-12-9 08:26 编辑
草芥（外一篇）
文/潘霞
深夜无眠，突出的腰椎痛到翻身都难。身旁的母亲已起了轻微的鼾声——母亲睡眠一向不好，是近来服药的效果。咬紧牙，轻轻地，从侧身换成平躺，脸冲着窗户转过去，窗帘半遮着，夜的景色影影绰绰。
乡村的夏夜安宁、祥和。不必说清澈浩渺的天空中那个温润的白玉盘、那些眨着眼睛的小精灵；也不必说习习凉风之下挂了果的杏树、梨树、山楂树们的窃窃私语；单是那些不知名的小昆虫弄出的声响，就已足够有趣：白色的小小的飞蛾“扑棱棱”撞上了透明的玻璃窗户，片刻后，又听不到声响了，那是它在歇息；“嘭”！这声较有力的，一定是萤火虫罢？那些在窗棂上悉悉索索爬行着的，是婆婆虫？还是多腿吓人的毛蜈蚣？偶或人声、犬吠、迷失的布谷鸟，所有的声响都被寂静的夜放大了好几倍。
我把双手平摊开，从两侧垫在腰下，就那样安静地，聆听。生命多么美好！
是啊，正是这些生命，支撑着土地和田野、昼夜与春秋，混沌世界也因了生命的依托而明朗而有生气。此刻，世界安然入睡，梦境甜美神奇。
有生命，世界不寂寞。
静默中，细想。生，并非都有声。如山石、古木，和荆棘的野草，没有啸叫与哼鸣，只无声地存在，默默地守望麦田，静静地见证着未尽的春秋。
便如芸芸大众吧。写不出巨著，谱不出英雄与命运的交响曲，没有如海的气派与胆略，没有如天的气势与力量。只如一滴水，融入大海而消弥于无形；只如一株草，荣枯自知。
也如刚刚去世的根富爷吧。他灰色的人生无有辉煌，一生的汗水洒在苍茫大地、混沌原野，以及脚下那片养育儿女的土地，直到七年前因脑梗塞而痴言傻语行动不便。庸俗生活的世俗、苦难令根富爷的晚景寂寥凄凉，缺吃少穿、医药匮乏，没有人知道那些可悲的事实是否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创痕。“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现实，令人惊惧又憎厌。
比之巨人，在智慧与伟大的反衬下，我们的卑劣与渺小纤毫毕现，而唯有，灰色人生中不断闪现的爱的火花才是生命的永恒。山石根基稳固，小草染绿天涯，古树遮风挡雨，而根富爷，步行五十里背父寻医、岳母床前两载伺奉，予人以钟爱，便呈现出生命的美善和祥。
时间在流转，岁月的车轮颠簸向前，仿佛随时要将谁抛下去似的。大地生生不息，因为有不知张扬不懂喧闹的小草，有在尘世一隅过着平淡日子的如草似芥的你我他。
生，却无声。活着，平静而自然。生命，朴实而坚强。
这世界，我来了。
这世界，我走了。
有生命，世界不寂寞。
翻身，轻轻地。仍是惊动了母亲，腰部多了只摩挲着的手。夜，宁静又温暖。
有爱，我不寂寞。
平子哥
仲夏，雨，下下停停。天，仍阴沉，黑压压的云聚在头顶。远处，不时响过一声闷雷。
正是中午时分，刚刚端起一碗刀削面，就听得年龄不大辈分却高的本家三爷的声音先人而至：“唉，这才是，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爷的话被电磁炉的“嗡嗡”声淹没了大半。摁下开关键，母亲快步从厨房走出，问：“咋了？”
“平子死了！”三爷脸上挂着笑，口气却无奈又沉重。
“啥？”母亲一下子怔住了，她以为一向说话没个正经的三爷又在开玩笑，加重语气说：“昨天晚上碰到还说话了呢！”
“来打针（冷冻针）的人说了，可能是胃穿孔。早上发现的时候，抱着肚子蜷在地下，也不知道啥时候没的。唉，一个打发成两个了（两天前，邻居根富爷刚刚去世）！”
三爷边叹息边推门出去，母亲却再也无法平静。一碗饭一边扒拉一边掉泪：“可怜平子，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啊！”
三十年前，十八岁的平子哥从陕西老家飘荡到我们这个地处晋东的小村子，就住在我家对面的生产队饲养院里。没过多久，一个自称他父亲的男人追随而来，有关平子哥的身世渐渐浮出水面。
追来的是生父。尚在襁褓中时，平子哥的父母离婚了，母亲带着他另嫁他人。后，相继生了几个弟妹，继父待他并不好。十二岁，生父把他接回身边，但父子间的隔阂已难以消除。别别扭扭生活了几年，长大后的平子哥选择了离开。
对于生父的到来，平子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欣喜，相反，小屋里常常会有争吵。我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平子哥喝醉了，与生父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说的什么，没有丝毫印象了，他们的陕西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记得如果不是连本家三爷在内的几个小伙子们使劲摁着，平子哥必动手无疑。而他的生父，一个留着胡子的曾经做过贺龙部下的退伍军人，那时就坐在院里的大石头上唉声叹气。我的眼里，他是一个倔强的老头。
日子少有平和，却也一年年过去了。后来，落了户，分了地。
谁也没有料到，平子哥还是走了。已过花甲之年的他的生父在等待无望后，满怀凄凉地离开了。叶落归根，他说，只当没有过儿子罢。故土难离，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走这条路呢？
出乎意料地，平子哥后脚便回来了。这回，不是一个人，同来的还有他的母亲、继父和最小的六弟、小妹。饲养院的小屋无法容纳这么些人，平子哥临时把他们安置在我家空置的老房子里。他的小妹与我同龄，曾做过短暂的玩伴，我家的四合院也因此热闹了一阵子。直到后来，他们家另寻得栖身之所，而我也外出求学，再后来各自嫁人，便没怎么见面了。这是题外话。
此后的事情便是我偶尔回来，听母亲断断续续唠起的家常。
平子哥一家落脚后，靠着远胜于当地人的勤劳和吃苦，日子渐渐好起来。几年后，留在老家的几个已成家的弟妹也陆续迁过来。继父一家盖起了八间新房，但并没有考虑平子哥。饲养院早由生产队卖与他人，平子哥只得一个人住在村里闲置的旧窑洞里，住所常换来换去，好在他身无长物，搬家不过一床被褥而已。
平子哥确乎是比较懒的，时常因此挨继父的骂，而他竟没有像对待生父一样顶嘴、争吵。时年三十多岁的平子哥仍旧孑然一生，对自己的情爱大事，他仿佛从来就是忽略的。
有几年，我探家，不见平子哥来家坐，问起母亲才知道，回到生父身边了，据说病重，托了堂兄弟们劝他回去，并不很情愿的，偶尔带些他家乡的枣回来走走。幼时的积怨仍在，但毕竟已过不惑，当年的火气应是消褪了些的。
再次回来久居是在五年前。他母亲瘫痪在床无人照应，弟妹们有的忙于打工，有的不在身边，便商量着大家凑份子让平子哥来照料，反正他孤身一人，没有拖累。一年后，他母亲去世；两年后，继父去世。两位老人的病床前，平子哥用小小奶瓶喂水、喂药、喂豆奶粉，日夜陪护。不是为了钱，至今他都任由其中两个兄弟欠着，在他心里，追随母亲、照顾母亲，便是他今生的使命吧。
双亲过世，平子哥又开始居无定所，饥一顿饱一顿。生父那边不愿回去，同母异父的弟妹们又无人接纳，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只能靠打些零工维持生计，拿了钱便去喝酒、赌博，在怜悯、鄙视和原谅的眼神之下，日复一日。天长日久，在麻将桌上抱着肚子服止痛药的平子哥就常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多是笑他这个老光棍的下场罢了。
最后一次见平子哥是在半个月前。那时，我刚刚还乡，他正站在临时的家门口，脸色现出病态的苍白。五十岁的他看上去已经苍老，这苍老，我想，是从内心的创痛开始的。没过几天，就听说他被屋主赶了出来，无处可去的平子哥无奈地回到了他母亲住过的屋子。五天，仅只五天，被进屋找东西的五弟发现时，他已带着一生的落寞走了。知天命之年，他也真的顺应天意了，没人知晓他曾进行过怎样痛苦的挣扎，人生于他，显得像是一场艰苦而又饱受折磨的斗争，任谁都能看到隐在卑贱以内的苦痛。这一次，他真的被生活遗弃了。或者，解脱了。
后事是弟妹们操办的，排场不算小。那天，不入流的乐队、不入流的歌手把《真的好想你》演绎到能刺伤人的耳朵。屋内，笑声、喧哗声响成一片，平子哥的生或死，又有谁会真正在乎呢？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活着的力量在于忍受，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谁说不是呢？
弟妹们把平子哥葬在他母亲脚下，这个归宿，他一定是欣慰的。黄土有厚德，人世间所有的苦难就由它来担当吧。
不知是谁说过：只要有人记得你，你就是不朽的。在精神上孤独了一生的平子哥，我想，已经真正死去了罢。但愿在上帝那里，他能做一回天使，有人宠爱，有人怜惜。
“你爷爷死的那年，要不是平子帮忙，那块谷子地，算是荒了，咱家现在吃的芝麻还是平子前些年从老家带回来的呢。唉，可怜平子，年纪轻轻的……”
是母亲，仍在叹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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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0-12-9 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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