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紫色的流苏 于 2013-10-15 08:10 编辑
姨妈比我的母亲大16岁,母亲排行老小,上面有五个哥哥,一个姐姐。
我清楚地记得2008年五月我回老家第一次见到姨妈的情景。那是在姨妈家门前的小河旁,姨妈穿着一件咖色圆点罩衣,手里拿着镰刀,在屋前的小河边割草。我非常震惊,姨妈80岁,那么大年龄怎么还在河边割草,太危险了,而且身边没有一个人。母亲远远看见,喊了声:姐。忙要下去搀扶。姨妈穿着高腰雨鞋边走边笑着说:“没事,没事,我给羊割了一点草,别下来。”我和母亲搀了姨妈上来,姨妈跟母亲一样有着高挑的身材,只是姨妈身量苗条,面容清秀。是的,虽然脸上布满皱纹,可我仍看得出姨妈的清秀美丽,年轻时候的姨妈一定很美。姨妈的身板挺得直直的,步态极轻盈,没有一点老态龙钟的样子。我惊异地细细地打量着姨妈,这个在电话里对我和母亲嘘寒问暖,时常给我们寄来海货的姨妈,自我记事起就从来没见过的姨妈,我感到是那样的亲切和喜爱。
姨妈牵着我和母亲的手来到一间茅草屋,在茅草屋我见到了我的姨父。如果说姨妈令我又惊又喜,那姨父则令我由衷地敬佩和赞叹。姨父身材高大,可能因为太高大,姨父的背已经微微有些佝偻,姨父有着一头浓密的银发,皮肤很白,虽穿着件极朴素的毛衣和背心,但姨父身上那种雍容、高贵、智慧、不怒自威、不秀自雅的气场还是震撼了我,由不得我在心底赞叹喝彩。姨父开口笑道:“欢迎你们来茅草屋居住,这茅草屋在东台可算是仅有的‘文物’了。”一句话就逗笑了我和母亲,没想到我的姨父竟是这样风趣幽默的。姨父88岁,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思维敏捷,而言语流畅。姨父,他是个神话。我看着茅草屋,还有茅草屋里一张红漆斑驳的小圆桌,竹壳暖瓶,木质脚盆,这些几乎在影视剧中才能见到的古老家什,带给我一种新奇又温暖的情愫。我的姨父姨妈勤劳俭朴,尤其是对居住了近半个多世纪的茅草屋有着割舍不断的深情。姨父是离休干部,五个儿子也早已成家立业,都有着宽大舒适的房子,他们要接姨父姨妈同住,姨父姨妈不肯,说是不习惯,丢不下菜地,还有两只羊,几只鸡。他们要给姨父姨妈翻修房子,姨妈坚决不从,舍不得这个陪了她大半辈子的茅草屋在眼前消失。就这样茅草屋留下来了,一年又一年,姨父姨妈固执地守候在这里,他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不能不提的是姨父姨妈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不见得惊心动魄,旖旎浪漫,可是,我却一直被深深感动着。姨父姨妈的故事,都是我断断续续听母亲说的,此后,一直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我的这次探亲,有一大半是为了见见姨父姨妈,这两位在我心中近乎传奇般的人物。
母亲说,姨妈从小就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小时候,外公外婆要给她缠足,她就是不缠,好不容易逼着缠好了足,她趁外公外婆不注意时就迅速拆掉,反复许多次,外公外婆都拗不过她,只好作罢。姨妈非常的心灵手巧,全家人的衣服鞋袜都是她亲手缝制,到了除夕夜,她会送每人一双崭新的鞋子,弟弟妹妹都兴奋极了,拿了鞋爱惜地放枕头边舍不得穿。那时候,太穷了,家人能吃顿饱饭都是很艰难的事,一双新鞋子就是最最奢侈的礼物。姨妈极疼爱这个家中唯一有幸念了书的小妹妹----母亲,常给母亲留好吃的,尽拣最好的给小妹妹用。后来,姨妈渐渐大了,外公给定了亲,是邻村一个卖豆腐的男人。姨妈不同意。外公一再劝说:再穷,饿不死手艺人,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人又勤快。姨妈还是不同意。外公不允,非要做这门亲。到了娶亲的日子,姨妈竟从半路跑了回来,死也不去男方家。第二天就法院请求离婚,办理这桩离婚案的是个年轻英俊的法官,他,就是我现在的姨父。
我不知道那时候姨父姨妈是否认识,但我相信姨父也被姨妈的举动震惊,继而欣赏了。在那个古老的年代,在农村,敢于离婚的女人几乎是凤毛麟角,她们常常忍辱负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可是,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有着怎样坚韧的性情,她的心是自由而高贵的,她有自己的梦想,她会为自己的梦想而奋斗,这样的女子生活不会亏待她。终于,姨妈顺利离了婚,那个年轻的法官从此认识了姨妈跟姨妈有了来往。一年后,年轻英俊的法官成了我的姨父。
姨妈共生育了五个儿子,五个儿子成家后离得都不是很远,现在离身边最近的是三儿子,常常去照顾他们,其他的也隔三差五地来看望,姨父姨妈日渐年迈,他们要接姨父姨妈去同住,或者请个保姆照顾姨父姨妈,无奈姨父姨妈都不同意更不愿离开茅草屋。姨妈是勤快人,在茅草屋旁,种了许多油菜花,结的菜籽像豌豆荚那么大,还有许多蚕豆。我在老家的那段日子,最喜吃青蚕豆,常是喜不自禁地就摘一颗剥了放嘴里,有股淡淡的甜香味,非常好吃。晚上,我睡的房间,有一半堆满了粮食,空气中有着谷物的气息,起先觉得有些呛人,很不习惯,闻得久了,竟生出一种踏实幸福的感觉来。粮食堆满仓,是农人的幸福。姨父是离休老干部,每月有三千多元的退休金,这在乡下足够丰盈。但姨父姨妈仍喜欢劳作,自己种粮食,种蔬菜,养羊,还有许多鸡,他们过着真正的农人生活,这粮食就是他们的成果,看着它们闻着它们那是一种很幸福很幸福的感觉吧!我睡的棉被里有着太阳的味道,暖而宣,想必棉被在我回家之前姨妈就拿出去晒了太阳,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让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可是,我觉得他们好辛苦,这么大年龄还在劳作,又想起姨父说过的说:不辛苦。吃得菜根,百事可为,返璞归真,其乐无穷。我似有所悟,他们是很辛苦,可是,也很快乐,那苦也就不是苦了。
姨父姨妈每日早晨都起来的很早,我也会早早起来,拿大扫把清扫了院子,然后,帮姨父姨妈做早饭。姨妈仍用很旧式的灶台生火做饭,我看见有完整的液化气炉具,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用,姨妈说:人老了,记性不好,总是忘记关阀门,上次一瓶气就给漏完了,还有这些棉花杆不烧火也太可惜。姨父坐在灶台前,用一双苍老的手将棉花杆一根根折断,再塞进灶膛里。我看着不忍,要帮他折棉花杆,姨父不让,还说,这样做的饭菜香。饭后,姨父就推了自行车出去,我更诧异了,这么大年龄还能骑车子?姨妈告诉我,他不是骑,那是他的“拐杖”,这拐杖跟随了他一生。姨父听见了我们的谈话,纠正道:“谁说我不骑?我常骑着去镇上开会呢。”姨妈说:“开什么会?是会相好的去了。”两人打趣的话,令我大笑不已。晚间,姨父姨妈一人一个电视,各看各的。姨父关心国家大事,新闻从不放过。电视对姨妈而言,就是个催眠曲,常常是看着看着就睡了。我将在火车上买的小手电给了姨父,希望他半夜想看电视时候摸遥控器会方便些,那是个手握充电式的小手电,在姨父的大手里小的像个火柴盒。姨父乐呵呵地拿着,反复地握来握去,嘴里念叨着,这小东西就是方便。第二日早晨,姨妈跟我和母亲说,你姨父半夜不停地把手电亮来亮去,兴奋地像个小孩子。姨父竟然听见了,大声说:“你才像个小孩子。”我和母亲又抑制不住地笑,姨父姨妈也跟着笑。这一场景是多么的温馨可爱,两位古稀老人,在最古朴简单的茅草屋里相依相伴,相亲相爱地过着属于他们的日子,这何尝不是最浪漫的事最珍贵的幸福生活。
探亲的日子过得飞快,不久我和母亲就要返程。母亲舍不得姨妈过得这么清苦,虽然姨妈一再地说很好很好,五个儿子也都很孝顺常回来看护,可是,母亲心疼姐姐,担心年纪太大有危险,一直劝说姨父姨妈去儿子跟前居住,儿子们也乘我们回来之际希望能说服他们的父亲母亲搬过去跟他们住。毕竟茅草屋年代久远,还是简陋了些,而且厨房、卫生间都在外面,很不方便。母亲说哑了嗓子,磨破了嘴皮,姨父姨妈才终于答应。可是,我们回去后再联系姨父姨妈,他们还是没有去,他们到底舍不得他们的茅草屋。茅草屋陪伴他们度过无数风风雨雨,早已与他们血脉相连,我想他们此生是不会离开茅草屋了。
距离上次回老家,已有三年多了,现在,我的眼前常常会有这样一幅温馨画面:有对老夫妇,在一个冬阳熠熠的日子里,坐着小脚凳,微闭着眼在茅草屋下晒太阳,时间在他们雪一样白的发间悄然掠过,他们干瘪的嘴唇含着浅淡的微笑。良久,他说一句:老婆子,做饭去。她应一句:你来生火。
忽然想到爱情,原先觉得很费解难懂,其实它很简单很简单。
爱情,就是无论富贵贫贱,我和你在一起,不离不弃,白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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