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南沙贝 于 2013-5-15 16:15 编辑
抱襄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商船上,儿抱娘啼不肯放。
——取材自《野菜谱》(明)王磐
一
坡上的茅拉子草刚一见黄,天就冷起来了,灰蒙蒙的天上,北风把一团团烂棉絮似的黑云往南边刮,稀疏的小雨点就跟着从天上落下来。这鬼天气,耷拉着个苦脸,就像小女女麦妮一样,一眨巴眼睛掉出几颗泪疙瘩,一眨巴眼睛掉出几颗泪疙瘩。
麦妮出了窑门,挟个木盆往沟底下刷鞋去。鞋是毛虎脱在窑门前的,他前晌赶羊出去踩进河里了。实衲帮毛毛底的鞋湿透了,沉甸甸的,鞋外边箍着的黄泥板成一层壳。小北风像是只手,撕扯着她的衣裳要往里边钻,刚走出五六步远,就觉得衣裳里被冷风灌满了,手腕以上的小臂和脸上脖子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里的木盆也像是变成了铁的,冰凉冰凉的。她张开手指头,把夹袄破成穗穗的袖口拽在手掌里垫着,又缩了缩脖子,望向对面的山梁。那条像绳子一样曲曲弯弯攀上山梁的小道,是村里人进山出山唯一的道,两年以前,也是个像这样刮冷风的阴天,她的公爹就是在那条道上,引着娘和她进山来的。
水有些浑,不像她老家房后的那条河清亮。河水绕过石头夹带着草叶流过去,把一股野草味和土腥味往两边扩散。我也就是个草叶吧?她想。我在一汪浑水里扑腾,我总是挣不出这一汪浑水。
她蹲在石头上拎起鞋,按进流水里冲冲泥,一转眼就看见沟旁边还站着几根抱娘蒿。天这么凉,它们的茎秆还挺立着,头上顶着一圈结满籽的角,根底下的几片裂得很深的细细密密的叶子还是黄绿色。在她老家,人们不叫它抱娘蒿,管它叫麦蒿,因为不只是河边上沟岔里有它,最多的还是长在麦地里,麦子秀穗以前它跟麦苗一个颜色,你认不出它来,等到麦子一吐穗,也就到了它开花的时节,绿地里开着黄灿灿的小花,甚是好看。
要不是那场洪水,麦妮咋也想不到她会到这个山窝窝里,给人家当童养媳。
麦妮的家,在黄河边上,三门峡北边一个叫张家庄的村子。两年前的伏心里,大雨没缓劲地直直下了一天一夜,她家老旧的草棚屋四处漏雨,一家子谁都没法睡觉,犯心气痛的爹在板床上躺着,娘跟哥姐把家里的盆盆碗碗都摆开接雨水。到后半夜,猛地,平地起大水了,黑暗里一会儿功夫土皮就被刮下去二尺,房子全被水刮扯倒了,树也被连根拔起,牛马猪鸡全被冲走了。爹砸死在塌下来的房木下边,随后给洪水冲得没影,连尸骨都没留下。爹死了,麦妮知道,哥姐都给冲到哪里去了,麦妮还不知道。黑暗中娘拽着她抱住一棵老榆树,顺水漂到天将亮,才看清楚四周围是汪洋一片,全是浑黄的水,除了浑水什么也没有,也不知道娘俩个给飘到的是什么地方。
从洪水中爬起来的拖儿带女的灾民,沿河往北边地势高的地方走,一路讨要。到秋天时,他们陆续进了王母山脚下的地面,是坡地上那些收获过后的谷根子玉茭茬子,把饥饿的人们吸引来的。刘家前东边十五里地的石砬子镇街上,那时候聚集着十来个饥民,个个破衣烂衫,冷得缩着肩。娘拉着她,胳肢窝底下夹一根树枝子预备打狗,在一个又一个庄稼院的门口哀告,求人家可怜可怜妮子。有人给口吃的,有人一见讨要的人过来,就关紧大门不吭声了。
麦妮和娘就是在石砬子后街上遇见她公爹的,这个穿着隔年破棉袄的光头汉子总是日头一竿子高就冒头,含着个巴掌长的没有烟嘴的烟杆,在饥民的跟前晃。他追赶的,是三个带小孩的娘母子,跟在她们身后,变着法子引她们说话,然后吧嗒着烟袋思量。娘说这人怪异,怕是没安好心,咱躲着他吧,可是哪里躲得开,刚见他去追另一个婶婶,转眼又回来了。
那天公爹跟娘说:“别躲我,我不是歹人,你看眼瞅着天就冷了,你带着个小女女有多凄惶,我呢,屋里有儿没有女,咱做个亲家吧,把小女女搁我屋里吃口饭,等几年长大了,叫她给我当儿媳。”
娘俩个跟着公爹翻过一道梁,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道,来到这个山坳里的小村子——刘家前。
婆那天给煮了红面剔尖,很久没吃过饱饭的她顾不上抬头,咥了一碗又一碗,娘却吃不下,娘的眼睛红着,两汪泪颤颤的不肯落下来。娘说:“麦,你快九岁了,你听话啊,好好听你婆的话……”
娘的话,断断续续的在她喉间呜咽,娘告诉她等着,等找到哥和姐,再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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