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梦景。
她们一起去参加朋友孩子的满月酒,偌大的车厢里欢声笑语,讨论着新生儿那皱皱的皮肤,粉嫩的色彩,还有,关于一个人从生到死的经历。真的,纯真是这样唾手可得,从呱呱坠地时,便给自己的生命亮起了纯真的本色。饿了吃,累了睡,好奇的时候,张开眼睛什么都敢去尝试。
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窗外仿佛有桃花,一朵一朵的飞舞,在翠绿的柳树枝条间穿越。她低着眉,看着朋友,忍不住满眼满心的笑意,轻声询问:最近生意怎么样啊?
朋友的眉皱起来,微微颦着,长叹一口气。这车厢仿佛转换,成了一间光洁明亮的厨房,她正顺势掐着香葱的根须,白白嫩嫩的根须在指尖飞舞过出去,留下满指辛辣的芳香,翠绿的叶子被整齐的排放在身后,朋友低低的央求:帮我给她说一声,这两天实在是抽不过身来,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是不是。她了解的笑笑,伸着葱香四溢的手指就去拥抱她,嘴里一个劲的应承,好的好的。
抬头的瞬间,看见锐的身子,背着铝质的餐桌,低下头,不知在沉思什么。她捉狭心起,拿起香葱掐掉白嫩嫩的葱头,就丢过去,葱头从空中划一条漂亮的弧线,从锐的头底掉落下去,她迫不及待的想看锐假装恼怒的神情,已然笑咪咪的搓着手,兴奋起来。
但暴发来得如此突然。锐背转过身,眉眼里带着焚烧的怒火,直直的逼视过来,他暴跳如雷,对着她大吼大叫:我为什么这么倒霉,这么倒霉认识了你,什么都给我丢,丢什么丢,晦气不晦气,你去死吧,你去死吧,我恨不得掐死你。。。
她惊呆了,望着暴发中的锐愤怒扭曲的身子,朋友急急跑过去阻拦这莫明升起来的怒火,她才慌悟,她们这是一个同学的聚会,锐是她一直以为相处得不错的同学。她的镇静来得很快,声音冰冷而强大:放开他,他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想把你这些倒霉的葱子全刺进你的眼睛里去。”锐的面孔扭曲,愤怒把他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她仰着脸隔着桌子凑过去,嘴里冷冰冰的说:“好啊,你要是不刺过来,你是狗娘养的,你以为只有你会发横,我一样会。”她抓过身边一把剔骨尖刀,对准自己的手掌,冷冷的笑:不就是她给你丢了么,她晦气,我帮你刺穿她,你敢吗?你敢吗?
锐看着冰冷而镇静的她,犹自不信,嘴里不停地叫嚣:好啊,你刺你刺,有种你刺给我看看,你刺了,我们就两清了,从此两清了,谁也不欠谁了。
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朋友在一边惊呼:你们这是怎么了,你们这是怎么了。她笑,对着自己的手掌就狠狠的刺了下去,鲜血瞬间飞溅了出来,她笑,平静而绝决的笑:好,从现在起,我们两清了,我丢东西带给你的晦气,没了。
锐惊呆了,无法动荡。他不敢相信的看着她平静的面容,好像那只手掌不是她的一般,疼痛呢?眼泪呢,什么也没有,她只是温柔的微笑,他惊觉起来,才发现丢在他身上的,不是她从小爱丢的泥土,只是一些香葱白白嫩嫩的根须。他想扑过去,但是怎么也动不了。
安静和绝望在四周扩散,扩散。
她醒过来了,望着黑暗的夜色,四周安静,远处偶有狗吠。她惊觉自己对自己的残忍冷酷,像是块黑暗的幕布,那把尖刀,犹自明晃晃的在手心里不动声色,身子疲软。
这也是一个梦境,与三月的某棵桃花树下。
她觉得对海有一种迷恋的感觉,那一望无际,波涛的水,微微荡漾,像身体里某种失重的倾斜,一直不停的颠簸,远处有一线迷离的光,星星是幽暗的灯火,一直一直把这条通道照亮。
她坐在的士车里,被堵塞在一条正在修建的观海大道上,路旁到处是倒放的高大的棕榈树,叶子苍翠精神。
没有不耐。
司机回过头来,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士,脸上写满隐忍的浮躁。旁边是海,游人如织,高大的船只来回穿梭灯火迷离处,像一个繁荣昌盛的港口。
她不介意,只是打开车窗,贪婪的呼吸海的味道,咸咸的潮湿的味道。卷起的风凌乱着她的长发,在脸上飞舞纠缠,她才发现,这是一辆外地的士。心里有隐隐的不安,F的车牌在幽暗的灯光下,像一条触目的伤痕。
终于前行去,很短的路程,计价器跳到四十。
她突然固执起来。
寻常这短短的路程,只要二十五块,她拒绝付这多出来的十五块。任司机怎么争执讲理,她都不理,也不下车,她坚持付她的二十五块钱,即便是心里明白清晰,因为修路,这一段走走停停,像世纪大塞车一样,但她拒付。
那一刻她的固执像是一个不愿讲理的孩子。
司机拿她没有办法,开始漫骂。漫骂是最好的方式,她不逃跑,只是笑咪咪的拨通了110的号码,让司机的骂声悉数落进接警中心温柔的小姐耳朵中,她才说,我遭遇了黑车。
黑车,她心里的不安隐隐扩张。她知道,她只是错误的上了一辆外地的士而已。
但她叫他黑车,在叫之前她已经衡量到了结局。
懊恼的司机,带着他的二十五块钱和一肚子的火气,在她离开时,回过头来诡异的对他微笑。
这是一个很美的海边,软软的沙滩搭建宽宽的原木,回转的栏杆一路延升,上面缀着细小的灯泡一闪一闪,转角处的风铃在海风中叮叮当当。她赤脚跑过原木,跳到正在起航的一艘游轮上,船舷上站满了挥手兴奋的人群,向着回栏上驻足的年轻的,年老的,一张张笑脸。
突兀的,尖叫四起。她恶作剧的看见因为她的跳动,海水像是一块弹簧,正把游轮吞蚀起伏,她的脚淹埋进冰凉的海水,小腿,大腿,长发飞舞尖叫,红色的棉布衬衣在风中摇摆。
责骂声四起,她只是恶作剧的一下一下的跳着。心里感慨那人发明蝴蝶效应的人,此刻没有看到这样壮观的景致,人群涌动了,疯了,更多的弹跳随着她起起落落,音乐开始变得疯狂,尖叫掩过海的呼啸。
她挥舞着手指,去摸索随身携带的背包,相机,相机,她的相机不见了,手指空落的在夜色里张惶四望,她看见,那个正在拐弯处诡异微笑的司机,正徐徐离去。
她大叫,叫声淹没在更多的尖叫里,游轮已徐徐离岸,她的固执是不讲理的孩子。
她努力的跳过去,在靠近栅栏的时候,无声坠落。她想起那个司机笑容的涵义,像是握着她的灵魂,他要带着她的灵魂,丢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归途,没有方向,安静的躺在一个肮脏的街角,她的笑容上,是一双贪婪的手指和脏污的鞋印,她被践踏。
她凝住了笑容,任海水无声的吞蚀着她的五官,她安静的呼吸,像鱼,安静的沉沧,如石。
游轮回复了平静的航行,灯火映着无数微笑而激情的脸庞,年轻的,年老的,年幼的,稚嫩的。
她醒了,手里握着一本刚刚打开的书,身上寒意四起,掉落的桃花,像是身体里洞开的伤口,带着粉红的记忆,无力的晾晒在冰冷的阳光下,她笑,合不上打开的书,却平静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