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13-9-29 08:32 编辑
文/芳紫陌
今天,朋友过来看我,带来一铁盒茉莉龙珠,打开盒盖,那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忽然勾起了我脑海深处,一些久远的回忆……
儿时,识茶,全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姥爷。
一年四季,每天中午,在我印象里,浓眉阔目,高大魁梧的姥爷都是一壶茶,一张报纸相伴,无论外面世界如何变幻,只要能喝上一口茶,再看上两眼字,粗茶淡饭,姥爷就心满意足了。
从被他抱在怀里皱着小眉,一口一口的抿着那苦茵茵的茶汤,到童年替姥爷泥炉前做烧水童子,后来,中午放学进家,先到姥爷屋里灌上一肚浓香的茶水,再到后来离开家后怀念和姥爷喝茶的时光,才知,茶与我和姥爷,成了一道密不可分的相思媒介。
我此生,受姥爷影响最大。
姥爷,进过私塾,读过圣贤书,年轻志向远大,闯过青岛码头江湖,后认清大局,退出江湖,加入沂蒙游击队,因是队内极少的有学问者之一,成为有勇有谋的地下情报联络员,九死一生,南下政审因成分特殊没通过,留在大后方,帮农民争取土地,加入一方斗地主分田地的骨干,从而埋下祸端,文革被报复,叛徒汉奸两大高帽盖在头上,游街批斗,在所难免,所有儿女均受牵连。
出身富家小姐的姥姥为此担惊受怕,加上追随一直处在危险状态中的姥爷大半生,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终于,旧疾加新病,身子全瘫,未看到生活的曙光,便撒手人寰,给了一直抱有乐观豁达心态的姥爷一重创,深爱姥姥的姥爷,从此,与茶相伴,从不过问世外一切。平凡后,姥爷未得到任何补偿,受牵连的儿女也没有得到很好的安抚,过去成绩无人过问,家人愤愤不平,他一笑而过,嘴上只一句“活着就好!”
姥爷最喜和我相对而坐一张小木桌前,对饮那最糟的干烘,但却冒着非常浓郁的苦香大叶茶,因为,我是他最忠实的听众,听他讲那历史硝烟下,他亲自经历的一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像听天书,睁大一双好奇的大眼,总是一个劲问“真得吗?后来呢?您快讲啊,再讲点再讲点!”
他半躺在一动就浑身咯吱响的竹椅里,眯着眼,呵呵笑着。长长的白眉毛白胡须,在正午厢房斑驳的阳光下 ,闪着银色的光泽,我到现在印象中,都感觉姥爷长得真像那个画上的大寿星老头。慈眉善目,讲的故事再惊天动地,本人也不动声色,似乎讲的是别人的故事一样。就像在文革被批斗游街时,回到家,胸前的木牌一摘,啥事没有似的,有条不紊地忙活烧水泡茶。然后问母亲要来家泡的药水,擦身上受伤的淤青。
姥爷那时年过六旬,身强力壮,早晚会在院里打一套自己创的健身拳,周末,骑上伴随他大半生的大轮自行车,去给住校的兄长送饭,那自行车上的生涯,也有着非常惊险的故事发生过,送情报,与汉奸周旋,扔掉自行车钻进长满芧草的炮弹坑,躲过被捕一劫,现在,七十多岁的姥爷,骑上它,照样虎虎生风,从家到哥的学校,好几百公里,一路没人不识那个壮硕的帮他们分的土地的革命老头。累了渴了,路边随边一坐,就是一壶茶围着一群老人侃大山。
回到家,车后坐,总是上挂下垂农家自产的蔬菜瓜果。偶而姥爷怀里会掏出一包糖果,于是大喊“妮子,烧水,泡茶,姥爷这有糖吃!”我就先去抢糖,然后去烧水,一般是姥爷主烧,我在旁边递柴递火的瞎搀和,但,姥爷泡出的第一泡茶,用哥的话说,苦得没法喝,却是我的最爱,干烘,没泡头,三四泡后就没味了,我就会起身对姥爷说“倒了吧,不好喝了!”姥爷一听我这话,常常哈哈大笑,赞一个“我家小妮子,可真是个茶家!”
过年过节,总会有政府的人来看望姥爷,他们一走,姥爷就招呼我:”妮子,快点来,有好茶喝!“我就知道,我最爱闻的一种茉莉花茶来了!有时,打开,是一个个黑乎乎的圆球,姥爷说那是老龙井,南方一个叫西湖的地方产的,现在知道那是一种传统工艺,现在已不多见的珠茶,很香,可姥爷不让我多喝,说小孩喝多了影响睡眠,只那茉莉花茶,姥爷不但让我喝,还让我吃,我从小就养成了嚼茶的坏习惯,一直到现在,也没改。而现在,很少喝茉莉花茶了,因为已经喝不到那时候那种真正的茉莉花香熏出的花茶了。而且,一闻到茉莉花茶,心底便涌出一股酸酸的滋味……
我小时候受尽病痛的折磨,最厉害的时候,家人都以为我要活不过来了。用知情者的话说,在那个年代一般家庭十个我这样的也早报销了。什么病?林黛玉式富贵病。中医,西医,偏方,旁门邪道的巫术,其实家人都是无神论者,可为了我,什么都信都用上了!
尤其姥爷,战争年代,什么妖魔鬼怪,用他的话说,都碰上过,可他从不畏惧,半夜送情报,鬼火在眼前飘 ,他都敢捉;但为了我,他也无比虔诚地接受着神婆巫爷的摆布,小心谨慎地收敛起自己一些言行,只为配合治好我的病;但姥爷更起劲地是到处打听偏方,积极为我捉方子;比如,听说把鸡蛋塞青蛙肚里,外面糊上泥巴烧烤,那鸡蛋孩子吃掉,吃上一个月,就好了,姥爷一连气给我捉了一个月的青蛙,不厌其烦地做着同样的程序,大夏天的,在柴火炽热的烘烤面前,姥爷的白胡须都烤焦了。还有后来的烤乳猪乳羊,一直到最后不擅农事的姥爷为让我喝到新鲜的羊奶,而放起了一群羊。
当我喘得上不来气时,姥爷就会把我抱到他的怀里,用他宽厚温暖的大手,在我的后背上下搓,嘴里反复说着“好了好了好了!”我娇嬾的皮肤哪经得了姥爷粗糙大手的揉搓,一会我就哼哼着喊疼,姥爷就把手劲放轻点,一边搓一边说:“妮子听话,姥爷搓完就好了,好了姥爷给你泡茶喝,喷香的茉莉花茶,不给别人喝只给妮子喝!”
在茉莉花茶的香氛中,我的咳喘经姥爷那一番按摩,暂时得到了缓解,我昏昏睡去,一觉醒来,姥爷 还是那个姿势抱着我,看我醒来,姥爷紧皱的眉须舒展开来,笑眯眯地端一碗温热的茶汤喂我喝下,咳得哪儿都疼的五脏六腹,被这温热的茶汤熨贴得舒服极了,我冲姥爷展露笑颜,却发现姥爷的眼里闪着晶莹的光……
后来我上学,姥爷最喜欢我回家拿书给他看,而且他最爱看我的历史地理书,一直到高中,所有的历史地理书他都跟着看了一遍,我们爷孙俩喝着茶,就着书里的内容,时常天南海北的聊得热火朝天。当然,他最爱看的还是战争年代的篇章还给我延伸出好多内容。当然除了我的书,他每天必看的也是一直没有间断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若哪天父亲下班回来忘了给他带报纸,那一晚他都会闷闷不乐。
姥爷八十五寿终正寝,姥爷无疾而终,姥爷等到哥哥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孙子,姥爷喝到了我上班后给他买的茉莉花茶,姥爷到老也没吃一粒药,姥爷临走前喝了最后一泡我给买的茉莉花茶,然后跟母亲说,给我来碗荷包蛋面吧,姥爷吃了一大碗面两个荷包蛋,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便睡去了。至此姥爷再没醒来。
姥爷最后那两年糊涂了,不识任何人,但有两样没忘记,一是,他老家的方向;经常一个看不住,他就柱着拐杖顺着一条朝南的大道,走出老远老远,被人发现都识得他,问他要哪里去,他说要回家!再一个就是我的小名,谁去,他都当成我,他最喜欢的我的哥哥到他面前,问他是谁,他看半天,喊得依旧是我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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