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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时事 六星杂谈 <精彩图书一>墓碑:中国六十年大饥荒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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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图书一>墓碑:中国六十年大饥荒纪实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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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1 12:5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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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于网络
   转载这本书的目的在于诉说真相,完全出于探求历史真相的人之本性。对于造成作者权利的损害,深表歉意。此外本日志内容并非复制而是个人纯打字完成,文章中若出现错误皆个人失误造成,于原作者无关。严禁借此用与商业用途。欢迎转载:广为流通,功德无量。)
代前言:2007年8月
    这本书原打算命名为《天堂之路》,后来我改为《墓碑》。《墓碑》有四重意思,一是为在1959年饿死的父亲立墓碑;二是为3600万饿死的中国人立墓碑;第三,为造成大饥荒的制丨度立下一个墓碑;第四,在写这本书到一半的时候,北京宣武医院在为我体检中发现有‘病变’。于是我加快了写作速度,下决心把这本书完成,也算为自己立一个墓碑——有幸复查时排除了病变,但写此书有很大的政治风险,如果因此书而遭遇不测,也算为理念而献身,自然也就成了自己的一个墓碑。当然,主要还是前三种意思。
墓碑是凝固的记忆。人类的记忆是国家和民族赖以进步的阶梯,是人类航程前进的路标。我们不仅要记住美好,也要记住罪恶,不仅要记住光明,也要记住黑暗。极丨权丨制丨度(此处的极不是错字,具体作者会在下文解释)下的当权者隐恶扬善,文过饰非,强制摸去人们对人祸、对黑暗、对罪恶的记忆。因此,中国人常犯历史健忘症,这是权利造成的健忘症。我立的这块墓碑恰恰是让人们记住人祸、黑暗和罪恶,是为了今后远离人祸、黑暗和罪恶。




(一)
1959年4月底,我正在利用课余时间为学校共青团委办‘五四’青年节墙报,我儿时的朋友张志柏(小名车子)从湾里匆匆赶到学校找我,急急忙忙地说:你父亲饿的不行了,你赶快回去,最好能带点米回去。他还告诉我:你父亲没有力气去刨树皮,饿的没办法,想到江家堰去买点盐冲水喝,没想到倒在半路上,是湾里的人把他抬回来的。
    我当即放下手上的工作,向团委书记兼班主任赵纯烈老师请假,并到食堂科停火三天,取出了三斤大米,立刻赶回家——睡虎下湾。走到湾里,发现一切都变了样:门前的树没有皮,白花花的,底下根也刨光了,剩下一个凌乱的土坑。池塘也干了,邻居说是为了捞蚌放干的。蚌有股难闻的腥味,过去是不吃的。没有狗叫,没有鸡跑,连过去欢奔乱跳的小孩们也呆在家里不出来。湾里一片死寂。
    走进家门,真是家徒四壁,没有一颗粮食,没有一点能吃的东西,水缸里连水也没有。饿的走不动,哪有力气挑水啊!
父亲半躺在床上,两眼深陷无神,脸上没有一点肌肉,皱纹宽阔而松弛。他想伸出手招呼我,但没有伸起来,只是动了动。这只手和上生物解剖课时看到的人体骨骼标本上的手差不多,外面虽然有一层干枯的皮,但没有遮住骨骼上每一处的凸起和凹陷!看到这只手,我心里徒起一阵酸楚和震撼:原来通常说的“瘦得皮包骨”是这样的恐怖和残忍!他嘴里嘟啷着,声音很低,他是叫我赶快走,赶快回学校去。




父亲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两个月以前他还是好好的(其实当时他脚上已经浮肿,可我不知道是饿的。)父亲在生产队里负责放牛。那头牛很可爱,经父亲精心照料,它壮实而清洁。这头小水牛虽然不会讲话,但它的眼神会说话:或是亲近,或是忧伤,或是渴望,或是恼怒。它通过眼神可以和父亲交流,我也略懂一些它的眼神。我每次从学校回来,总要骑着它在山坡上溜溜。两个月以前,父亲托人叫我回家。生产队里偷偷把这头牛杀了,我家分了一斤牛肉。他知道学校生活苦,是叫我回家吃牛肉的。我一进屋,就闻到诱人的肉香。父亲不吃。他说这牛跟他关系太好了,牛通人性,他吃不下。其实是找借口,让我一个人吃。我大口地吃起来,他在旁边看着,眼里露出慈祥的光。我后悔自己不懂事,如果他吃了那一斤牛肉,也不至于饿成这个样子!
    我捏了捏父亲的手,就赶紧拿起水桶和扁担,把水缸挑满了。我又抗起锄,提上筐,到去年种花生的地里去刨花生芽(去年刨花生漏在地理的,春天长出了比豆芽菜粗得多的嫩芽,据说其中含有毒素,不能吃,但也被人们刨的差不多了。)我刨着,刨着,心里充满了懊悔和自责,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挖野菜呢,为什么不早点请假拿点米回来呢?懊悔和自则无济于事。我用带回来的米煮成稀饭,送到床边,他已经不能下咽了。三天以后就与世长辞。




父亲杨修身,生于1889年(光绪15年)农历6月6日。他实际是我的伯父,也是养父。从我出生三个月起他把我养大成人,他和我的母亲(养母)对我胜过亲生儿子,他们对我超出常人的疼爱在家乡传为佳话。后来我从乡亲那里得知,不管刮风下雨,父亲总是抱着我踏着乡间小道到四乡求乳,因此我的乳母遍布四乡八邻。有一次我重病昏迷,父辈在庙里磕破了头皮长跪不起,直到我苏醒。我头上长了个大脓包,母亲硬是用嘴吸出脓头,才得以痊愈。他们对我的教育超出了一般农民的眼光,家境十分贫困,却千方百计供我读书。对我的品行要求极为严格。
    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我丨草草安葬了父亲。父亲已经静静的躺在地下,他的形象却我的大脑里活跃起来。他健在时,我怎么没有注意他:哪知他走了,一桩桩往事却在我的大脑里浮现。1950年,我们所在的元麻乡乡政丨府经常召开斗争地主、恶霸的大会。有一次,一场大型斗争会召开,父亲带我去参加。会场是在一个倾斜的山坡,山坡的低处临时搭了台,山上站满了农民。口号震天,荷枪的民兵耀武扬威。被斗争的人五花大绑拖到台上,每一位诉苦的人说完话后,都有人涌上台对被斗者一顿暴打。打到后来已经没有气息了,就拖到山坡上枪毙。这一次就墙壁了14人。我看到父亲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我和几个小伙伴从会场回来后,玩起了斗地主的游戏。没想到父亲看到后把我拖到家里,狠狠地打了一顿屁股。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挨打。后来我听他说,被枪毙的不全是坏人,上台打人的也不都是有冤屈。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带我去看争斗会。

我母亲(养母)1951年去世后,我就和父亲相依为命。母亲刚去世时,我一度失学在家。他不让我干农活,腾出一张桌子,每天督促我学习。可是,有一次交公粮,他却让我挑两小袋稻谷和他同行。他说,过去没有田,现在分了田,交公粮是大事,要让我体验体验。谁知到半路,我走不动了。他就把我连同两小袋稻谷一起放在他的挑子上,送到了粮站。土地改革时,我家分得了12担谷的田(相当于三亩)当时分得土地时他是多么高兴啊,我小小年纪也分享到快乐,可是没过两三年,土地又收归集体了。
    1954年我考上初中。由于没有钱交伙食费,我得走读。从家里到学校20华里。为了缩短我上学的路程,父亲在离县城10里路的麻桥,找了一间旧房子,开了一间小茶铺。这10里路全是大马路,为我走读创造了条件。每天天不亮,他就叫我起床,打发我去学校赶早7点钟的自习。有一天下起了暴雨,这间旧房子的山墙倒了,差一点把他压下面。后来学校给我助学金,我能寄宿读书了,父子才结束了这艰苦的生活。
    父亲饿死,我很悲痛,但没有丝毫埋怨政丨府。我不认为这和政丨府有什么关系。也不认为这和‘三面红旗’有什么关系。我对当时宣传的‘大跃进’的成就,人民公社的优越性依旧深信不疑。我不知道更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我以为我家乡发生的事是个别现象。我以为父亲的死只是我一个家庭的不幸。想到伟大的共产主义即将到来,家庭的这点不幸算什么?党教导我遇事要牺牲‘小我’,维护‘大我’我绝对听党的话。这种认识一直保持到文化大革命时期。




那时,党团组织灌输什么,我没有任何怀疑,都全盘接受。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小学考初中获得全县最高分,名列第一。小学加入少先队,初中加入共青团,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当学生干部。1957年反右派时,党组织说右派分子坏,我就认为坏。1958年大跃进,我也是学校的积极分子。我写的赞美大跃进的诗曾送到黄冈地区教育展览馆。当时我是团委宣传部长,兼任学校《青年共产主义者》油印小报的主编。白天参加劳动,晚上编报纸。1959年元旦,我为这张报纸写《元旦献词》,热情的歌颂‘大跃进’。在全校庆祝新年的大会上,校长王占松一字不差地宣读我写的这篇文章,作为向全校师生的献词。
    我做这些都是真诚的,没有丝毫功利目的。父亲的死,我虽然很悲痛,但没有减弱我对中国丨共丨产党的信任。当时大批青年人也积极地投入了‘大跃进’,他们自己和家人都在挨饿但没有怨言,他们也是真诚的,共产主义在鼓舞他们,他们中很多人愿意为共产主义这个伟大理想而献身。
    我之所以真诚地支持‘大跃进’,除了共产主义的鼓舞以外,还因为无知。我的家乡是一个偏僻的小村,远离公路。信息十分闭塞,农民不知道大山以外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有一次,我听到一位老农民对我父亲说:有人看到宣统了,有可能重新出来做皇帝。他们不知道溥仪在天津和东北这一段经历,也不知道溥仪当时已经当作汉奸被关押。农民怀念皇帝。1949年10月1日北京发生的大事他们也不知道。村干部黄元中是知道的,那天他到乡里开了会。第二天,他儿子(小名赖子)对我说:“毛主席坐殿了。”我问:“什么叫坐殿?”赖子说:“就是当皇帝。”他说这是他父亲告诉他的。我们那里绝大多数农民终生最大的活动半径不超过50公里。我们家乡虽然离汉口只有一百多公里,但对农民是遥不可及的。人们对汉口的向往只能停留在儿歌里:“月亮月亮跟我走,一走走到洋汉口;月亮月亮跟我跑,一跑跑到袁家桥。”县城是可望不可及的好地方。可是县城来回也得花一天的时间,其中有一半路是崎岖的羊肠小径。很多人一年仅去县城一两次。夏夜洗完澡后乘凉,是农民最惬意的时候。有的一家几口人坐在自家门前,一边喝着自产的粗茶,一边摇动着自家用麦杆编织的扇子,谈起家长里短。爱热闹的人则围坐在一起,一边乘凉,一边聊天。或谈起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桃园三结义’,或谈几十年前从武汉传过来的‘兴汉灭旗’。但这些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使人腻烦。如果谁谈起县城里发生的新鲜事,大家都竖起耳朵听。谈论县城情况的人会引起人们的尊敬。
    乡村的闭塞虽然使农民无知,但却可以保存一部分人性的纯真。父亲对1950年斗争会的反感,不是来自理性的判断,而是出自人性的自然

使我认识最初发生转变的是文化大革命。文革初期,清华大学成千上万张大字报揭发出来的情况使我震惊:我多年来尊敬的老革命,生活竟如此腐败,精神境界竟如此低下!1966年8月到12月,我和同班几位同学一起到20多个城市‘串联’,各地的大字报也揭发出高官的腐败个特权。我开始不迷信权威,不迷信高官,也不迷信报纸上所说的一切。我开始怀疑中国丨共丨产党多年来向我灌输的神话。我和多数普通群众一样,是以反对高官特权的心态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在文化大革命中,湖北省长张体学说的一句话使我震惊:湖北省在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30万人!这时我才知道,发生在我家庭的悲剧不是个别现象。





大学毕业以后,我分配到新华社。新华社记者可以接触到其他人无法接触到的社会层面。我不仅知道了很多与党史教科书上不一致的真实情况,我也看到城市工人的贫困生活。作为新华社记者,我更知道报纸上的‘新闻’是怎么制造出来的,知道新闻机构怎样成为政治权利的‘喉舌’。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思想禁锢比过去松动了不少。一些真实的历史开始透露出来。过去党教导我们,在抗日战争期间,只有共丨产党抗日,国丨民党一味投降妥协;现在才知道,国丨民党支撑着抗日的主战场,有一两百位将军为国捐躯。过去党教导我们,由于自然灾害,少数地方发生了饥荒;现在才知道,完全是由于人祸,几千万人饥饿而死……我开始知道,中国共丨产党党史,甚至近百年的中国历史,都是按照共丨产党的需要,进行了歪曲和编造。
    一旦知道自己过去长期受到蒙骗,就产生出一种摆脱蒙骗的强大力量。当权者越是掩盖事实,就促使我更加追求真实。我不仅大量阅读新发表的史料,也在采访新闻中努力了解真实的过去。我亲身经历的19(hi)89(hi,百度!)年北京丨风波,更使我大彻大悟。年轻学生的鲜血,把我的头脑里过去几十年接受的种种谎言洗刷一尽。作为新闻记者,我力求发表真实的报道和言论;作为学者,我有责任还历史本来的面目,并把真实历史告诉受蒙骗的更多人。
    在摆脱蒙骗和追求真实的努力中,我一步一步地弄清楚了我父亲死去的社会背景。虽然时间过去了几十年,我对父亲死因的思考日益深入,对他老人家的思念也日益加深。进入八十年代,家乡兴起了为先人修建墓碑的风气。特别是在外面当大官的人,修的墓碑十分气派。亲戚朋友也曾劝我为父亲修建一个墓碑。我想,我虽然没有当什么大官,我为父亲立的墓碑一定要比大官的更气派。然而,我想到了1958年家乡那些墓碑的命运。有的被拆来修建水利设施,有的在大炼钢铁中用来做土高炉的底座,有的则铺在路上任千人踩,万人踏。墓碑越气派,被拆除的危险就越大。父亲墓碑是不能不修的,但是不能修在大地上,必须立在心里。立在心里的墓碑,不会遭人践踏,也不会被人拆除。
    在我心里的确为父亲修建了一座墓碑。这本书,就是铭刻在我心中墓碑上的文字表达。即使我在这个世界消失了,这个文字表达的心声,将留存在世界各地的一些大图书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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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0-11-11 12:54 |只看该作者
墓碑》有四重意思,一是为在1959年饿死的父亲立墓碑;二是为3600万饿死的中国人立墓碑;第三,为造成大饥荒的制丨度立下一个墓碑;第四,在写这本书到一半的时候,北京宣武医院在为我体检中发现有‘病变’。于是我加快了写作速度,下决心把这本书完成,也算为自己立一个墓碑——有幸复查时排除了病变,但写此书有很大的政治风险,如果因此书而遭遇不测,也算为理念而献身,自然也就成了自己的一个墓碑。当然,主要还是前三种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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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0-11-11 14:53 |只看该作者
楼主,从哪下载呢,我想弄一份纸质的,告诉我下载地址,我的QQ号是:837749930,先谢过.

在下也写过一个半成品的长篇小说,就从五八年开笔,贴一点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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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0-11-11 14:55 |只看该作者
向 死 往 生

西   歧

引  子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一年的前前后后,太阳、地球、月亮,金、木、水、火、土,所有的天体运行正常,没有一个增减本来的重量,没有一个偏离既有的轨道,天际云烟飘荡,地面花叶展放,山林游走千禽百兽,江河竞过百舸千帆,星星还是那些星星,月亮还是那颗月亮,山也还是那些山,河也还是那些河,却是一个奇奇怪怪的历史岁月。
在这之前的1958年,除了台湾、香港、澳门、西藏等地,整个中国社会进入到了一个火红热烈而又诡谲迷茫的梦幻世界里,到处是口号震天的万人誓师大会,遍野是猎猎招展的鲜红旗帜,满耳是激动人心的铿锵锣鼓,举目是雄心万丈的激昂标语,放眼是你追我赶的劳动场面,人们向往着、欢欣着、积极着、歌唱着、竞赛着、挑战着、欢笑着,一切都是奔忙着、振奋着、沸腾着、高涨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只要能想到,一定做得到!”千千万万个人民公社成立了,开大会,喊口号,吹喇叭,除“四害”,灭叮螺,大生产,舞旌旗,唱高歌,演大戏,共产主义就在赤膊上阵、热火朝天的劳动号子中。千千万万座炼钢的高炉矗立了起来,“钢铁元帅升帐”,“钢铁抗旱运动”发动了起来,大批的铁锅、铁罐以及旧钉耙、旧锄头、旧铧犁、旧镰刀、旧丫枪、旧铡刀、旧铁铳、旧斧子、旧锯子、旧刨子、旧剪刀、旧剃刀、旧铁箍、旧铁锁、旧铁匙,乃至旧的小洋钉、旧的棺材钉献缴或收缴了起来,将煤炭挖出来,将林木伐下来,把柴禾搬过来,全国一齐点火,泥烟囱、砖烟囱、铁皮烟囱、水泥烟囱吐出滚滚黑烟,1070万吨钢铁产量不过是三根手指捏一颗田螺。“三麦赶水稻,水稻翻一番”,“人定胜天”,“大干快上”,“欲与天公试比高”,亩产600、800、1000、2000、5000、10000、30000、50000、80000斤……变戏法似的,记录瞬时打破,捷报毫秒频传,一地更比一地牛,一时更比一时高,平地、开河、挖渠、填塘、炸山、深耕、密植、细作,“深耕一尺半”、“基肥六千担”、“十分指标,十二分措施,二十四分干劲”、“人定可胜天”,1958年9月9日,广西环江县宣告水稻亩产达到了130434.14斤!举国欢呼、全民心跳、环球震动!共产主义触手可及了!拖着浊黄鼻涕的邋塌小儿唱着红色歌谣蹦进了公共托儿所,系着崭新红领巾的少男少女背着旧衣旧裤旧帽旧袜改制的花花书包踏入了农小农中,裤腿裹着泥巴衣衫缀满补丁肩上扛着各色农具的庄户男女排着长队吃上了公共食堂,七十的长须老汉六十的秃顶老太搬进了养老幸福院。
1959年,人们继续奔跑在1958年划好的跑道上,那跑道笔直、宽阔、平坦、阳光普照、绿树成荫、鲜花盛开、莺歌燕舞,通向望不到头的蓝天白云彩旗飘飘的美妙远方,说不尽的幸福美好,想不出的绮丽壮观。“撑足了肚子吃饭,铆足了力气生产”的日子好新鲜、好神奇、好刺激、好舒心。攒足劲呀,光脊干呀,挥汗上呀,甩开膀子,快马加鞭,赶过英格兰,超越美丽坚,解放全人类;起早干呀,摸黑干呀,春潮急涌,战鼓紧擂,百尺竿头,更上一步,奔向“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人间天堂。上呀拼呀,唱呀跳呀,人们忽然觉着了有些不大对劲。人们发现,土高炉炼出的钢铁,是生铁熟铁和一起,废铜烂铁煮一锅,飞机大炮制造不了,火车轮船制造不了,机器仪器制造不了,即便镰刀斧子铡刀菜刀也一用就钝,斫肉斫不动骨,割卵割不出血。人们发现,《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红旗》杂志、《文汇报》、《解放军报》、《新华日报》登载的一颗颗粮棉产量卫星,全像是孩子们从废弃的小小青霉素针液瓶里吹出的七彩肥皂泡,那七彩肥皂泡一串串绽放,一串串飞扬,那么缤纷,那么绚丽,可是,还没有飞出多远、扬起多高,就渐次破碎了,化为乌有了。征购数量一次次地加码了,金色粮食一船船运走了,公共食堂的粮仓马上就要见了底了,八仙桌上的荦腥渐渐不见了,干饭慢慢变成了稀饭了,大锅中的粥汤越来越稀了,粥里开始和进一些米糠与野菜了,人们的两腿开始胀痛、发酸、起肿了。人们发现,公共托儿所已经在飞速传播着致人破相、致人残疾、甚至是致人死命的各种可怕疾病,疟疾来了,天花来了,麻疹来了,伤寒来了,肺结核来了,黄疸肝炎来了。幸福快乐往往只是神经末梢的一种一时麻醉,而灾难苦难却总让我们承受切肤的挨了枪子似的长久痛楚……越来越多的人们体验到了这种现实的痛楚,越来越多的人们感觉到了令人窒息的危机,许多人忧心忡忡满心疑惧有了一腔牢骚,更多的人选择了逆来顺受沉默不语,选择了“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政治局委员、共和国元帅、国防部部长彭德怀也看到了这一情况,多少个日子里,他彻夜难眠,他思绪奔涌,他忧心如焚,他骨鲠在喉,他奋笔疾书,有一天,他毅然决然地上了万言书。人民领袖毛泽东也看到了这一情况,他恨天公作梗天灾不断,他恨苏联变修卡我脖子,他恨基层干部胆大妄为弄虚作假,他决定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不再吃那在平素日子里最喜欢吃的香酥甜腻的大块红烧猪肉,与六万万全国人民同舟共济患难与共,可是,已经鼓起来了的干劲决不能泄,已经燃起来了的热情决不能熄,他要帮助彭大将军弄清主要矛盾次要矛盾,看清主流区分支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这一十二字方针,过一百年、一千年、哪怕一万年、万万年也总归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失误与错误总归会出现的,纠正了改过了就好,挫折和失败也是总归难免的,前赴后继、不折不挠地去争取胜利才是最重要的。然而,彭大将军未读《史记》、《左传》、《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容斋随笔》、《曾文正公家书》,不识大体,不谋大局,刚愎自用,固执已见。老毛火了,老彭也火了,“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明”,两个巨人对拍了桌子互操了“你娘”。胳膊拧不过大腿,谬误掩杀了真理,彭德怀被解除了国防部部长职务,一夜之间蜕变成了十恶不赦的机会主义分子、反革命分子、反党集团的总头子。国防部长的要职由“常胜将军”林彪元帅继任。林彪元帅运筹帷幄,永远紧跟,决胜千里,自此成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最最亲密最最亲密的革命战友,“接班人”一说写进了神圣的《中国共产党章程》,他的好运一直延续到1972年“抢班夺权”阴谋败露,仓皇出逃三叉戟座机出事摔死在蒙古国的温都尔汗。
1960年,出现了全国性的粮荒。5月28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调运粮食的紧急指示》,指示称:“近两个月来,北京、天津、上海和辽宁省调入的粮食都不够销售,库存已几乎挖空了,如果不马上突击赶运一批粮食去接济,就有脱销的危险。”指示说得够紧急,却并没有说出真实的凶恶形势。事实上,就在此时,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乡村,在全国的每一个角落,都已经不同程度地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甚至于军队中也未能幸免,就以那个放了全国最大的粮食卫星的广西环江县来说,此刻已经是饿毙了有数千人了。这一年,苏联老大哥也公然卡起了红色中国这个小弟弟的脖子来,撕毁了数百个协定与合同,撤走了所有的项目与专家,并且紧紧逼索归还巨额外交债务。以饿死人为标志,中国社会开始进入了闻名于全世界和人类史的“三年困难时期”。
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
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
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
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
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粮食!
……,……,……,……,……,……,……,……,……,……,……,……,……,……!
粮食成了1959至1961年期间中国大地上的“主旋律”,日月无光,乌云漫天,江河呜咽,山川寂寥,“粮食”这个字眼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有多少次行走在无形的电波中、书写在政府的文件中、念叨在百姓的心念中,怕花去千千万张A4纸也不足以抄录得下来。
1961年的怪异不在于饿死了多少多少人,1961年的怪异恰是在饿死人的反面,在于无数饥饿着的妇女居然得了鼓鼓的身孕!使得在1962年以及以后的数年中出现了历史上罕见的生育高峰。(针对欧美、日本等地区出现的人口严重负增长的情况,本小说的著作者拟在适当的时候写一篇长篇策论,以拯救欧美、日本,拯救全人类的子孙后代。文题拟借鉴“休克疗法”用“苦难疗法”四字。)
这一现象,不知是否已被相关领域的科学家纳入了研究视野?一句“苦中作乐”,似乎难以说尽其中的因由。人类啊人类,生命力是何等的顽强!难怪会成为整个地球的主宰(多少年以后,还将成为整个宇宙的主宰)。(现在有人担心环境污染、资源过度消费、气候变暖会引发人类的灭绝危机,其实大可不必担心。咱们人类,天赋异秉,生命力和适应能力厉害着呢,比老鼠要厉害几百倍,比麻雀要厉害几千倍,什么也不用怕,即便地球荒芜了、爆炸了,咱们可以毫不怜惜地放弃这已经变得毫无利用价值的破地球,去浩瀚太空中不可数计的大小星球发展政治、发展科学,创造更新社会、更新生活、更新秩序、更大财富,那将又是一个人类新辉煌的开始哩,怕什么怕?!反之,应当雀跃欢呼才对。)
多少年以后,人们回望这个大跃进时代,纷纷摇头晃脑地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大跃进过后不久,1966年至1976年,中国大地又迎来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触及了人们的物质生活,更触及了人们的精神生活,有文化者触足了霉头,无文化者出足了风头,伪文化者引领了时代潮流,较之大跃进来说,更其云诡波谲、风急浪高、不可理喻,其震撼力、破坏力和对未来的影响力是犹过之而无不及,史书以“十年浩劫”“罄竹难书”八个字来概括。
多少年以后,人们回望这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代,也纷纷摇头晃脑地说:一出闹剧,一场噩梦,“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十年哪!是整整的十年哪!”这十年里,日本在做着什么?台湾在做着什么?南朝鲜在做着什么?新加坡在做着什么?美国在做着什么?在这十年里,占全球人口四分之一的六、七亿中国大陆平民百姓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世界在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只知道全世界受压迫、受奴役的弱小民族、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工人阶级正在日益觉醒、正在不断斗争,亚、非、拉、全球的红色风暴正风起云涌、如火如荼。

时序进入二十一世纪,从前的临江县,现在的临江市由上面派来了一位名叫柳跃华的市委书记,他埋头红头文件,他洞察世界大势,他踌躇满志气吞河山,他登高一呼决胜千里,喊出了争创“大港口、大交通、大工业、大市场、大城市”五大优势的响亮口号,于是,全市官员闻风而动,报纸电视推波助澜,街巷村落交头接耳,三十个乡镇比、学、赶、超、吹、拉、弹、唱,七手八脚订制了三十三块“XXXX开发区”的硕大牌子,开来了一辆又一辆的推土机、挖掘机、塔吊机、压路机、摊铺机,扒平了一个又一个的村落和街巷,围圈了一片又一片的庄稼地,矗起了一座又一座的工厂楼宇,搞了数百数千次的开工奠基、开业剪彩仪式,累积了数十亿的隐性财政赤字,拉开了“大投入、大建设、大开发、大发展”的热闹序幕。

我们总是在有知有觉与不知不觉的间隙里度过了这样的和那样的不尽的变化。
我们看不懂过去所发生的种种变化,我们也看不懂现在所发生着的一些变化,我们更不知道未来将如何变化。尽管我们看不懂,世界仿佛总一如既往地朝着越来越美好的方向前进着。
对事后诸葛亮我们是不屑的——哈,全知道了,还用你说个鸟呀?对一切预言家我们是坚决地怀疑的,莫谈论,莫争论,莫泼冷水,莫放冷箭,大胆的试,大胆地闯,摸着石头过河去,踩着瓜皮向前进。对缄口不语者我们是赞许的,智者沉默,沉默是金啊。
变化总是莫名其妙、不可思议么?
变化也许有其逻辑、有其规律、有其线索、有其脉络,只是,只是,只是我们……,呵呵呵,我们何必弄明白、我们何必太清醒、我们何必不聪明?
我们是一群小百姓,命中注定的小百姓。我们别去管这样那样的变化,我们只管出工、挣钱、吃饭、做爱、活命、骂娘。油盐酱醋、衣食住行、婚丧嫁娶,已经搞得我们焦头烂额,我们哪能顾得了其他?厄运为什么总降临在我们的头顶?我们过去所创造的财富被转制掉了,我们下岗了我们没文化我们“没技术”没处挣口好饭吃,我们收获了一担小麦不够在机场换碗面条,我们病倒了看不起医生,我们的孩子考上了名牌大学我们却为昂贵的学费而烦愁得直想投河上吊,我们欠下一屁股的债务让孩子读了硕士、博士孩子却成了高总不成低总不就的窝囊废,我们遭偷了遭抢了遭强奸了找警察警察爱理不理,我们推着板车去城里村巷卖米卖土豆卖山芋让城管大队没收了板车大米土豆山芋,我们三十出头了该娶老婆了却因家境不好工作不好为人老实没有出息娶不到老婆,我们的房子被拆了我们住在纸箱塑料布油毛毡废木条拼搭成的临时窝棚里,我们因为邻近工厂污水横流镇里不管环保不理去找市长市长总是很忙很忙不得接见,我们因为村支书黑了村民的征地补偿款连续30天去了信访局信访局鸟事没有解决反说我们是闹事,我们的女儿贪图花花世界的奢靡享受心甘情愿去做了法律所不允许却又遍地都是的妓女。我们却去问谁?我们终归弄不明白。
我们是一批国家栋梁,我们依凭着自身的聪明才智为人民服务。我们也是百姓中的普通一员,我们有时也吹吹牛、拍拍马、唱唱高调、说说大话、玩玩电脑游戏、搓搓小麻将、包包二奶三奶、拿拿金卡银卡、炒炒股票炒炒期房。我们一张报纸一杯茶年年涨工资,我们餐餐酒店夜夜舞池连升三级,我们伤风咳嗽探病的兄弟朋友排成长队,我们攥了赌桌上赢来的金钱大谈廉洁自律,我们携着三陪女的温软余香倾听党课,我们领了三倍四倍于社会平均工资的车改补贴斤斤计较汽油价格的向上波动,我们相互收发着黑色政治幽默短信一笑了之,我们酒后驾驶让警察抄了牌打了一通电话便不用记分罚款。我们难道问心无愧?我们难道在“三讲”活动、“先进性教育”活动中掏心窝子“批评和自我批评”?我们千篇一律总讲以下几点:有时创新意识不够强、有时开拓精神不够足、有时工作作风不够实、有时自身学习不够紧……
世界总显示着它无边无际的理智与荒谬、秩序与混乱、规律与玄奥,它有一种逼迫人们不得不屈服顺从的奇异力量。我们是漂流在混沌海洋之中的一叶扁舟,我们没有桨,没有橹,没有舵,没有篙,没有风帆,没有纤绳,没有跳板,没有食品,没有渔网,没有钓竿,我们望不见陆地,我们望不见岛屿,我们望不见过往船只,我们迷失了方向,我们茫然不知所措,我们唯随波逐流。

“卑贱者最聪明。”谁说的?哦,是毛主席毛泽东他老人家说的。毛主席毛泽东他老人家说的有多好。可是,我们谁也不愿意去做一个卑贱者。
我们尽管不愿意去做一个卑贱者,然而,终究始终仍是一个卑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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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1 15:02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福全、福久的死,像是死神频频降临第九生产队的一个开始,也是降临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神州大地的一个开始。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村中又陆陆续续地死去了十九个人,有的是得了千奇百怪的病病死的,有的是好几天没有吃到粥饭汤水饿死的,有的是饿急了乱吃东西吃坏了肚子拉稀拉死或者胀结胀死的,有的是因为吃食上引起的口舌高低解不开心结投河上吊撞墙撞树喝农药死的,有的是收治到了“县浮肿病患者治疗指挥部”药石无效医生束手无策死的。
福全、福久的死,像是抽去了王佛圆的脊梁骨和魂灵,她一下子变得疲疲软软、呆呆滞滞、懒懒散散起来。在内心里,王佛圆根本就不想这样子,她拼命挣扎着要忘却这失起了幼小的双胞胎儿子的悲痛,她努力地想让自己走出阴影重新振足起来,可是,这样的挣扎,这样的努力,不独没有能够起到一点一滴的积极效果,反而是一次一次、一次更甚一次的刺痛了自己的心,日甚一日地加重了她的孤独和忧郁,她感觉到有几万把尖厉的刀子插在她的心上,有几万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胸口,有几万朵漆黑的乌云遮在她的眼前,她挺不直腰,她迈不开步,她抬不起头,她看不见光明,她失起了全部的力量,她变成了一具行走着的尸体。她想让自己真正的疯掉,疯掉了可以忘掉所有,疯掉了可以不管一切,可是她并没有真正的疯掉。她想投河上吊服农药,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她好几次将夯绳挽成了圈套挂在了竹林里的老树枝丫上,好几次站在后头河边凝望着黝黑的河水跃跃欲试,可是,她丢不下阿忠、福田、福泰、福娣和福子,她知道,她悬身一挂、纵身一跃以后决不可能驾鹤西去,升入天堂,必会坠入刑罚不断、难以超生的阿鼻地狱,她的所有的亲人也会从此跌进了无涯际的茫茫苦海。

这时候虽然粮食奇缺,社会却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秩序。社员们虽然个个都饿得脸色发绿、有气无力,有的甚至突然间僵死在床铺、田垄,却照旧柔顺地服从着队长们开工、歇工、收工的指令。王佛圆心如死灰,万事都打不起精神,出工时就显得心不在焉、丢三拉四、僵僵硬硬、毛手毛脚。坌田的时候,她几次将铁耙砸在别人的脚后跟上,有三次将人家砸得鲜血直流;拔秧的时候,她拔草一般唏哩哗啦乱拔,茎叶全抓在手中,秧根多留在秧板;开沟的时候,她将沟渠挖得断断续续、九曲十八弯;除草的时候,她分不清杂草与禾苗,眉毛胡子连根带茎一把抓,将田垄整成一片稀毛瘌子;插秧的时候,她随心所欲,要么一插一大把,要么漏一片再插,甚至于根稍不分,莳成一个乱七八糟的狗窝窝。众社员众乡亲知道她受了太大的刺激,不便与她动怒、较真,只好远远地躲开她,远远地冷眼看着她,远远地朝她丢白眼,在背底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嘟嘟囔囔,又同情又痛心又气愤又无可奈何。队长张进才看在眼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听之任之也不是,强行劝止也不是,左右为难,万般无奈,他劝她在家歇一阵子,她不听,她说:“不劳动者不得食,你让我在家歇着,我就挣不到工分。挣不到工分,我家就要变成透支户。我家变成了透支户,我家福田还怎样讨老婆?”张进才进退两难,想破脑子也没有能够想出一个好办法来,就去请示大队支书冯祖祖。张进才哪里知道,这一阵子冯祖祖自己也是焦头烂额,冯祖祖对他说:“全大队十九个生产队,每天都有人饿死,有时一天饿死四、五个。一有人饿死,家属总找到大队找到我,要钱、要粮、要豆腐、要石灰、要布料、要黄纸、要锡箔、要棺材,我的头快要胀破了,我也快要与王佛圆一样疯掉了。王佛圆的事,你先去跟张阿忠说说,让阿忠劝劝她,安慰安慰她,最好让她在家休息。实在劝不来,也就只好随她去了。记住了,在生活上,你这个当队长的要尽量地照顾照顾她,千万不能再让她受什么刺激,她毕竟当过全省的插秧状元。至于她休息的日子,能不能给她记工分,这不是废话么?出了工才好记工分,这是原则。”张进才嘴上连连称是,心头却是一片雾水,“让我生活上多多照顾她,小队里又没有什么家当,要钱没钱,要粮没粮,拿什么去照顾她?随她去是什么意思,她上工生产劳动,却哪里是生产劳动,分明是在破坏生产嘛。让我别再让她受刺激,那是让我受刺激呢,我们第九生产队可不单单有我们张姓,还有其他四个姓呢,现在吃食这样紧张,王佛圆破坏生产,张姓人可以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忍忍,其他姓的人哪里能够忍?他们不能忍,矛盾岂不全都集中到了我这个当队长的人的身上?我是风箱中的老鼠呢。娘的,这个小队长当着还真是烦!”

张阿忠看王佛圆这个样子,心中的痛更是不可名状。好端端的一个人,好端端的一个家,平白无故弄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全家人都陷在忧愁痛苦里,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流泪,看不见一丝欢颜,听不到半句笑语,沉沉寂寂,冷冷清清,凄凄凉凉。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他就蹲在一个无人看见的角落里,蹲在自己的影子里,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七想八想、哀声叹气,与地上爬着的蚂蚁、野花旁徘徊的飞蛾诉说愁绪,有时一股无名火起,就想咆哮,就想大哭,就想到处去杀人,到处去放火,杀得世界干干净净,烧得世界干干净净,与世间万物同归于尽。按捺不住的时候,他就一个箭步冲到河边,“卟嗵”一声跳进秀水河,让水没过自己的头顶,让冷透彻自己的血肉,想像自己是一条落水的狗,两岸站满了疯狂喊打的人类,在河中不停地来回游、来回泅,将自己折磨得大口喘气、大声咳嗽、筋疲力尽、瘫成一团、贼贼颤抖。
王佛圆已处于崩溃的边缘,张阿忠也已进入到了崩溃的边缘。张阿忠心里明白,他不能崩溃,他决不能崩溃,他要掩藏起他的脆弱,掩藏起他的眼泪,掩藏起他的无助,掩藏起他的悲愁,他要坚强,他要坚韧,他要挺住,他要做硬汉,他要帮助他妻子尽快地站立起来,他要担当起全家的全部责任。他没有其他的好办法可想,只有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方面出好生产队的所有的工,一方面照顾好全家的饮食起居,再一方面常常这样地劝说开导她的妻子:
“没有精神,没有力气,就在家歇着吧。穷就穷点,可穷不死我们。福田、福娣都已经长大了,福泰、福子也那么懂事,我们家会有好日子过的,一定会有的,你一点也不用发急、发愁。”
“阿佛,你要开心起来、振作起来,你不开心、不振作,全家人就都跟着不开心。人活着,就那么回事,就是来这世上走一回。东声村的石家,旧社会里有千亩田、百间屋,天天鸡鸭鱼肉,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一个逃到台湾、三个枪毙、四个自杀、两个痴掉,最后绝了户?斜月村的薛老五,自小无爹无娘,上无片瓦,下无寸地,西风里,毒日下,一年到头拄着打狗棒讨饭吃,却与静无庵的瞎眼尼姑生了九个儿子,最后还活到了八十八岁。天道无常,祸福无常,天上没有不散的乌云,地上没有不翻身的冻土。”
“一切都是命哩。各人有各人的命呢,看这时境,福全、福久就是能够活着,也是受苦、活受罪呢。他们早些去了,就早些去投胎,说不定就投到了什么好人家去了。你不是最喜欢听佛祖、佛法故事吗,佛祖在久远的生死劫中,曾被杀身了无数次,有时是受冤枉牢底坐穿死,有时是可怜野兽饥饿投身豺狼虎豹血盆大口死,有时是遭遇盗贼奸人刀枪剑矢穿心死,有时是穷困潦倒断了吃食饿死、没钱医病病死,有时是遭人误会受不了委曲投水跳崖死,有时是兄弟反目怒中误伤死,有时是犯了泼天大罪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死,有时是无端端地落水溺死、吃饭噎死、走路跌死。佛祖死了这么多回,也就活了这么多回。俗话说:生死轮回,因果循环,说的就是这个理。所以,一个人一时的死并不算什么,用不着太多的悲伤。所以,一个人一时的死,说不准就是他最大的福气。”
“你数数看,谁家没有夭折过孩子?隔壁黄祖荣家夭折过两个、再隔壁黄祖元家夭折过三个,再过去吴天一家、吴九一家,也都夭折了两个,你往西、往后排去,哪一家是生一个活一个?人呀,和柿子树上结的柿子、棉株上结的棉桃一个样,有的天生结不牢,天生要掉落下来,你看,南瓜也是这样、丝瓜也是这样。”
“你不知道,就我们大队,托儿所、幼儿园里就有二十几个小人变成了瘌子、麻子了。那些阿姨、老太也真是的,虽说小人太多照顾不过来,可是有灾有病总得告诉干部、告诉人家家里呀,闷声不响,屁也不放,算什么呢,作孽。阿佛,你说假如福全、福久不是出疹子出死,而是变成了小瘌子、小麻子、小哑子、小瘸子,怕更可怕呢。那是一辈子都见不了好天日的日子,想想也可怕。”
“他们生下来时,我就说不要了,是你偏要留着。你想想,我们已经有了福田、福泰了,以后他们要找媳妇、要结婚,少说也得给他们每人准备两间砖瓦房子,四个儿子,就得要有八间房子,我们哪有能力再去起六间房子啊?我们活三辈子也起不起八间青砖瓦房啊。”
“你就不要伤心了啦,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最多我再卖卖力气,再生几个。”
“人生如梦,人生就是一个梦。这一辈子,你数数看,你一共做过多少回梦了,怕数也数不过来呢。做了那么多的梦,你想想,还有几个梦能记得清楚。我是一个也记不起了,我只知道做过好多好多的梦,梦里哭哭笑笑,醒了全都忘了。人过日子,说穿了,也就是梦罢了。”
王佛圆抹了一把泪又一把泪,说:
“世上哪有你这样做老子的?过日子哪能怕穷怕苦?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看看这一颗心还是不是做人家老子的心、还是不是一颗活蹦鲜跳的人心?!”
“你自己的老子不也生了你们五个儿子吗?你们那时不穷不苦吗?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们哪个饿死了,又有哪个打了光棍了,啊 ?!”
“你也属猢狲的,我也属猢狲的,我们都四十了,你还当自己是二十几、三十几?再生几个?说得多轻巧,你再卖力气也没有用了!没有用了!没有用了!”
“佛祖有佛祖的福气,佛祖有不死之身的造化。佛祖上可以当王子皇帝,下可以做孤儿乞丐。我们是普通凡人,哪能跟佛祖相比?”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
王佛圆一哭,张阿忠就将她揽在怀里,帮她擦拭眼泪,替她梳理头发,抱她,亲她、哄她,陪着她落眼泪。

自这一年的初夏开始,粮食在农村也实行起了计划供应,大人每天六两,小人每天三两,不久又改成了大人每天半斤,小人每天二两半,品种是三成黄糙米、三成山芋干、二成元麦片和二成米粞、麦粞与米糠。这些粮食填不满人们肚子的一只角,于是,马兰头、浆板草、枸杞藤、覆盆子、蛇果子、野菊花、水竹叶、节节红、灯笼草、蔷薇花、野茶叶、茅柴根、竹鞭芽、狗尾巴草的嫩茎之类人人晓得可吃的野草、野菜很快就被连根刨了个精光;陈年的玉米秸杆、高粱秸杆成了千金不易的宝贝,水中浸上一两夜,攥在手中啃着、撕着吃,便是无上的幸福快乐;野狗、野猫被人追杀殆尽;椿树皮、杨树皮、槐树皮、榆树皮被剥得片皮不存;耕地的牛也全部宰杀干净。各家各户翻遍了历年剩余的稻草、麦草和豆箕,八遍九遍地搜寻可能遗落下来的穗子与豆荚。大队和小队赶造了许许多多的水车,动员成千上万的男女劳力,将几乎是所有的河流抽干,捕捞河鱼、蚌蚬、龟鳖、螺蟹,一些通江达海的河流,被反复地筑坝抽干。农业中学教语文的俞海云老师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也好,也好,以后教到‘饿殍遍地’、‘竭泽而渔’这些成语的时候,便有了现实的事例了。”他不知道,有有心人牢牢地记下了他的这句话,后来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被检举揭发了出来,成了判他“现行反革命罪”的一条重要证据。
长征时期,中国工农红军为了北上抗日救国,经历了挖草根煮皮带的艰苦岁月;三年困难时期,中国的老百姓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经历了中国红军长征时期度过的艰苦岁月。

横贯全县、宽十八米、东西距离九十公里的丰收河开河工程草草完了工,原来卷了铺盖、打了背包吃住在三十公里以外的开河工地的大儿子福田、大女儿福娣,逃荒一般狼狈地回到了村中。
福田、福娣回到家,乍听到福全、福久已经没了,全都傻了眼。他们将被褥、背包往地上一丢,拔腿就奔去了他们家的祖坟。祖坟的每一个坟墩上都爬满了南瓜藤、山芋藤,几株老柏的阴影在坟头轻轻波动。可能是因为人少了吃食,粪就没有了足够的肥力的缘故,南瓜藤、山芋藤长得细细瘦瘦。两座矮小的新坟上也爬上了引颈昂头的藤蔓,藤蔓空隙里的一些野草已经有了半尺高。张福田见此情景,立时就潮红了眼睛,张福娣则拉开喉咙、欲罢不能地放声大哭了一通。
他们责问他们的爹娘:“爹、娘,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托人通知我们一声?!我们毕竟也是福全、福久的亲哥哥、亲姐姐啊,好歹得让我们看他们最后一眼啊。”
张阿忠、王佛圆默默无语,半晌才道:“通知了你们又能怎么样?你们回来了又能怎么样?那时,食堂恰好散了伙,家里又一粒米也没有,你们回来,吃什么?你们只知道责怪我们,就不能替我们想想?”

张福田十八了,正是吃食最猛最凶的时候,平素日子里,不吃满五大海碗他决不肯放下筷子,他爷爷、外公看他狼吞虎咽的吃相、超出常人一倍的食量,总说:“这小毛头是程咬金、薛仁贵投生的。”他听了,就迈着熊虎一般的步伐,卷起袖子、捏起拳头、弯起胳膊、暴起肌肉,霹雳掌、螳螂拳、扫荡腿、黑虎偷心、海底捞月、鲤鱼打挺、鹤舞猴戏、龙游蛇行,洋洋自得,满世界炫耀,仿佛自己真的就是程咬金、薛仁贵转世,生来就是当元帅、做将军的命。在开河工地的大食堂,他享有无可争辩的鼎鼎大名,无数次的赌饭量,他无数次的蝉联冠军。现在,让他沾汤带水拌菜拌糠每顿喝一碗、半碗清汤寡水的稀粥,难免就从早到晚佝偻着腰背、捧摸着肚子、呲牙咧齿、可怜兮兮地喊起“饿、饿、饿”来。
张阿忠、王佛圆看他这样子,就骂他:“你看看你,像一个当哥哥的样子吗?饿、饿、饿,这时节哪个不饿呢?却又有哪一个像你一样把‘饿’字粘在嘴上,害得大家听了益发的觉着饿、觉着慌。你看看你姐姐、你弟弟妹妹,他们每顿才吃几乎?要说饿,他们比你更饿,他们都忍着,为什么就你一个人不能忍?!都是你爷爷和外公从小惯的,咳!”
福娣二十一了,饭量本不是很大,大姑娘家的,吃圆了肚皮吃圆了腰,可嫁不了好人家。可自从吃起了食堂,大家都隐隐地抱了“不吃白不吃、少吃就吃亏”的私心,拼了命似地吃,却也把肚子的容积撑大了许多。后来,上了开河工地,做了“刘胡兰突击队”的一员,风里雨里泥里尘里拼了性命似地挑着土方,饭量便突飞猛进了起来。谁知道呢?谁知道一忽儿说粮食堆成了山,一忽儿又突然没有了饭吃了呢?福娣比福田大了两岁,已经是一个标准的大人了,并且还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她对自己说,是大人就要有一个大人的知识,是共青团员就要有一个共青团员的样子,要想着党念着国家,要敬着父母爱着弟妹,要事事处处向苏联的保尔•••••柯察金学习,所以,她虽然也是瘪夹着肚皮,饿得不时地胃痛、头晕、恶心、抽筋、月经不调、无精打采,却只是微微地皱着哀哀的眉,依旧夜夜伴着一盏半明半暗的油盏纺线纺到很晚很晚。
福田常常偷一把、半把的稻米或者麦粒或者豆子或者高粱米或者几片薯片去野地里点了火堆煨着吃,常常弄得一脸焦糊,像旧社会里从遥远的外省逃荒而来的乞丐。
福田还常常背着父母去找爷爷、外公处讨食吃,有时更去几个叔父家中讨碗酱油汤喝。
张阿忠对张福田最是放心不下,怕他挨不过饿,做出去偷、去抢之类的辱没祖宗的犯法事情来,他反复关照福田:“别老是和工地上结交的那帮坏朋友一起疯,年纪轻,身体扛得起,饿不死的。等征兵的时候送你到部队去,就有饭吃了。要想当兵去,可千万千万不能犯一点点错。一个人只要名声一坏,一切全完。你看你带生哥哥,当了兵做了军官多风光、多出息。”福田在开河工地,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学会了用扑克牌赌博、学会了用粗口骂人,做为他的爹娘,张阿忠和王佛圆怎不担心他进一步的学坏?
福泰也十岁了,正是小孩个头大人饭量的时候。福泰虽小,却极是懂事,他知道他不可以多吃多占,不可以占了爹娘哥姐的份。一放了学,他就去到野外,沿着沟沟渠渠浜浜湾湾寻寻觅觅,去捕捉黄鳝、泥鳅、螃蟹、蝼蛄、蚯蚓、螳螂、蜢蚱,有时也去掏挖老鼠洞、蚂蚁窝。捉到了黄鳝、螃蟹、泥鳅、蝼蛄和蚯蚓,还有肉嘟嘟的小老鼠,以及鼠洞深处、蚁窝尽头的藏粮,他也不一个人独自享用,总是悉数交到王佛圆的手中,由全家人共同分享。饿极了的时候,他就拼命地搅动口腔吞咽口水,他发现,拼命地搅动口腔吞咽口水,可以解除饥饿,可以滋生力气。他把这经验传授给了他的那些小伙伴,也传授给了全家。
福泰具有天然的强劲生存能力,是上苍派到张家的一个小小福星。
福子这年五岁,她自小体弱,生下来时小得可怜,如小猫一只,装在口袋里也引不起人们的注意,大家都叫她小仙人。她饭量极小,吃奶的时候让王佛圆发够了愁受够了累,老怕奶胀胀没了奶水胀瘪了乳房,就让张阿忠占足了便宜。在她很小的时候,闲常里夫妻两个闲话时,常常担心说:“这小妮子,没有一点食量,瘦骨伶仃、弱不禁风的,怕是很难养大成人呢。”
王佛圆嫁了一个本里本分、克勤克俭的好男人。王佛圆靠了张阿忠,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场大饥荒。
张阿忠外表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内里也是机变智慧、精明干练。受了儿子福泰的启发,当别人挖着野草、剥着树皮、捉着青蛙的时候,他在掏着鼠洞、打着野狗野猫、采摘着皮虫和螳螂卵;当别人掏着鼠洞、打着野狗野猫、采摘着皮虫、螳螂卵的时候,他捕起了蛇、癞蛤蟆与黄鼠狼;当别人捕起了蛇、癞蛤蟆与黄鼠狼的时候,他又领着大儿子福田、二儿子福泰用弹弓和鸟网瞄准了天上的飞鸟。天上的飞鸟很少很少,想着一年前的“城乡总动员,灭雀大决战”,大伙儿手执着一切敲得响的东西,仰着脖子喊着、叫着、奔跑着、兴奋着没命地敲,敲得一切鸟儿团团乱飞、不敢落地,最后一只一只奄奄一息地跌落下来,不可抗拒地成为人类的俘虏、成为人们的盘中餐,他在心里就恨得直骂操他祖宗操他娘。在日子过得最艰难的时候,他甚至于打起了各家粪缸中蠕动着的蛆虫的主意,多少个贼黑的夜半,他执了一盏半明半灭的火把,到处捞蛆。他将蛆虫反复淘洗干净,慢慢烤干,烤得脆脆香香,藏于陶瓮瓦罐,在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抓一把在手心里,捏了鼻子、闭了眼晴咽进肚子里去。
也不知是不是服食了这些蛆虫的缘故,他的屙血的毛病竟然不治而愈,咳嗽和哮喘也好了许多,发作得不再像过去一样的频繁和厉害了,甚至于脸色还稍稍地白亮红润了起来,连性欲也差不多恢复到了青春状态,躺在王佛圆身边,触着妻子滑腻酥香的身子,时时硬梆梆地长长久久挺立着。
在三年困难时期里,张阿忠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他独自掏挖了本村公共食堂淘米口下面的阴沟。某一日的傍晚,他独自一个人在自家粪缸上蹲坑,忽然就想到了公共食堂里的烧饭师傅老邱头淘米时的情景,那竹篾做的大淘箩笆斗一样大,装了浅浅一箩米,倘是放到河水里淘,任谁也淘不动,老邱头的法子是用水桶里的水冲浇,冲浇一遍,搅拌几下,冲浇一遍,搅拌几下,冲浇和搅拌的时候,不免就有许多的米粒从沿口倾泻出来、从缝隙渗漏出来,随着水流哗哗地流进阴沟。他当时一想到这里,激动得不行,屁股也来不及擦,提了裤头立马就赶回了家,喊了福田,取了工具,连夜掘开了那条阴沟。掘开来一看,哈,这简直是一座金矿哪!一丈多长的一条阴沟,半沟是夹杂着菜叶和其他杂物的浸湿的米粒,就连寄生在里面的水老鼠,也养得跟小猫似的硕大。父子俩忙乎了半夜,拖泥带水的弄了三大麻袋回来。只可惜了其中一大半已腐烂得变黑变臭不能食用,一家人在昏暗的灯火下挑拣了十几天,经铁锅慢火烘干,整理出了大约三百斤大米。
这三百斤阴沟米,作了如下分配:给王宝生偷偷送去了五、六十斤,给张德生偷偷送去了五、六十斤,余下的部分就留给了自己。
为了安全起见,留给自己的部分,由张福娣负责,灌缝在了被单里,铺在了两兄弟、两姐妹的床褥下面。
说实话,这阴沟米真的是很难吃很难吃,又涩又酸又臭又苦,还有一种集老鼠屎、猫屎、黄鼠狼屎于一体的说不上来是什么味的令人作呕的怪味。可是,在这非常岁月,这已算是人间顶尖的美食佳肴了。
尝到了这个甜头,十几天以后的一个夜间,张阿忠又去邻村掏挖,不巧的是,才开始动手就让人发现了去。来人不认识张阿忠,却极力奉承张阿忠脑子灵。于是,这人一起参与了进来,结果一共也掏挖到了三大麻袋。张阿忠想着自己早先已独自得了三百斤大米,就大方地提出,让那人扛两袋回去,自己得了三分之一。临别,两人互报了姓名,相约着保守秘密,相约着明晚开始去周边的其他村庄联手开掘新的“金矿”。
其实,这样的秘密哪里能够保守得了?人们只要一看到阴沟翻掘的痕迹、洒落的湿米,立刻就会恍然大悟,就会明白了当中的奥秘。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这消息如一阵卷地的狂风,一夜之间就扫荡了各个村落,传扬得四海沸腾、妇孺皆知。人人都骂自己猪脑子,人人都怪自己不开窍,“为何别人想得到,就我想不到?!我真正长了猪脑子!”心动不如行动,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自觉地加入进了挖掘食堂阴沟的队伍,于是食堂阴沟的周围上演了种种争抢、吵骂、斗殴、凶杀的活剧,于是,省政府、县政府下发了紧急文件:阴沟掏挖权一律归公,以后凡擅自掏挖者,一律以盗窃公共财物罪论处。

社里新近划了自留地,平均每人一分零六毫。社里、大队里号召广大社员大种瓜菜,张阿忠带领全家大小,得空便往自留地里跑,将这分布在各处的自留地伺弄得翠绿片片,生气盎然。
三年困难,一言难尽。在这三年里,第九生产队差不多家家都饿死过人,就张阿忠家全家平平安安,创造了一个奇迹。

大饥荒过去了很久以后,有一次张阿忠与队里三、四个后生摇了船到上海装粪,回来的路上,一些蛆虫爬进了饭锅,吃到了两个人的嘴里,引得一帮后生们“啊呀、喔呀”大吐不止,恨不能将肚肠根子呕出来拿到清水里冲洗十遍、八遍、一百遍,非要把一整锅的白饭倒进河里。
他坚决不让,说:“吐吐吐,吐什么呢?困难年才过去了几乎辰光,你们就全忘了?忘了个一干二净了?好端端一锅白饭,就这样倒掉了,作不作孽?把蛆捡去了、淘一淘、再煮一煮,与焖冷饭有什么两样?其实这蛆也是能吃的,要是晒干了,在铁锅中用热油一炒,味道还真不错呢!”
大家哄笑起来,说:“阿忠叔,照你这么说,路上拾起的干狗屎也是能吃的了,用油一炸,不会比麻花差几乎。”“蛆也能咽进喉咙咽下肚子?天王老子不信,鬼也不信。阿忠叔,你若能吃下三条鲜蛆,我们这次的伙食补贴就全归你了。”“这锅白饭不倒掉也行,只是我们无论如何没有那个胃口吃下去,要吃,就麻烦你阿忠叔一个人包了。”
张阿忠道:“也不要你们的补贴,我包就我包,我只是想教育教育你们这帮后生,我吃九条给你们看看,你们可要一眼不眨看好了。”言毕,二话没说,他伸出右手小姆指,嘴里“一、二、三、四”计着数,就在舱面的粪水里随手挑了九条,放在左手手心里,走到船头,伏下身来在水里洗了会,爬起来,挺直身子,如调皮小孩子吃花生米似的,“一、二、三、四”计着数,一条一条丢进嘴巴,硬是“叭嗒、叭嗒”的慢慢嚼着,咽进了肚子里。
那一帮后生,极其夸张地侧了脸,皱紧着眉,眯紧着眼,一眼不肯眨地看着,嘴里连说着“服贴、服贴”,心里笑着他是一个十足的大傻瓜、邋塌鬼。
吃毕,张阿忠道:“其实,吃几条蛆又算得了什么?更恶心东西我也吃过,别说几条蛆了!”
大家哄闹起来,都道:“阿忠叔,你牛逼,除了死人骨头以外,天下哪有什么比蛆还恶心的东西?!你说,你说,那是什么?”
张阿忠道:“就是鳗鱼。”
大家一齐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道:“鳗鱼,哈哈,是鳗鱼,我们以为是什么呢,竟然是鳗鱼!哈哈,鳗鱼可是好东西哩,又鲜又美,无论红烧、清蒸,都百吃不厌,我们个个都喜欢吃呢。阿忠叔,你真是搞笑,却说它比蛆还恶心?你是成心把我们当小孩,蒙我们哩。”
张阿忠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们这帮小青年呀,没跑几步路,没吃几斤盐,却一个个都像老百晓似的,其实,都知道些什么呀?”说毕,摆出说书先生的架式,双手抱着肩,摇着腿,抿着嘴,卖着关子只管轻笑,就是不肯往下说。
大家一脸不屑,拼命催他:“快说,快说。”“说不出来了吧?大牛逼。都说阿忠叔是牛逼大王,还真是一个牛逼大王。”
张阿忠道:“我牛逼?我什么时候牛逼了?我来说个故事你们听听,你们听过了,也就信了。我敢保证,你们听了我这个故事呀,从此就再也不会去吃鳗鱼了。”
大家说:“阿忠叔,你吹牛也不怕吹豁了边,这次一回了家呀,我们就上街去买一大堆鳗鱼,如果我们吃了,你就拿钱出来请客。”“对,对,对对对,就让你来请客!”“阿忠叔,你可不能赖皮啊!”“你们把阿忠叔当成什么人了,他可是说一不二的一个人,哪里会赖皮呢?!”
张阿忠哈哈大笑,道:“哈,赖皮?我会赖皮?我一个堂堂大男人,我会赖皮么?!笑话!如果你们不吃,又怎么办呢?”
大家说:“如果我们不吃,就随你罚,只是你不能提出要睡我们的老婆。”
张阿忠道:“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们要开玩笑也不能拿自己的老婆出来开啊。说正经的,正儿八经的,如果你们输了,就帮我家干十天活,你们答不答应?”
大家一齐说:“答应,答应,别说十天,二十天也行。”
张阿忠道:“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是你们一口答应的,说好了,就干二十天,可不准赖皮喔。”
大家说:“不赖皮,不赖皮,保证不会赖皮。”
于是,张阿忠就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那一年我十七岁,跟了我大石桥的一个表姨父撑了船去苏州城里卖柴。回来的路上,我表姨父看见河里半沉半浮地漂着一大捆稻柴,就叫我用篙子勾到船边,捞了起来放在船舱里。那天的太阳很好,阳光照得河面闪闪发光,金子一样的。表姨父在摇橹,我没有什么事可做,就坐在船头看风景。这一回去苏州,来回都是顺风顺水,柴草也卖了一个好价钱,我表姨父很开心,我也很开心。表姨父摇着橹、唱着歌,看着我坐在船头没事做,就让我去后舱睡一会。我在后舱里睡觉,做了一个恶梦就惊醒了过来。惊醒了过来以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我就起来,站在船沿上对着河水撒了一泡尿,然后想去换下表姨父来。表姨父抬眼看了看天,说:‘年青人就是贪睡,你这一觉呀,一睡就睡到了太阳落山。阿忠,时候不早了,你就不要来换我了,你去准备晚饭吧。’我取了米、取了菜,就去前舱淘米、洗菜。为了省力一点,淘米洗菜时我就将那捆稻柴垫在脚底下。淘着、洗着,我突然觉着脚底下滑腻腻的、痒酥酥的。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粗壮的鳗鱼,正从那捆稻柴里游出来。我高兴极了,就去捉它。它一挣扎,就从我的手里滑脱。我去追它,却惊喜地发现,舱底竟游弋着五条鳗鱼,条条都是那么的肥大,都有一尺半长。我开心极了,我知道我表姨父最喜欢吃红烧鳗鱼了。我不声不响,悄悄杀了这些鳗鱼,煮了满满的一锅。我不声不响,是想给表姨父一个大大的惊喜。煮着这些鳗鱼的时候,锅里冒出阵阵的诱人香味。表姨父鼻子尖,闻着了,就问:‘阿忠啊,什么东西怎么香啊?’我答:‘姨父,你别问,总之是你最喜欢吃的,是外甥我特意孝敬你的。’ 表姨父嗅了嗅鼻子,笑道:‘是鳗鱼!是鳗鱼的味!一定是鳗鱼了!’我道:‘是哩。’姨父道:‘难得有这样好小菜,等会我们一起喝点酒!’开饭了,表姨父停稳了船,取了酒,就过来坐到我对面。他看见锅里竟有那么多的鳗鱼,还狠狠地骂了我一通,说我沾了大手大脚的败家子的毛病,说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就是家里有金山银山也经不得几天这样的浪吃浪用。我暗暗好笑,假装着赔了一通不是,表示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大手大脚了。表姨父骂归骂,这一顿晚饭却是吃得极是痛快,他差不多喝了有九大碗黄酒,喝得又说又唱,喝得咧嘴大笑,喝得酩酊大醉。表姨父是个苦命人,婚后三年就死了妻子,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看到他那晚这样开心,我也说不出的开心。第二天早晨,我的骗局终于露了馅。晨曦微熹里,一双大手死拧着我的耳朵将我弄醒了过来,我痛得哭爹喊娘眼泪直流。表姨父怒气冲冲,推推搡搡着我来到船舱,指着舱底厉声说:‘你自己来看看!你自己来看看!来看看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还说是孝敬我呢?这就叫孝敬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一个孝敬法?!我恨不能抽你十个耳光呢!’”
故事讲到这里,张阿忠戛然而止。
大家正听得出神,张阿忠却又卖起了关子,纷纷催道:“快讲呀,快讲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讲,快讲!”
张阿忠道:“要我讲下去不难,我只问你们一声,再问你们一声,你们答应的,如果输了要帮我家干二十天活的话,究竟算不算数?”
大家忙说:“算数,算数,哪会不算数呢?”
张阿忠满意地笑了笑,道:“不管输赢如何,这一回去,我就去买五斤鳗鱼、抬一坛黄酒,我请客。”接着讲下去:
“我朝舱底一看,那一捆稻草已经解开。你们猜猜看,那捆稻草里面裹着的会是什么东西?我料想你们总也猜不出——嘿——你们肯定猜不出。你们有谁如果猜了出来,我帮他打三年长工,决不赖皮。”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胡乱说了八、九个答案,张阿忠都说不是。大家急了,就一迭连声催他:“阿忠叔,别卖什么关子了,快讲,快讲,快讲下去。”
“原来,原来,原来那捆稻草里面裹着的是一个已经腐烂得血肉模糊的死小孩!那样子呀,是恶心到了透顶,粉红色的肉一块一块的掉,一根一根的骨头从肉里面露出来,一滩一滩的血水流了一舱,让人汗毛根根竖起,让人隔夜饭菜全部呕清!这个死小孩是个大约五六岁的女孩,在这个死小孩的眼睛里、肚脐眼里和下身里,正钻出三条蠕动着身子的鳗鱼。”
这个故事恶心恐怖、匪夷所思,大家听得寒毛凛凛、目瞪口呆。说:“阿忠叔,这哪会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是你编排出来骗我们的。”
张阿忠道:“我又不是写书先生,哪编排得出这样的故事?这是千真万确的一件事情。如果是我编的,就让天雷劈死我。我那表姨父,从那以后就得了古怪的鲠喉病,吃什么吐什么,三年以后,就病死了,死的时候除了一副骨架,就只剩下了一张皮。想想,都是我害死了我表姨父,我真的对不起他。”说着说着,语调就有点哽咽。
大家说:“我们信,我们信,鳗鱼与鳝鱼大约是同一个祖宗的,它们都喜欢吃死人肉,棺材潭里常常看得见大黄鳝。”又说:“我们的阿忠叔要是生在大户人家,真的断文识字的话,说不定还真可以去做一个出名的写书先生。”
张阿忠笑了,说:“有这样福气的人,天底下怕没有几个。”又说:“等我们的船靠到了哑木镇,我就去买十斤、八斤鳗鱼请你们,你们可一个也不准跑哇,我阿忠叔难得请一回客,不能不给我面子。”
大家赶忙摆手摇头,说:“听了你这故事,谁还敢吃这鳗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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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1 18:33 |只看该作者
这个书我有,不过有点贵,香港正版的。纸质的你看看百度文库,有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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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0-11-11 19:41 |只看该作者
支持把你写的书写完啊,我帮你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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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0-11-13 10:13 |只看该作者
很有质感的一篇文字,文区置顶共赏。
小说版块、诗歌版块、散文版块,有特别好的文字,站内发短信息给我,也可以分区置顶的。
目的在于推动文区各版块之间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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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3 12:59 |只看该作者
很有质感的一篇文字,文区置顶共赏。
淡淡一片云 发表于 2010-11-13 10:13

云,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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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0-11-13 13:00 |只看该作者
我属于60年代的人,这本书我会翻找出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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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0-11-13 13:00 |只看该作者
我属于60年代的人,这本书我会翻找出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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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0-11-13 16:27 |只看该作者
呵呵一本书还引来一本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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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10-11-13 16:41 |只看该作者
请问零售价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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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3 16:44 |只看该作者
那个时代是我们这代人无法想象的,以前老听外婆说:“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就是不知道到底惨到什么境地,此书作者能还原历史真相,那是件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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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10-11-14 21:09 |只看该作者
这套墓碑,是香港天地文化出版社出版的啊,上下册,繁体横版,大概要350啊
1140页,16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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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10-11-15 19:40 |只看该作者
小张。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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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10-11-16 10:18 |只看该作者
这本书真的与政治有关吗,为什么都不让销售呢,只要已上传就被删除呢,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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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25 19:57 |只看该作者
在摆脱蒙骗和追求真实的努力中,我一步一步地弄清楚了我父亲死去的社会背景。虽然时间过去了几十年,我对父亲死因的思考日益深入,对他老人家的思念也日益加深。进入八十年代,家乡兴起了为先人修建墓碑的风气。特别是在外面当大官的人,修的墓碑十分气派。亲戚朋友也曾劝我为父亲修建一个墓碑。我想,我虽然没有当什么大官,我为父亲立的墓碑一定要比大官的更气派。然而,我想到了1958年家乡那些墓碑的命运。有的被拆来修建水利设施,有的在大炼钢铁中用来做土高炉的底座,有的则铺在路上任千人踩,万人踏。墓碑越气派,被拆除的危险就越大。父亲墓碑是不能不修的,但是不能修在大地上,必须立在心里。立在心里的墓碑,不会遭人践踏,也不会被人拆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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