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七色槿 于 2013-11-9 20:17 编辑
高原上的守望人
我斜倚在坡底下的石头上,享用着高原上不太暖的朝阳。周围是无边的辽阔与宁静,天那么大,是纯正的蓝色,白云走的那么慢,就像眼下慢吞吞的时间。 汽车在这里抛锚是一天前的事,和朋友搭伴驾车进藏想去可可西里,没想到在距它不远的地方我的车出了大故障,眼下朋友正在返回塔里木的途中,取需要更换的汽车零件。昨夜狂风裹夹着雪粒吼了一整夜,野狼的嚎叫也不时地远近呼应,汽车里干冷干冷的冻得我一夜没睡,现在风停了,太阳出来了,我袖着手,缩着脖子,在朝阳下倚着石头想打会儿盹。肚子很饿,随身携带的那点压缩干粮不能随意动用,而且总共只有四块了,朋友往返最快也得三天时间,我不能一下子把它吃完。水是不缺的,下面的小河里清澈的河水取之不绝,但是越喝越饥饿。 就在似睡非睡之间,突然“砰”地一声枪响,离我不远的地方,一只野兔跳腾几下倒地了,随后,一个藏族汉子出现在眼前,他手提杈子枪,脸上粗糙深黯,沟沟壑壑的看不出年龄,要是没有那两团“高原红”,简直就像岩石一般。他指了指那只兔子,意思是说给我的,他的缠腰带上还挂着一只雪鸡,被麻利的摘下来甩在我手里,“点着火,烤熟了吃。”他说昨天早上看见两辆汽车在河边修理,到晚上他赶牦牛回来就剩下一辆了,今天早上还是一辆车停在这里,猜想我一定是挨饿了。 他是两天以来我遇见的第一个人,又好心地给我送来食物,我正想说些感激的话,他却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大声提醒我:“想睡觉就呆在车里吧,千万别下来,野狼太凶!” 周围又恢复了惯常的寂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捡些枯枝枯草拢起一堆火,一边烤食着野兔,一边想,他是干什么的呢?人去了哪里呢? 这一白天天气晴好,傍晚的时候忽然狂风大作,天很快就黑了,乒乓球大的冰雹劈头盖脸砸了下来。正缩在车里惊涑着,那个人一手扯着袍子襟,一手举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遮着头向这里跑来,“你,跟我走,上我家暖暖吧!” “你家?你家在哪里?” 他把手里那团东西递给我,那是一个空的牛皮水袋,示意我顶在头上,然后带我向那片山石走去。绕过我早上倚靠过的那块石头,向土坡上走不远,又有一块光秃秃的巨石,巨石旁有个一米多高的小门,说它是门,其实只不过是粗树枝上面绷了块牦牛皮。拉开小门,一道昏黄的光线漫了出来,他弯腰钻了进去,我也随着哈着腰进去了。这是个山洞,有一人多高,洞里热烘烘的,奶味,膻味,夹杂着一股甜腻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扑面而来。石壁上吊着一盏酥油灯,灯光照见里端有个石头围起来的火塘,牛粪火上一只擦得锃亮的铜壶冒着热气。他请我在火塘上首坐下来,从铜壶里斟了一满碗茶递给我,这茶浑浊,一股怪怪的膻味,他说:“尝尝,我们这里的酥油茶。” 我里里外外都被风寒浸透了,又累又渴,看来这里只有酥油茶可喝,只好端着碗小口喝。说也奇怪,这茶入口香醇无比,三大碗入肚,已不知冷,这处洞穴也随着变得可爱可亲。打量着这处洞穴,左面石壁那里横吊着一根光滑的木杆,一个羊皮被子和一些灰扑扑的衣物都搭在上面,右边石壁那里也有一根木杆,上面挂着他的杈子枪,还有一些风干的兔子、羊肉。 我说:“这种鬼天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啦!”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少顷又想起什么,像是笑了笑。说是笑,五官并没做出笑的表情,只是脸上的皱纹难得的舒展一下,露出沟壑深处平日见不到的地方。他说刚住进来的那年,也遇到过暴风雪,他在五里地以外放牦牛,冒着风雪赶牛回来就走了五个多小时,火塘里的火早就熄了,洞里跟外边一样是刻骨的寒冷,最糟糕的是唯一的一盒火柴也失落在雪地里。他撕扯下袍子上的羊毛,絮在火塘还有些暖和气的地方,搁上一块石头用佩刀背猛砍,好不容易弄出些火星来,又吹又扇的,才算生起了火,“狗日的,差点没冻死!从那以后记住了,洞里藏着好几盒火柴。”他像骂别人一样骂自己,感到非常的解恨,就像有满肚的热茶驱走了寒气一样惬意。 我问:“你一直都住在这里?” 他冲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坐在黑暗之中,塘火映着他的脸,他拨弄着火向我讲了起来。他的家在南边,距离这里五十多里地,老伴活着时,河边上我停车的那里有个很大的帐篷,一家人以这个地方为中心,孩子们赶着羊子放牧,一天挪移一次帐篷,十多天时间,就挪一圈再回到这里,他不远走,只在附近放牦牛,每天都宿在这里。老伴走后,孩子们嫌这里没有大一点的草场,就又回到老家去了。 我问:“怎么没跟着孩子们一起回去?” 他说::“我得留在这里等,把东西交给人家。” “东西?是什么东西要等这么多年?交给谁?” 他指了指火塘对面黑乎乎隆起的、我以为是床的那一堆。 这是两副驮子,靠外边的是两捆工兵锹,木把有些已经被虫蛀了,锹头都生了锈;里面的一副看不清是什么,我向它俯下身,类似甜腻的味道冲鼻子,洞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就是它发散出来的。我抓起一把,颗粒状的,飘轻,捻开一粒,像是空壳,举在眼前仔细看,认出是麦子。 他告诉我,那一场叛乱是他家命运的转折点,阿爸轻而易举的把自己变成了驮脚汉子,给大军驮运物资,他也跟着走上风雨驿路。最后一次是由塔里木往这里驮运,一路赶着牲口走了七天,走过一处石梁时偏偏赶上像今天一样的天气。狂风冰雹把牲口吓惊了,没命地跑,阿爸从马背上栽下来滚落到谷底。找到他时已经不会骑马了,身上多处是伤,一阵一阵的昏迷。他是把阿爸绑在马背上送回家里的。 阿爸不让他在家里停留,催着他快快给大军交上驮运的东西。但是在路上耽搁了两天,人家已经开拔了。 他是那时找到了这个洞穴,把驮子安放在这里,白天在河边苦等,等待接收东西的人,夜晚回到家里看望阿爸。这里粮食短缺,白面更是金贵,赶着牲口往回走的几天里,阿爸告诉他驮子上的麦子能当种子,也能磨出雪一样细白的面,说只有像佛祖一般善心的大军才配吃这样白的面,还说头人家里每次做面条的香气都美妙无比。 每天的等待全都落空,阿爸的伤病越来越重,他几次想偷偷拿一点麦子,碾成面给阿爸做口面条吃,想到阿爸把驮运的货物敬为神物一般,终归还是没敢。 “我阿爸直到死都没吃过白面。”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湿润了,可能他的性格和经历都决定了泪水绝不往外流,这些液体又慢慢地流了回去,只在眼角留下些刺痒,他用手抹了抹。 他拨弄着火,一时住了口。一块火星“噼喇”一声暴起,崩落在火塘外面。 我说:“老人家真是固执,这些麦子都白糟蹋了,你们早该吃了它。” 他的回答很没有章法,答非所问:“我家以前是奴隶,是家生子,世世代代为奴的那种,你听说过吧?” 我全听明白了。 “其实,你不是我这里的第一个客人。”心情激动的时候过去了,他又说话了,“前年代销店的老板来了,就坐在你那里喝过了茶,狗日的在荷包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大票子来,想一想又摸出来一张推给我,他想换走那些工兵锹呢。呵呵,想得倒是美!他不知道,做人不能负心才行。” 他说这几年来西藏的观光客多了起来,他也常常站在高处注视蜿蜒在高原上的大路,希望出现与他的货物有关的身影,虽然希望越来越渺茫,但他仍然相信能侥幸遇到奇迹,“你说,当年大军里的一个人到这里来玩,他会不会想起来这里还有东西存着,会不会?” 后来我向朋友原原本本讲起这位高原上的真情汉子,他沉默了一阵说:这个故事好啊,能健脑醒脾,警动人的真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