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11-26 15:45 编辑
姥爷拆掉眼上的纱布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咦,口呀,你头发咋都白了?!
口是我娘。娘小名叫口妮儿,常被姥姥姥爷呼作小口。“口”在我们的方言里是厉害脾气大的意思,如果一个女孩子脾气暴躁容易发怒,就会被人称作“口妮子”,久之,就叫口妮儿了。
姥爷突然复明是因为做了白内障切除手术。
姥爷完全失明后就不想吃饭了,一说吃饭就叹气,娘心里很沉重。娘最不能看的是姥爷每次下床先伸手,直直地伸着,打太极一样乱摸,摸小脚门,摸椅子,摸碗筷。一天夜里,娘突然听到姥爷房里有动静,忙起床看,发现姥爷衣襟上挂着一个粘鼠板,正弓身顺着墙脚摸索,已经摸到后墙边的粮囤上。娘一把抓住姥爷的手,揪掉他身上的粘鼠板,颤声叫道:“大,你干啥哩!”姥爷静静地睁着眼睛,说:“我咋找不到蚊帐口了?”娘慢慢把姥爷牵到床边,拿湿毛巾擦掉他手上的粘鼠胶水,替他换了衣服,打发他睡下。娘转动门扇,门后旮旯里的粘鼠板果然不见了,娘想象不出她的老父亲从门口到门后再到后墙一路摸过去费了多少艰辛,回到房间直哭了半夜。
天一亮娘就给舅舅打电话,说要给姥爷做手术,舅舅果然又是那句话,年纪那么大了——人家给做吗?娘这次很强悍,说,年纪再大没病没灾的就眼睁睁看着他难受吗!人家做不做也得去试试!舅舅愣了一会儿,说,跟他们几个商量一下吧,娘一挥手,说,谁也不用商量了,这回我当家,现在国家有补贴,花不了几个钱,你只需要伸个头,住院啥的我伺候!
姥爷从县医院回来简直是重生一般的喜悦,笑眼眯眯,见人就说,喜事呀,大喜事呀!娘摸摸姥爷稀疏的头顶,说,好久没赶集了,带你转转吧,理个发。姥爷满脸慈祥,欣然说,中啊,小时候你们听我的,现在我听你们的。
一条菊黄明媚的乡间路,一辆小巧轻便的三轮车,两个相亲相爱的老年人。他们一个专心驾驶小心翼翼,一个面色祥和稳稳安坐,背对背,心连心。
理发师傅叫老胡,光头,茶色镜,手指灵巧,耄耋之年,依然健朗,甚至有点酷。正忙活,娘突然说:“小爹呀,听说你又娶一个?”老胡停下手里的剃刀,扯过椅背上漆黑的磨刀布蹭两下,从镜框上边看娘一眼,嘿嘿一笑,说,啊,是哩。我一扯娘的衣襟,悄声说:“看你,咋问人家那事儿!”娘转过身眨一下眼,偷偷说:“我故意问他呢,这老头子不是好人,我看见他就恼。”
原来大集体时,老胡定期到我们村理发。有一次轮到我家管饭,为了招待他,娘把家里仅有的一瓢好面拿出来,薄擀慢切,做了一锅汤面条,结果老胡进屋一看,扭脸走了,说不吃汤面条,到赖货家吃捞面去。对着一锅珍贵的面条,娘气坏了,一恼,哭着跑到赖货家,非要看看人家做的到底是不是捞面条。我猜那个时候娘二十多岁吧,身姿挺拔,乌发偏分,丰满的一束卡在耳后,行动处发丝飘甩;卡子应该是最大号,顶端套着一个银色鞋眼,以防发缕挣脱。
后来呢?我看着娘的满头灰白问。娘露出得胜的笑容,说,后来呀,后来听说我哭了,他又折回来了,再说赖货家做的根本不是捞面条!我咯咯直笑,说娘你真傻,他不吃不正好吗,好面那么金贵,你还不趁机过过年。 娘立即又不平,说,他装孬,我小时候的头都是他剃,大了大了他装着不认识了,那么捣蛋,气死我了!给你剃头?女孩子剃什么头?我大为惊奇。是给我剃头呀,那时候他正年轻,我还当小孩呢,五六岁六七岁,天天顶个茶壶盖儿。娘语气平淡,象在说着昨天的事情。
娘也曾经当过小孩儿,曾经五六岁六七岁,曾经留着可爱的童花头,这真是一个出奇的发现。娘留童花头特别好看吧,唇红齿白,明眸善睐,刘海齐眉,发波闪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