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啊,你那巨灵般的手掌——解读里尔克的一首神秘诗《严重的时刻》 朱永信
在进入这首诗之前,我想起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的话,大意是说:读诗,是培养精神趣味的最好方式和有效途径。
第二句话是当代具有诗人情怀的学者林贤治说的:“根据阅读的经验,我常常被告知,一个人如果从来不曾阅读过诗歌,应当是人生的一种不幸。”
他们分别从美学趣味、生命感受对诗歌的阅读进行了强调,使得我相信:一个从来不曾热爱过读诗活动的人,他在精神上很可能将会是个一贫如洗的人。
好,精神准备就绪后,现在我们可以进入优秀的德语诗人里尔克的《严重的时刻》的阅读了: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夜间在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我不知道当初将这首诗歌编入高中《语文读本》的编选者是出于何种用意,但作为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作,这首《严重的时刻》解读起来却的确很困难,因为它的结构看过去太简单了。不知从何下手,甚至觉得似乎没有解读的必要。
高尔基曾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如果不以象征主义诗人锤炼出来的语言为基础,我们将一无所为。”但《严重的时刻》一诗的语言毫无特异之处,也不晦涩、平白直接。看来,这首诗的致胜之道,不在于它的语言,也不在于它的形式,而更可能在于它的内里,在于它的语言外衣里面藏着的某种神秘的精神。
另外,我们必须还要明白,伟大的文学作品几乎无一例外地具有精神辐射的多层性的特点,每一个读者都可以从自身的体验和人生经历切入,都可以获取自己的独特读解。当然浅者见浅、深者见深,而优秀的作品本身就具有无穷读解的可能,象莎士比亚的悲剧,之所以读解不尽,获得各国人们的喜爱,就在于其文学空间的多层次性,大众悟到一层,知识分子悟到里边一层,而文化精英更悟得了最里面的一层,无论谁,只要一打开莎剧,它都不会让你失望,都会让你满载而归。这就是文学杰作的不朽性。
而里尔克的这首《严重的时刻》也一样。这也必将是一首传世之作。它那质朴的外边底下却透着隐隐的精神之光、思想之光。我们现在试着一层层剥离,来抵达里尔克的内心。
第一次读下来,你可能会不喜欢,语言不精致倒还罢了,结构又这么呆板。世界文学史上这么呆板的诗又备受推崇的诗并不多见;另外,读下来可能又会感到一种神秘——一种隐隐的恐惧和疼痛。
就结构而言,它的呆板在于:每一节都一样是三句,译文字数依次是10、8、3,而且文字几乎完全相同,但在这基本不变的整首四节诗中却藏有细微的变化,这变化主要是从上到下依次四个字“哭笑生死”,我们可能会感到很惊讶,因为我们已经发现:这四个字不就是人的一生吗?――哭着诞生于世,笑着开始成长,慢慢的展开了生活,然后死于生命的尽头。而且这四个字还是人生的基本因子,你的每一时刻都在诞生哭和笑,你的每一时刻都在因诞生生和死,时间展开的过程也就是生和死,哭和笑展开的过程,所以,我们基本可以认定,这首神秘诗无疑是在写人生――人的生命。
写生命的什么呢?——写生命的孤独、无奈,生命的疼痛和恐惧。而这些复杂微妙的情绪来自于什么地方呢?这首诗最让我们触目惊心的又在什么地方?这时也许我们的心神和眼睛,会被一个词牢牢抓住――“无缘无故”!这是贯穿整首诗的一个关键词,也就是贯穿整个人生,贯穿了整个人生的所有哭哭笑笑、生生死死。
无缘无故是什么?什么是无缘无故?无缘无故就是宿命啊!就是那让人无法摆脱的宿命啊!命运在摆布一个人,就象风在摆弄一张树叶一样自由,我们来到世界上是并未获得我们的允可,命运将我们强行带来;我们终极的死到底隐藏在时间的哪个细节里,我们又无法把握,一切爱恨情仇都在生命的不同刻度上意外地降临,象雪花一样纷纷扬扬。
生命当中到底有多少突如其来的幸福和风雨在等候着我们呢,从根本上说,人却无法把握这一切,这就是宿命。生命的孤独无奈,生命的恐惧和疼痛,生命中各种复杂微妙的情绪都来自于一只不可妄测的神秘之手――这就是宿命的手掌啊!
我们都在无缘无故地哭,无缘无故地笑,无缘无故地生,无缘无故地死,然后回望我们的一生,凄凉和萧索感怎能不油然而生!所以,这种呆板的形式结构里边原来隐藏和对应着作者对生命一成不变而又难以言述的对宿命的感慨。
这里,又一个问题又升了上来,即每一节诗里的“此刻”又到底是指哪一个时刻呢?指诗人写诗的时刻?指我们读诗的时刻?还是指另外某种意外的时刻?或者是指包含所有这些时刻的时刻?是的,我们相信这首伟大的诗篇因其不朽,将会将“此刻”化为“永恒”,一芥化为须弥,刹那定格为永恒,它指向了所有的“此刻”,也就是指向了永恒。永恒,也就等于时间。同理可得,“某处”也一样――指向了所有生命的存在空间,或者说,它本身就等于空间。由此可见,这种宿命是铺天盖地、无所不在的,它辽无际涯、广阔无边!我们从中可以提炼出两个重要词汇——时间和空间。
还有,诗中的“我”是指谁?“我”是每一颗心灵,是所有的自我——是你的自我,也是我的自我,更是他的自我。那么这个“谁”又是谁呢?显然,这个“谁”是指与“我”对应的他人,是的,“谁”是指自我以外的他人,因为,所有的自我都是孤立的,只有存在他人,才可能建立起了某种联系,而人世间的大部分奥秘就来自于这种自我和他人的神秘联络之中,因为孤独、因为寒冷,我们不同的人生都在发生着不同的联系,并且彼此取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每一个人都与他人处在一种无休无止的神秘的联系之中,认识的、不认识的;身旁的、远方的;本族的、异族的……前者我们还好理解,后者是什么意思呢?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与他人割裂,我们平日所吃的食物,所穿的衣服,所用的用具,有多少是来自于身旁的熟人?我们可能还从来不曾料想过自己的生活要依赖陌生人,以及所依赖的劳动到达的程度。事实上,我们就是在这种联系之中将自己的生命慢慢展开,又慢慢地老去。于是,我们又得到另外一组词――自我和他人。
优秀的诗篇是不大讲究词藻的,因为词藻原本就不是他们的目的。诗人们深深懂得:繁华乃瞬息之事,平淡才会归于永恒。这诗也不例外,通篇几乎没有一个形容词……哦,不对,好象有一个!隐藏在哪里呢?――题目!是的,在题目里面。
这题目唤作“严重的时刻”,这是九叶诗人陈敬容的译笔,也有被翻译成“沉重的时刻”的,这没关系。这“时刻”我们刚才已经分析过,它等于时间,也就是永恒,是永永远远。那为什么要用一个形容词“严重”来修饰时间呢?时间又怎么会“严重”或“沉重”呢?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做一个简单的数学题目,也就是上面提炼出来的四个词汇的加法运算:
时+空=? 人+我=?
题目显然很简单,第一道题的答案是:宇宙,第二道题的答案是:人类。这样,这首诗的主题已经出来了。原来作者所指的宿命,并不仅仅是指他自己,也不仅是指你的或我的,而是在这宇宙里所有苍生共同的命运,而在这所有苍生里面,只有人类不但被命运支配着,而且还能够感觉出了这种被支配!
法国哲人帕斯卡曾说:
“人在自然界中到底是个什么呢?对于无穷而言就是虚无,对于虚无而言就是全体,是无和全之间的一个中项。他距离理解这两个极端都是无穷之远,事物的归宿以及它们的起源对他来说,都是无可逾越地隐藏在一个无从渗透的神秘里面;他所由之而出的那种虚无以及他所被吞没于其中的那种无限,这二者都同等得是无法窥测的。”
这就是我们人类的真实状态。于是敏感的诗人生出了无穷的感慨,于是也就有了这首神秘的诗篇——《严重的时刻》
原来,这首短诗,看似朴素简单,里面却隐藏着这么一个重大的主题:我们所有的人类在苍茫的宇宙时空里面,被一种神秘巨手所掌控,无缘无故地哭哭笑笑、生生死死,这个普遍的宿命又象天罗地网一样地罩着每一个有知觉的人。所以,这恒久的时刻,如何不让人心生恐惧,倍增了人生多少的凄凉和无奈,从而觉出了生命悲剧的深刻严重性呢?
这首诗其实是一首哲理性很强的诗歌,充满了存在主义的荒诞感和疏离感,一种精神的焦灼和对终极意义的追问。受里尔克影响,我国著名诗人冯至先生也曾写过许多类似主题的诗篇,尤其是他那有名的诗集《十四行诗》,其中有一首1941年写的《我们天天走着一条小路》,其结尾说道: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时抚摸着自己的发肤
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你看,短短几句话就将诗歌的哲理提到了与哲学一样的高度,呼应了古希腊太阳神庙宇上的铭言:认识你自己。
所以在诗学王国里,有人说哲理不可以入诗,我认为这是某些人的一种偏见,是某些人精神的懒惰的托辞。
应该说,作为探索人类内心的世界,诗和哲学有一样的功效,而在挖掘神秘莫测的未知事物时,哲理诗更是有着理性思维所不能到达的便利。而里尔克、泰戈尔、纪伯伦等人的诞生,更是直接繁荣了哲理诗。他们几乎每首诗都给了我们无尽的遐想和思索。
最后,我必须再次强调:
第一,读诗非常重要。诗歌是文学的心脏,通过诗歌的阅读,它不但培养了我们纯正的精神趣味,对于文学而言,还避开了无数冤枉的道路;
第二,读诗要以生命体验的感悟为基础,调动自己所有的体验和直觉来切入诗歌的每一个细部,这样才会让我们觉出伟大诗篇的许多意外的奥妙;
第三,读诗必须要读这世界上最好的诗篇,烂诗不但败坏了趣味,还毒杀了心灵,其罪当诛。只有好诗才能不断地打开我们的内心,听到美妙的乐音和芳香,于是把我们的心灵不断地引向了可以所能够到达的一切心灵的深处。
这样,也许我们的一生还很可能会为自己打造出一颗优美的灵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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