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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
文/老大山人
冬天的西北风,就像一把无形的刀片,呼呼地横扫苍茫的雪地。四处很荒凉,不见一个生的活动的影子,就连秋后农田收获后留下的棉杆,已深埋在厚雪的深处,只露出一小截褐色的没有叶片的枯茎,在寒风中颤悠悠。
王三娃本来要走出地窝子去撤泡尿,但他刚靠近那扇有缝隙的被风摇动的纸板门,就感到有股寒气要吞噬他身体内仅存那点余热,他就打了一阵寒噤,赶紧缩头回到那只被棉杆燃烧的火炉旁边坐下。
这洞地窝子,是当初棉农在这辽阔的荒漠掘坑挖空的窑洞,便于在种棉季节临时住居。一旦秋收过后,地窝就荒废在茫茫原野,任西北风呼啸,或者被鼠虫占用。
王三娃从四川到新疆打工,因为没有拿上工钱没办法回家,只好在这荒漠野地,寻一处地窝子住下了。
该升火的时候,王三娃就去野地农田里弄了许多棉杆进来,把那只火炉升着了。他住在地窝里,已经三个多月。头一个月,也就是11月份,天气冷却还能够忍受,可是过了这个月份以后,他把棉杆不停地放进炉里,那火焰也难抵御零下十多二十几度的寒气;他的身子骨就好像整天露宿在冰天雪地里,被冻得像冰棒似的全身透凉,没一处是热乎的。现在,王三娃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在上冻之前,去戈壁滩深处弄些红柳枝条回来呢,那样的柴禾烧起来耐火,地窝内就可以存住热气了。然而王三娃哪儿知道这些,他是第一次到新疆,又没过冬的经验。不过这段时间他老是在寻思,自己是该去戈壁滩深处,弄些耐烧的红柳枝条回来。
红柳枝生长在什么地方王三娃是知道的。这一年,他在建筑工地干活,经常去戈壁滩跟车拉运沙石,看见红柳丛在火热的太阳下长得很茂密。他曾经还说过,这东西当柴禾肯定很好烧,工友们就开玩说,那你就用火车拉回四川作柴禾吧。没有想到,今天他还真需要这样的柴禾棍棒儿。
这是腊月的时节了,大西北的毎寸土地都被冻成坚硬的石头,冰花像锋利的刀片一般刃利。地窝那扇纸板门破裂的缝隙间透漏几缕清冷而茫然的月色,给寒冷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凄冽。地窝里并不缺少生活用具,锅碗瓢盆都是棉农临走时留下的家什。棉杆在火炉里哔哔啪啪燃烧着,火苗微弱的火光,掺和了月色的那几缕清冷,让王三娃那张胡子八茬的弧形脸颊,显得更加苍白清瘦,像一张用白纸包裹的模具。他用那双宽厚而粗糙的大手,把折断的棉杆放进火炉。因为老在工地搬砖头石块的缘故,他的手掌上毎一寸皮肤,都被整日的劳动磨砺成厚厚的一层肉茧,肉茧凸起的部分显示出明晰确凿的伤疤,那些疤痕就在那儿打了一个死结。在他拿起棉杆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手掌像是毛边的木板一般的粗糙:突起的部分,就如同冻结的冰块一样坚挺,很有硬度。
但是王三娃感到身子很虚弱,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连拿棉杆的力气都没有了。原因其实很简单,他的腹腔内几乎没有什么食物,常常在饥饿中度过。如果说寒冷还能让身子颤抖着挺过去,可饥饿却使他全身乏力,两眼冒金星,随时总有一种晕厥的感觉。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布袋里剩下的一点米粒挂在土墙上,还要打发许多日子啊,不敢轻易动它。除了忍受饥饿,也只能这样坚持着。
王三娃在想:辣椒炒肉丝,多放些姜蒜。要不,温火堡猪蹄,吃起来肯定不错!可这些美味到哪儿去找呢?这比梦中的大盘鸡更加遥远。每次饥饿难受时,王三娃都要编一个菜单来骗自己。结果呢,他会感到胃里更加难受。不知为什么,他满脑子愿意去作这些痛苦的思维游戏。
白天或者黑夜,对王三娃而言都无关紧要。在他的意识里,地窝里一切都是那么阴暗。白天雪光的反照,或者有时在晚间有月色从纸板门的缝隙透进几缕光亮,使得这里显得浑浊。可他连一盏灯也没有,他只有在这种浑浊之中,摸黑把一口被边的铁锅放在火炉上倒进水烧开,然后把土墙上的布袋取下来,捣出两把米粒放进去。
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或者说是王三娃一整天的伙食。他实在是没什么东西可以吃的了。对于像他这样身无分文的沦落者来说,眼前有这点米已经不错了。当初工地上的活干完,王三娃身上还有一百多块钱,后来到处找包工头拿工资又花费了许多,眼看身上只剰下几十元钱,回老家无望了,在这里又无亲友投靠,他只得把仅有的钱买了一袋米,买了一大包莫合烟,就找了一处地窝住下了。
刚住在这里,王三娃跑到农田四周,找些棉农种地时留下的萝卜或者白菜叶来填补一下紧缺的日子。可现在,到处冰天雪地,厚厚的雪就连戈壁石也隐埋了,不要说菜茎萝卜,就连草根都难找到了。
锅里的水在咕咚咚响应着,那两把米粒就随着棉杆的火苗跳跃翻滚。王三娃听着水声,看着那几粒米实实在在在眼前,心里似乎踏实了一些,苍白的脸色变得柔和了许多,感觉自己的日子还在延续。
王三娃感觉米袋旁边有动静,他不用看,就知道是那只老鼠又来了,赶紧抓牢米袋,提起来捂在自己怀里。这只老鼠或许是地窝里的原住民,王三娃搬进来以后它也没有离开。这倒让王三娃感到高兴,在这里没有一个伴,寂寞孤独的时候看那只老鼠在眼前活动的身影,心里觉得很愉快。只是老鼠常常要偷吃他的大米,他有点不愿意,就把米袋挂在土墙上了。
老鼠并不怕王三娃,它只挪动了几步,站在不远处望着王三娃看。已经相处这么几个月了,王三娃把老鼠当作了朋友。每一次他取下米袋来,见老鼠过来,他总是要给它一些米粒。但是现在,米袋里快见底了,每一粒米,都是他的命根子。就是现在锅里烧开了水,他手中的米都减少了许多,一点一点放进锅里,都有点舍不得。他一见老鼠的身影,不仅紧张,还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老朋友来了不给些吃的,做人有点不厚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心里想,老朋友,我都没法子过了呀。
可老鼠并不解王三娃的心事,它在原地转动两下身子,跑到王三娃睡觉的芦苇草堆里,一会又出来站在那儿看。在浑浊的地窝里,光线不很明白,但王三娃看清了那团黑黝黝的小东西,不时伸直腰往他这儿扇动鼻子。王三娃不觉唉的一声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最终很不情愿地把手伸进米袋里,捏了几粒米捣出来,又很舍不得地一粒一粒嘴里数着放在脚下,共五六粒米吧,也让老鼠来分享一点。
这一天算是过完了,因为王三娃喝下了锅里的稀饭,这一天就没什么等待和盼头的了;虽然那些稀饭一泡尿就能消耗完毕,可是胃现在总算能平稳半刻,自己也可安静一阵了。老鼠吃完了地上的米粒不知躲在什么角落里,或者从纸板门的缝隙间钻了出去,到雪地里寻找食物去了。王三娃收拾锅碗,又把火炉用棉杆狠烧了一阵,感觉地窝有些暖和,他就屁股一歪,顺势坐在芦苇草堆里,倒头拉过被褥裹住身子,开始睡觉了。
通常情况下,王三娃在睡觉前,都会坐在芦苇草堆上用二指宽的纸条裹一根新疆莫合烟来抽,这样睡觉就更加舒适。可是不知为什么,王三娃没抽烟就睡觉了。睡着了就做许多梦。他梦见了老家的田间地头,那些坡坡坎坎成熟的金黄色的桔柑和绿得欢呼的冬麦苗儿,山涧的流泉和细雨迷蒙竹林上空炊烟袅袅的村落。现在,他却是在他乡厚雪覆盖下的地窝里,在梦中聆听北风的怒号,也仿佛看见荒原雪地的乌鸦被冻得哇哇乱叫。睡着的时候,他也能感觉寒气正从纸板门进来,把他的身子骨冻结;也能感到无处安息的老鼠在芦苇草堆里跑来跑去。
当有老鼠在被褥上跑动时,王三娃总会醒过来,起身摸黑把早已熄灭的炉火点着。但是,今晚他睡得很死,他的梦里老是出现苍茫的雪地,出现雪地里红柳枝条儿已被冰雪冻死,黑压压一大片。在梦中,他正坐在一列弯弯曲曲的列车上,蛇行一般穿越黑咕隆咚的山洞,山洞外是老家村口那棵黄果树,一排小木屋的那根烟囱正冒着炊烟。
他不再梦见太阳,不再梦见关节的疼痛,不再梦见砖头、钢筋、水泥板。也不梦见那些纸钞硬币了。今晚他的梦里,老是雪地里那些红柳枝条儿,黑压压一片,但他用火怎么也点不看,他在寒冷中颤巍巍,冻得发抖,王三娃从梦里醒来了。地窝里依旧很浑浊,那几缕月色变换了方位。
炉里的棉杆早就烧尽了,不见一点火星,就连柴灰都是冰凉的。地窝没一点热气,王三娃就像躺在野外的雪地里一样寒冷。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所以醒来并没有马上起身,而是又把头缩进被窝里,翻了几个身,感觉被窝里很冷,并意识到自己的满嘴胡茬,因呼吸的气流停留在那儿,被严寒冻得硬邦邦的时候,他用手摸上去像是碰到了棉杆的杈枝,这才起身坐起来,楞楞的不知所措。
在这种情况下,王三娃有可能会做两样事,一是起身去把炉火升着,二是不管这些,先摸出一张纸条裹一根莫合烟抽上一阵子再说。现在他把莫合烟吸得火星闪动,偏着头,半乜斜眼看着那些从纸板门的缝隙里照进来月光,心里在想,这腊月过半了,等上十几天就要过年了,我不能在这里老是挨饿受冻,应该去戈壁滩弄些红柳枝条回来,过几天温暖的日子,不要对不起自己哬。
当王三娃点燃第二根莫合烟的时候,他已经下决心要去一倘戈壁滩了。
腊月十五的月亮,像一面古朴的青铜镜,散发幽幽的寒光,让夜晚的雪地显得更加凄厉。王三娃站在雪地里,几乎不敢挪动一下步子。虽然听不见一丝风声,但寒流裹住王三娃,像在某个风洞里,让他站不住身子全身颤抖。那根长绳,本来是王三娃到戈壁滩深处背柴禾用的,现在他却缠绕在身上,让那件黄棉袄更加保暖。但是天气太冷了,王三娃的下巴骨抖颤着,发出咯咯的声响。他在寒光月色下,看着茫然而苍白的雪地,他有些畏缩,回头看看身后的地窝,真想推开那扇纸板门进去。不过,他只是迟钝了一下,最终是双手抽进衣袖里,互抱在胸前,迈开步子向夜的深处走去。
王三娃其实习惯走夜路。在老家的时候,自家的土地在丘陵山谷,总是早晨出门干活,天黑收工回家。路是崎岖的山路,凹凸不平,在夜里看不见路面,不怎么好走。不过王三娃走得很妥当,因为他熟悉那些路段,从跚跚学步跟在父母身后,到如今嘴角长胡茬,他不知在那条路道走了多少回。乡村的夜,是黝暗的,四处又没有灯火,只是天际,那些山峦圈着的边缘,有些微弱的明线,将眼前的事物黑暗在眼里。王三娃多半扛着锄头,高一脚浅一脚走着,不用着急,可以细耳听听路道两边草丛的虫鸣,或者一只野兔从某一处跑出来,他还可以驻足看看那只野兔跑到哪里去。当然了,他喜欢的是夏夜,那满天的星斗让他着迷,他可以把锄头倒放在路边,人坐在锄把上,卷一支旱烟,慢慢的抽,静静的看。
而眼下,在他乡的雪地里行走,又是这么的寒冷,王三娃哪有什么心情看夜色,只是一门心思往前走,只想尽快到达目的地。
夜色是迷茫的,荒原的雪地没有任何声响。腊月冷灰的月儿,在帐幕的、有几缕昏浊云雾的天际颠颠地抖动着。天与地之间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十分凄冽的雪地不见一只鹰或老鼠的踪影。世界沉静得接近死亡,惟有涌动的寒流,像阴魂一样肆意穿行在雪地,缠绕着一个孤影、一个活着的孤影,在冷月寒光下,像一个飘荡的、流动的荒原雪地幽灵,正从夜的苍白深处晃晃悠悠地跌撞出来。
脚下没有路,月色下只能见着一片泛白的雪地。当然王三娃 不会迷失方向,他晓得哪儿有耐烧的红柳枝条儿。他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地行走,那裸露在寒气之中,没有任何遮挡的双耳,像是有无数根针在上面穿刺,让他感到疼痛和麻木。他便用双手捂住,可是那十根指头,却又像在油锅里煎熬一般难受。况且,夜风还在不断加重寒气,跑过来贪婪地吸收他身上的热量,让他感觉从头到足都冰冷透彻了。他望了望四周,静悄悄的连一只乌鸦也不见。没有牧群,当然也就不见牧人的蒙古包了。
天地是苍茫而昏浊的,清冷的夜空,月亮还在天际沿着东南方向不紧不慢移动着。王三娃不紧不慢地走着,雪地就发出不紧不慢的吱嘎嘎声响,那细密的、纷乱的雪团在那举重的脚跟前后飞溅着。
鬼天气!他把那冻得麻木的、捂住耳朵的手拿下来相互抽进衣袖里,抱在怀中,咕噜了一句:这才叫冷呢。
人在雪地的深处,没有谁能看见王三娃的身影了。天快亮的时候,戈壁滩上的雪现在像是延绵的地毯似的一直连着远天。天边出现一条长长的昏暗的弧线,连接着横卧的雪峰。眼前的雪是昏暗的了,昏暗得似乎有些让人迷惑。王三娃低头在雪地里寻找,看见深褐色的石头纷纷露出的黑尖尖的坚硬的顶端,和旁边的积雪形成鲜明的对比。枯萎的昏浊的灌木丛看上去黑黝黝地堆成一团,和迷茫的雪地混为一体。
天亮前天边乳白的色调,似乎在王三娃的记忆的深处反映着,显得是那样亲切和熟悉。这么久了,他的心情还没有如此愉悦过;他有些激动和兴奋了。他抬头远望,见到远处薄暗中横卧的雪峰,就像故乡山峰主体的轮角。在那山峰之下,是静悄悄的村落。当天空的颜色还很朦胧的时候,晨雾薄暗的木屋瓦檐下,蝙蝠还在四处捕食。明亮了的灯光已透过方格窗棂,就听见隔壁邻居家的婆娘起床叫娃儿屙尿的声音,跟着是嘎吱吱吱呀呀悠扬的开门声,清清脆脆的注入沉睡者的耳鼓。而最后,当那趿着鞋底,提着裤腰带的一阵急促声直响到茅坑边,蹲成一堆黑影,安祥而自在地让嘴角边亮着火星,那缕喷出的烟雾和清晨的昏暗混淆着,又见禽栏的鸡鸭从敞开的洞口昏头昏脑撞出来,在那一片灯色中投下摇摆的身影。这时间,只见有一个童儿从内屋里跌跌撞撞出来了,便招来鸡鸭觅食的围攻。他又在那迷阵里模糊了一圈,便头重足轻出门了,揉着瞌睡的眼睛,身子早出了那打开的木门。在竹林边的河堤上,牧童牵着一根长绳姗姗而行。而在河岸的桥头,两根牛角伸了出来,跟着是一头母水牛的全身呈现了,屁股后面的小牛犊在一蹦一跳,在村庄这样一个睡眼惺惺的意境里,静穆的田野和弥散的晨雾,童儿用手揉着瞌睡的眼睛,和低头吃草的水牛,就绘成这村落晨色中第一幅画图……
故乡的村庄的景象是多么的丰富和有层次。那真是让人迷恋的地方啊。可是,眼前是一个苍白的荒原的雪地,凸出的深褐色的坚硬的石头,枯萎的芨芨草露出雪面,在晨风中颤抖着。可是王三娃现在不管这些了,忘却了自身身处何处,思维是那么的清晰,脑里的图像像电影里的镜头,一幅幅在眼前掠过,是那么的生动啊,总让人激动起伏。他还在雪地里行走,也不看前面的路,更不去关注灌木丛了,只是看着薄暗中远远的雪山。好像走过了这段路,翻过了那座山,自己就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故乡,回到了村落的某一个木屋,回到了白发苍苍的母亲的怀抱!这时候,似乎温馨和幸福己经来到了跟前!他张开呼吸似乎有些困难的大嘴吐着像晨雾一样的热气,全身激动得有点颤抖!
让我拥有这样的早晨吧!王三娃叫道。
看着晨光染红的雪峰,王三娃脸上露出少有的鲜活的神情;一副雀跃的模样!在这个季节里,看见了远山,他似乎看到了故乡的腊月农闲的山坡,一层层斜着的土地,在晨风中摇拽的,是像雪一样洁白的点缀在山坡上枯草丛中的菊花,映衬着挥动镰刀刹枯草回家作柴禾的婆娘们。她们弯着没有线条的粗壮的身子,肥胖的屁股让男人见了就有一种冲动;鼓鼓的抖动的胸脯又在他这样光棍的眼前晃动着。
他的心在跳动着,体内有一股澎湃的需要发泄的烈火。这是青春的烈火,男人体内成熟的旺盛的燃烧的火焰,让他常常无法控制,感到一种冲动,总想把那肥胖屁股的女人按倒在枯草丛中,做一次生儿育女的事哩。
可是,哪有钱讨婆娘呢?王三娃说,这打工的钱又没拿上。
背井离乡,来到这千里万里的大西北,为的是打工挣钱,可结果呢,沦落在荒原雪地里无人过问。独个儿承受着痛苦的煎熬。王三娃的胸腔里,有一股激流在涌动,像那暴雨之后的洪峰汹涌着、澎湃着,撞击他的每一根神经。他那早已消瘦的只剩下一副骨架的组合体正在不停地颤抖,牙齿咯咯相击着发响啊,胡茬遮住的下巴抽筋似的跳动。突然,本来悄然的雪地,不知何处发出毛骨悚然的乌鸦叫唤,哇哇哇,夹杂着令人心碎的断裂声!仿佛古木摧折,仿佛城墙崩塌,回荡的声音一如祖先在荒原野地苍凉的嘶叫。这种嘶叫在他心中轰地炸开一股惊慌。一种来自灵肉深处的惊悚,他只想叫喊,就像面临死亡的教徒想求助上帝的呼喊:
我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挣点过日子的钱罢了。可是几个月的辛苦劳作,你得到什么呢?你出的力流的汗别人知道吗?政府高官,你呢,包工头,你呢?在这片土地,百万的劳苦民工,我们是盲流、是劳役。我们是外来人,没有任何组织关爱我们,也没人同情悯惜;人格得不到应有尊重,常常受到辱骂和岐视。我们挣的血汗钱得不到,没人来管,没人解决;去要钱还要遭毒打。我们没有人生安全。也没有权益保障。投诉毫无结果,法律对他们不起作用。我们失去了作人的基本条件,没有一个好的生活环境;生存已经发生了危机。我们什么时候能真正受到法律保护?人格和权益,得到公平对待?
况且,说到究竟,就因为外来人没有地位。他们一方面需要我们,一方面又不公平对待我们。我们是弱势的群体,我们命运的结果多半如此。
不知为什么, 王三娃这时候,就想 呼喊,用血淋淋的心呼喊着,在荒原的雪地里,却听不见四周有任何声音回应,就连刚才那让人毛骨悚然的乌鸦哇叫也没有了。整个雪地,就他一个人,前进的脚步,发出凄厉的嚓嚓声……
这时候,那陪伴他一个晚上的冷月只在天际剩下一面清淡的圆圈了,很快又被那面柔黄的不断明亮的太阳消散了它的痕迹,是完全不见了踪影,整个的天地的空间是清晰光亮起来了。
新的一天来了。太阳是出来了,可感觉不到阳光的热气,似乎同那圈消失的月亮一样,只是给四周增加了几分亮度,让人无法感到它的温暖。那苍白的光明映着雪地,反射的光映在王三娃的脸上,迷茫他的双眼。因此,他就把头抬高一点,看着远处的雪地,而雪面上却呈现一头静立的骆驼。骆驼现身雪地,反而映衬了这片空间的苍茫,单调和孤寂。
王三娃向那头骆驼四周的、映着泛白的雪地看着。没有牧人,就连一只羊的身影也不见,看见的只是荒原中唯一静立的骆驼。远处的雪山和雪峰顶上不远处的明晃晃的没有热气的太阳。雪地似水晶一般透明,明细了的灌木丛的红柳枝,在寒风中摇曳着褐色的枝条。这是很好的柴禾啊;这是王三娃来到这里来的目的。枯竭的芨芨草点缀在洁白的雪中,在灌木丛旁,在白雪没有完全覆盖的戈壁石堆里,向四处辅展着苍茫。面对曾经劳作过的戈壁滩,脚下雪地生长着红柳枝的地方,他停住了步子。眼前的这些灌木丛中的红柳枝,足够他忙活整个冬天了。不过他要不了这些,只需一大捆,为地窝增添一点热量的柴禾。
现在,王三娃不再去留意远处的雪峰、骆驼、和天上的太阳了。他没有带上任何工具,凭着双手弄断红柳枝条儿需要费点力气,折腾好一阵也没有弄断多少;本来被冻得麻木的手指被弄得生疼。红柳枝在冬天里看上去像是枯死了,其实它还活着,并且非常坚韧,很不容易折断,弄起来相当麻烦。
这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哩,王三娃说,什么事情都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王三娃想:我应该带一把镰刀来才好。不过我没有镰刀,并且还没人家可借。可是谁知道呢,他说,但是我一定能弄到很多柴禾。
冬天的时候,太阳以漠然的神气遥遥地笼罩着整个雪地,像某些曾经蔓延过的夏日的眼睛,现在却是浑然遗忘了。
王三娃在雪地的深处忙碌着,仿佛正抓住一条生命线不肯放手,拼着命拽住,挣扎在那一片明亮的阳光里。他前前后后,有时是左右为难,弄断一根红柳枝要变换好多姿势。就手指粗的枝条儿,却比一把棉花杆耐烧,炉子里的温度会持久许多,所以他在雪地里作出努力,是值得的,也是应该的。
每根枝条王三娃照例要用些气力,然后听到清晰的声响,折断的红柳枝在他手里真象一条生命线那么的重要。他把枝条一根一根用双手费力去弄断后放在雪地上,码成一堆后,便又不急不慢去弄断另一根枝条;耐心地把所有的动作再重复一遍。
整个上午,王三娃就那样认真地为获得更多的柴禾而艰苦劳作,似乎忘却了饥饿和寒冷,置身于一种安祥而快乐的境界中。
这不就是生活吗?月亮过后是太阳,太阳照耀着雪地,雪地的某一处生长着柴禾,柴禾的火焰能为他的冬天增添一缕温暖。这个寒冷的冬天他似乎就好过多了,一切寒冷和困难都会离他远去,他的日子变得简单明了,和其他人一样,拥有在这个世界上应有的生活和生存权力。
而太阳正在改变王三娃身影投在雪地里的方向。一个上午,他都在消耗自己的体能,肌体内的热量又被雪地的寒气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吞噬,只剩下那股略带余温的血液在全身努力奔跑着,通过干瘪的胃壁,正发出咕咕的乱叫。这时候,他才想起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一点食物了,之前在地窝里喝下的那碗稀饭,就连尿都没屙一点就全被历经痛苦煎熬的胃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也不知道这整个上午自己是如何支撑过来的。
王三娃不得不停下手来,一屁股坐在雪地的柴禾堆上。也许太阳现在正当头顶,他感到身上暖洋洋很舒服,只是肚子很饿,但是不要紧,因为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习惯于饥饿了。他知道,胃麻木之后就好了。这时候,他通常会用两指宽的纸条儿卷上一支莫合烟贪婪地吸着,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只是呆滞地望着远处的雪峰,望着那一点一点西去的太阳。他不知道,太阳西去之后,月亮会不会再出来,月亮消失了后,太阳第二天还会挂在自己的头顶吗?时间就在这种轮回中反反复复,一天又一天,几个月过去了,眼见这农历腊月也快结束了,新年马上就要来了。他那被雪色映透得像一张惨白面具的脸色突然多出几分柔和的笑意,他是想到了故乡的村落,父老乡亲正在忙着准备过年货吧。最热闹的就是村里家家户户杀过年猪了。当一头一头的猪在村头的河边上嚎叫的时候,大家无不喜笑颜开,忙前忙后,烧杀猪水,把煺了毛的肉背回家。有了肉,就请左邻右舍过来,炖上一大锅肉,把酒满上,那气氛真叫温馨呢。
我最爱吃猪蹄筋,咯吱咯吱有嚼头。王三娃舔了一下干燥的厚嘴唇,吃起来真他妈来劲!
每年这个时候,王三娃家也会杀过年猪,今年应该也不例外吧?母亲喂养的猪总是那么肥那么大。母亲…… 王三娃似乎触及一个敏感的词汇,突然把头埋下,用手揉了几下干涩的眼睛,就见眼眶周围一片湿润。他使劲把头往怀里垂下,似乎在努力把自己的思绪转过方向。可是他回到现实,就听见肚子里在咕哝哝乱叫,那干瘪的胃就开始痉挛难过了。他一阵喘息,赶紧站起身来,抬头看别处,尽量去分散精力。
广袤的雪地,凄厉厉向着远处的雪山辅展而去,天空青蓝得就几片白云飘浮着;那轮像镜子一般的太阳虽然感觉没有多少热度,但很明亮,白炽地照影着那些灌木丛,让它们在雪地上留下一团阴影。一只老鹰的身影,在王三娃不远处的半空中打着转儿,遮挡住了阳光,那片雪地上就有一团黑影螺旋形地滑动起来了。而在更远的地方,王三娃先前看到过的骆驼还在那儿,好像就没有移动一下步子。在苍茫的雪地里,还能远远看见骆峰立体地耸立在驼背上,只是听不见驼铃的韵律,更不见赶驼人,唯见它在太阳下投影出重叠的孤独,让雪地里依然有一幅生命存在的印记。
骆驼还在这荒野雪地生存,它为的是什么呢?
任何动物都知道搬迁,寻找生活的环境,或者被季节改变路程。
看着那头兀立在雪地的骆驼,默默无言,王三娃心里徒增了一份敬意;仿佛在看一件艺术品那样看着。这样的雪地,荒芜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却依旧有如此壮烈的生命存在。
王三娃好像看见骆驼这时候向他这边慢慢的来了,似乎是前来欣赏他这个鲜活的生命!缓缓的脚步彰显出坚定,执著与追求。他似乎听到了骆驼昂头的一声长鸣,它是在荒原的雪地诉说着什么?此时凄楚而高远的声音,正在震撼着他那颗跳动的心。
也不知为什么,现在他看到那头骆驼,似乎在看那生活的内容;听那声长鸣,在听那古老而悲壮的故事。
王三娃毫无知觉地站在那儿,只有麻木,异样的没有知觉的麻木,迷惘着他的中枢神经。不是一个活的,有意识的人,却是一付机器,仅能站立,机械地转动眼球的活体了。仅当那只鼓动长翅打着转儿的老鹰在他的头顶,从他眼前向不远处的灌木丛俯冲下去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回到这荒原雪地,回到这饥饿的感觉中来。
它准是发现什么啦!王三娃的脑子突然一机灵,似乎想到了什么:肯定是兔子!
那灰黄色的硕大肥胖的兔子,整个夏天都在这片戈壁滩的灌木丛里跑来跑去,王三娃和工友们在这儿搬运戈壁石的时候经常和它们相遇。可是兔子实在是太机灵了,见了人赶紧逃跑,行动非常敏捷,几个人一起围捕也不曾抓住。这时候在这雪地里,他看见老鹰往灌木丛俯冲下去,王三娃条件反应似的拨腿就跑开了,想冲到老鹰跟前,把它捉到的兔子抢到手!这虽然不很文明,但是自己实在需要食物啊!那该是一顿多么美味的佳肴,自己有多久不曾吃过一点油腥了。或者,能够得到这只兔子,至少会让到来的新年过得象样一些。王三娃一边飞速跑着,脑子里一边想着这些美好的事情。然而他并没跑多远就停下脚步了。因为他看见一只老鼠,拚命钻进雪地下面的戈壁碎石堆里去了。
原来是只老鼠呢,王三娃气喘吁吁,额头上还沁出一些湿汗,可就是这个小东西,老鹰也没捉住呢。
王三娃摇摇头,似乎比老鹰还失望。可心里却又在为逃过这一劫的老鼠庆幸着。他想:老鼠太可怜了,住在这样的雪地里又没什么东西可吃,饿得急了出来寻食,又要被老鹰捉住当食物吃掉。我那地窝的老鼠可就安全多了,他说,至少我不会吃它。
王三娃这时想到地窝的老鼠了,不知它现在干些什么。是不是现在饿了,在地窝里跑来跑去,知道墙上挂着的米袋,可是又吃不着,急得乱跑乱跳吧?又跑到我睡觉的芦苇草堆里,钻来钻去,想向我乞求,给它几粒米粒吧?通常象这种情况,他都会给它的。可是,他说,我在雪地里,也没得吃的呢。
可是,他又说,老鹰也还饿着呢。
王三娃的胃现在好像已经麻木了,失去了饥饿的感觉不怎么觉得饿了。他站在雪地里,望着那只一无所获的老鹰在半空中打着转儿,可是翅膀一下也没煽动过。
你不要出来呀,王三娃他在心里担心老鼠,老鹰可还在呢。
这时候王三娃有点后悔,离开地窝不应该把米袋挂得那么高,让老鼠饿得没一点东西吃;这跑出来有多危险啊。
它一定饿坏了,是不是也冒险出去找食物,不会遇上老鹰吧?王三娃心里说,这样我回去,连一个伴也没有了。
自己还饿着呢。王三娃知道,一旦想到食物胃就会痉挛难受,但他不能不想到吃的事情了。
王三娃想:青椒炒鸡丁是没得吃的,回锅肉离自己的胃也很遥远,麻婆豆腐也只能在梦中见着。兔子肉吃起来可香了,他说,可是现在又不见一只兔子。他在想象中,眼前似乎出观了一堆燃烧着的篝火,他正用一根红柳枝条横穿整个肥硕的兔子在火焰上烧烤着,油珠儿哧的滴在火里泛起火星四溅只在他眼前明晃着,他那张大嘴周围的浓厚的胡茬就胡乱涌动,大块兔肉被他撕裂开来吞进肚里,他的精神和情绪就高涨开来,似乎旁边有大碗的酒,他会咕咚咚的来上两碗!
但是现在,王三娃的喉咙只是吃力地吞咽了一下,就连口水都没一点。他张着有些干裂的嘴唇,茫然地看那只长翅膀的猛禽在雪地上空飞来飞去滑翔着,徒劳无益地打着转儿。
鹰啦,你现在还不饿吗?王三娃说,老实说,我可饿得很呢。
已经是下午了,天色有些灰蒙,王三娃知道时间不早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呢,这几个月来,时间对他无关紧要,反正白天黑夜都是这么过的,只是现在肚子实在是难受了,应该打好柴禾,快点回到地窝弄点吃的。他又起身到灌木丛,开始折弄那些红柳枝条儿。
突然,从王三娃背后不知那个角落,又传来先前他曾经听到过的乌鸦哇哇哇叫声。他回过身去,想寻找乌鸦的身影,但四周除了苍旷的雪地,就连那一只老鹰也看不见了。他一个人在这荒野雪地,听见这乌鸦的哇叫,心里不觉毛骨悚然。按照王三娃老家的说法,听见乌鸦叫,就会有晦气,就会发生死亡的事情。不知为什么,他现在有种恐惧感,只想快点弄好柴禾早些离开这里。好像是某种情绪激励了他,来了精神和力量,他把灌木丛中的红柳枝,像折断饥饿和寒冷一样拚命用力挣扎,夹杂着令人心碎的痛苦断裂声!
他抓住细的或粗的枝条,折--------
他抓住活的或死的枝条,折--------
折断的不仅仅是枝条,似乎是整个梦想,昏厥的世界,和他悲愤的命运,不幸的遭遇,以及饥饿和寒冷。
咔嚓--------咔嚓嚓--------咔嚓嚓嚓--------
这奇妙的天地间回响的是什么声音啊?是红灯酒绿下的蹦嚓嚓?是山涧流泉的汩汩声?是欢乐闲聊的哈哈笑语?是痛苦呻吲的唉呀叫唤?或者是嘴唇亲吻情人粘稠的声响?他现在最怕听到的,是母亲扯着嗓门喊着儿子的名字…… 所有这一切汇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飘着浮着荡着撞击着,让他感到奇怪,头昏眼花,心里憋气而慌张,只想大声呼喊,一如恶梦中一声挣扎长嗥:
嗨哟--------
这叫声好似远古的一位祖先的呐喊。蓦地,空气凝固了。声音在苍茫的雪地里是那么的粗犷,有一种力量的冲击。王三娃觉得浑身有一种欲罢不能的颤抖。感到有某种冲动,只想对着苍茫的天地大声喊叫:
嗨哟--------
王三娃的嗓门撕裂了。就在那一瞬间,往日的辛劳和孤苦,地窝的日子,以及母亲的白发和母亲伶仃的身影,这时像地壳灼热的溶浆剧烈运动之后的爆炸显得悲壮而凄厉:
嗨哟--------
烈日下的汗流,砖头钢筋和水泥板,以及对包工头的憎恨,都在这声叫喊声中迸发出来了。
嗨哟--------
这呼喊的声音就像一个野曽受伤后的嚎啕。但是没有谁能听见王三娃这种呻吲似的呼叫;老鹰飞走了,骆驼又不知走向了何处,这荒野雪地里,好像就他一个生命存在。
嗨哟哟--------
声音变得沙哑了,最终王三娃像一头咆哮之后的一头狮曽,无力地在雪地里嗷嗷哀鸣着。
一切又归于平静。依旧是荒野的雪地。依旧是遥远的雪峰;那轮太阳在沿着天际往西一步一步沉落,渐浓了薄暗的天地。
一点办法也没有。雪地里只有灌木丛、戈壁碎石头、枯竭的芨芨草,以及他手中那一大把红柳枝条儿。太阳的光亮减弱了一层,而雪地的寒气便增添了几分。王三娃现在是坐在冰凉渗骨的雪地上,喘着大口大口的粗气,雾一般的热气源源不断从他那张一开一合的嘴里喷出来;大部分消失在冷空气里,剩下的残留在他那些混乱的胡须上,形成一层薄薄的冰凌;像一束紊乱的冰花。他多希望现在有人与他在一起啊,哪怕是那远处的骆驼,或者是地窝那只老鼠,可是它们都不在;老鹰又不知去哪儿了。他在替老鹰伤心,因为它总是在他头顶打着转,可是就不见它捕捉猎物,和他一样,整天都饿着呢。
老鹰呀,你现在饿了吧?王三娃说,老实说,我可难受死了!
王三娃抬头往上望,他很希望看见老鹰,但是哪儿去见它的身影呢。
王三娃想:你可呆了大半天了呀。可是,你放弃了这儿,去别的地方,你就能吃饱吗?唉呀,我的肚子怎么这样难受呢,我真的好想吃点什么啊。也许是因为我只顾同情老鹰饥饿的缘故,无意中唤醒了胃的感觉。现在倒好,我成了感情的施主,最终却是痛苦的奴隶。
王三娃坐在雪地的柴禾上;这是他一天的收获呢。而那空中的一圈明晃晃的太阳,已经移到了雪山的侧面,眼看就要落下去了。他想,自己不能老是这样坐着呢。那些柴禾还要背回地窝去,等着烧火取暖呢。他便站起身来,弓着有气无力的腰,用手收拾堆放在雪地四处散放的红柳枝条儿。一拢一拢,小堆集成大堆,眼看就要收拾完了,他把雪地上的绳子捡起来,准备去捆柴禾的时候,却看见不远处的灌木丛有只黄褐色的兔子一动不动在哪儿呢。
好啊。王三娃全身来了劲:我的乖乖那个儿呢,原来你在这里!他放下手中的绳子,眼里迸发出兴奋的光彩!他盯着兔子放松了全身的肌肉,提起了脚,慢慢向那只兔子靠近。
好像是睡着了觉,在那灌木丛的枯枝下,兔子一点动身的意思也没有。在雪地里,要不是它梅花瓣一样的唇不停地抖动着,王三娃还以为是一块褐色的戈壁石呢。他想,要是我能捉住它,我就有肉吃了;这眼下的新年,可就有得过了。睡吧。他说,兔啊,好好睡吧!
王三娃小心地靠近,几乎没有什么声响。就要靠近灌木丛了,大概还有四五尺远吧,兔子就在跟前了。他把两条胳臂提起来,作好了扑过去的准备。可是就在这时候,兔子却睁开眼来,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停止了一切动作,像一根木桩站着不敢动弹,心里在说,乖乖我的儿,可不要怕呀,我只是过来陪陪你。但是兔子却意识到了危险,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嗖的一下,从他眼皮底下跑开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王三娃先是一愣怔,既而回神来,一抬腿,跟着就追上去了。
天色已经进入了薄暮,雪地的返光让眼前一片惨白。那只兔子一跑起来,身子就被突然拉长,看上去就显得非常健壮肥硕,似乎比王三娃更有力气。好像是八辈祖宗给力,他现在觉得全身有股无形的力量在促使他往前奔跑。也不知什么原因,或许就是他跑得快吧,也可能是兔子故意放慢了脚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是很远。
兔啊,兔!王三娃喊到,你本是桌上一道菜,为何不让我吃到?
于是,在幕色下的雪地里,王三娃追赶着那只兔子,一丛丛灌木从跟前闪过,那厚实的雪团,被那奔跑的脚,踢得四处飞跃,在这苍茫的雪地里,留下了纷乱的足迹。
乖乖我的儿呢,王三娃喘吁吁叫道,给老子跑得快呀。
王三娃明显地感到兔子跑得很远了。没关系,他说。我有的是时间,而你总得要停下来吧。是的,兔子不可能这样永远跑下去,他想。它会吃饭吧,它要睡觉吧,它累了总得停下来吧。对的,它一慢下来,我就会赶上它了,把它一把捉住的。
当王三娃把一生的力气都集中起来,开始加速的时候,整个人就像一匹野马飞跃起来。可是兔子呢,它的动作更快,甩开四足飞奔,像一阵风似的从雪地刮过去;它那伸长的身子,就像拉弓射出的箭,既稳妥,又快捷,显得优雅而健壮。
人与兔,就这祥在雪地里跑开了。他俩就像运动场上的体育健儿,争光耀祖似的奔跑着,忽而东,忽而西,向左向右冲刺,那些雪团被他俩踢得飞了起来。
从前在学校里,王三娃可是长跑健将呢;没有谁能跑过他。从村到镇上,再去县城比赛,他都是冠军哩。
要是还有条件上学,王三娃常常这样感慨,我就有机会到省城去,参加全国比赛,甚至成为国际冠军呢。这是自己一生中最遗憾的事情,王三娃想,老师和同学都为我难过,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王三娃想:我没预想到它会跑得这么快,兔子真是长跑的能手呢。有了它谁也作不了冠军。我不知道它现在是否很累,而我快是不行了。最为糟糕的是,凡是能惹麻烦的事儿都来了,我感到饥饿和疲乏;一个人有这许多的事儿,算是倒霉到家了。
要是让我吃点东西,王三娃说,我肯定能追上它。
王三娃实在是支持不住了,人往前踉跄几步,又跌了一跤,他就整个人躺在雪地上,只有喘气的份儿。这时候,他感到全身每个部位都是湿漉漉的,好像刚才被水淋过一样。虽然幕色在一点一点浓郁,寒气又增加了一层,但现在反而并不是那么冷。他像是被比赛场淘汰下来了,一个人很沮丧的坐在那儿;他已经看不见兔子的身影。他这时候想起那只老鹰,不知它去了哪里。要是现在赶来,他想,一定能捉到那只兔子。他真为老鹰难过。没猎物的时候它在这儿转悠半天,可一旦有了,却又不见它身影。真是倒霉的鹰呀,总是运气不好。
可是,王三娃说,人何尝不是这样呢。
兔子肉真是美味呢,谁都想咬上一口。他想,人还是跑不过兔子啊。别想这些事吧。王三娃说。歇一歇,再把柴禾背回地窝。我现在不冷了,何况还在出汗呢。饥饿算不了什么。没捉到兔子算不了什么。要紧的是赶快离开这里。他想:虽然地窝比雪地好不了多少,至少还有些吃的,可以坐在火炉跟前烤火,也能躺在芦苇草堆里睡一会。只有回去了,他说,这一切才能解决。
王三娃再抬头的时候,那个圆月又悬挂在天空了。这时候他才觉得四周的寒气很重,刚才出过汗的身子,就像在上面辅了一层薄冰,不仅透凉,更是入骨髓一般的刺痛。他赶紧站起身来,去把那些柴禾捆好。为了让两边的肩膀背着平衡,他在柴捆两侧用绳套了圈,这祥就方便背行了。
月亮看上去非常冷清,但是把那清辉的光色辅洒在雪地上,倒是让四周显得很柔和。开始王三娃还没有感觉什么,但他走了一段路程,就感到背上的柴禾越来越重了。又加之雪地不好行走,深一脚浅一脚,身子总是趔趄,好像是站不稳步子。更让他无法承受的,是胃在不断地痉挛,饥饿也让他感到晕眩。他就想分散精力,把自己从饥饿中解救出来;尽力去想一些别的事情。他就把他曾经想过的事情重新想一遍。他想今天的雪地,雪地的骆驼和远山,以及红柳枝和芨芨草,老鹰在半空中盘旋的样子;他也想到那只兔子。真是了不起的兔子呢,它跑的真快,快得像风一样,没有人能追上它。
要不是今天我饿着肚子,王三娃说,我肯定会追上它的!
空中那盘圆月依旧很明亮,雪地在眼前一片惨白。王三娃清楚地看见前面的戈壁石上辅着很厚的积雪,他从这边很费力地踏上去,再从上面小心地走下去。他还在不停地往地窝的方向努力行进,双脚一上一下踩在雪地上,把身子的重量都压上去,然后又离开,又踏上去,再把深深的脚印遗留在月下的雪地里。
肚子真的难受呢,王三娃想。他嘴上没把饿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越是把这件事留在心里,胃就越是难过;这对他来说,是没办法的,只能坚持着。
一会儿王三娃又敞开喉咙叫起来:要是有点吃的,我走路就有劲了。
置身在苍茫的雪地里,王三娃感到的不仅仅是寒冷,更苦的,像是饥饿约好似的如期而致,开始在他那狭窄的空旷的胃里折腾开来,他就感到一阵翻江倒海般胃酸难受。接着是两眼发花,脑子一阵晕眩脚跟踉跄两下,整个身子差点跌倒在雪地里。他定了定神,稳住了身子,望了望夜空那清冷的圆月,摇摇头,吐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想到地窝的老鼠,那具已经熄灭的火炉、破边的铁锅、也及那见底可数的米粒,他又迈出了步子。
四周很是寂静,没有一个生物的影子,就连那盘圆月,也不时躲进那厚重的云里。雪地的光线因为夜空的变化忽明忽暗,寒风又在他那双已经麻木生痛的耳畔吹响。他现在不仅是感到饿了,还要承受寒气的折腾,身子骨又没有了力,在他的心里,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就停下来歇一会吧,他说,鹰和老鼠,骆驼和兔,它们不都是这样吗?
王三娃就停了下来。好像这个时间已经等了很久,一旦有了停的意思,他全身就立即放松开来,背上的那捆柴禾滑落在雪地上,人也随之坐下,就感觉自己是从那些诸多的困境中解脱出来,整个人就觉得很轻松。
夜色是越来越深了。不知从哪儿赶来的云层,好像那雪地的羊群,一个劲的往这边跑来,所以那盘圆月,看上去好像也在急忙赶路的样子,整个是和云朵逆向滑行,使得王三娃的身影,在雪地里忽明忽暗。他坐在那捆柴禾上,疲乏无力,又加上现在胃里非常难受,四肢似乎脱离了身子,却见他坐在雪地里,不见他动一下手脚。
王三娃想:我一点力气都没了,真的不想动一下。我不知道事情会变得这样槽糕,他在心里喊道,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他不仅是饿,而且冷得实在难受。他想:看来这些麻烦的事总是跟倒霉的人作对,这有点不公平。
还好。王三娃说,这雪地里有的是柴禾。
王三娃的身子总算不自觉地动了一下,手便抓住几根柴禾,很不情愿地把它们从柴捆中拔出来,放在跟前的雪地上;但这还不够。他从柴捆上弄了一大把枯叶下来,这才用火把它们点看着。
哔哔啪啪--------
于是,一片月色从深厚的云层中透视出来,照着荒野雪地那团燃烧的火焰,把热量尽力向四周扩散开来,形成一圈温馨的空间。王三娃就坐在属于他的暖和的地盘里,全身懒洋洋的觉得舒适无比。他就那样坐着,享受这些柴禾为他带来的温暖。他觉得自己到这荒野雪地来是明智的,因为这些红柳枝条儿烧着了所散发的热量,比那些棉花杆杂枝条儿要强许多了;浑身仿佛置身于蒸笼里一样的热乎暖和了。
早就应该来的,王三娃说,这个冬天我就好过多了。
火焰在王三娃眼前温暖地跳跃着,柔和的光线替代了月光的苍白,让他看上去没了本来色彩的脸上有了一层滋润的素描,就让他略微显得有些精神,两眼也透着光。他想:这火比什么都好,它比人还要亲。要是我捉住那只兔子多好!他说,现在我就可以烤着吃了!
但是他现在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饥饿早已超越了夜里雪地里的寒冷,像病毒一样侵蚀他全身每个细胞,让他感觉得有些晕眩。他想: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呢,我不能让它弄垮我。
当火烧得很旺,阵阵热流涌来,从头到脚热乎乎的时候,王三娃开始感到脚趾、手指和耳朵很难受,不仅发痒,而且刺痛。
我得回去,王三娃说,不能坐在这儿了。
但是王三娃动了一下身子,并没站起来,而是又用手拿过几根柴禾放在火堆上。雪地上的篝火,就嗤嗤地发着橙红色的火苗,在苍白的月夜里抖动着。他的身影也就在雪地里跃动着。
王三娃坐在火堆前,蜷缩着身子,感受着火光的温和。燃烧的柴禾在深沉的雪地里哔哔啪啪地响着,像是很温情的呼唤,喊醒了腹腔内那片胃膜的痉挛。现在,他才知道已经无力到什么程度了,就连忍耐饥饿的力气都没了,任由它们扩散到全身的任何部位,只觉人有些眩晕,可他没有一点办法。在他万花筒一样混淆的脑里,出现的尽是大块的肉、啤酒、汤面条以及热气腾腾的大米饭......故乡的土地、庄稼、村落和山垭口那棵黄角树。母亲的白发,像一团乱麻,缠绕着钢筋水泥板、砖头和沙石;雪地的红柳枝、兔子、老鹰、骆驼、和远处的雪山……
火苗还在月下的雪地里跳跃着,王三娃瞌睡得摇晃不定,东倒西歪的身影拖拉得很长,像是给这个雪地的夜晚留下个记号。睡一会儿吧,他想,哪怕一会也是好的。兔子和老鹰,老鼠和骆驼,它们不也是要睡觉么?就连太阳也回家休息去了。
睡一会儿吧,王三娃总是这样想。睡一会也许什么都过去了。在这种思想鼓励下,他身子就倒在雪地里,把头靠在柴禾上,他睡着了。
另一个世界,在王三娃的梦里到来。
这不,眼前的月亮变成了灼热的太阳,冰冷的雪地变成了滚烫的土地。这不?王三娃只得呼吸灼热的空气负荷往前走,慢慢地,他分明感到肩头格外沉重起来,那根沉重的木杠变成了生活的象征,重重的在他肩上压着,使他和他的工友只好放慢速度,艰难地往前行进。灼热的阳光,投映着长长的身躯,恰如远古留下的拙朴的剪影。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自己迷惑了,他是走在白天还是在黑夜?走在苍茫的雪地?或者是那夏日里滚烫的大地?对了,他是走在砖块沙石堆积的建筑工地,走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摇摇晃晃的木架上。累了,挥一挥袖,甩出晶亮的汗珠,甩出莹莹的血滴,甩出亮闪闪的心,还甩出艰辛;甩出思乡的情愫,在高高的墙体上,艰难地扛着几百公斤重的水泥板,把它放在建筑物的顶端。
火热而沉闷的工地,太阳烘烤赤臂的外来民工,水流一样的汗珠滴落在空气里,迸发出碎裂的声响。
被太阳拷贝的民工啊。离乡背井的民工啊。纯朴憨厚的民工阿。他们艰辛地干着活儿。走木架、搬钢筋、运砖头、搅拌水泥和沙浆,一切的一功,他们干着每一样事情,不分白天和黑夜,来回于分分秒秒之间,忙得是手脚起茧皮,汗滴如流水,唯有搭建的临时工棚里,风扇在旋转,悠闲的包工头喝着饮料,那细长而白嫩的手指,戴着一枚散发幽幽绿光的宝石戒指,让那位偎依在怀里的女人,总想伸手摸一摸。
依旧是那轮太阳,现在却是懒洋洋的散发着苍白的光泽。
全部完工的房屋在那儿排列着;已经没有主人的工棚在那儿独立着。
只有慌张的民工。坐在工地上哭泣的民工。
只有呼天唤地的叫喊:我的工钱呢!我们的工钱呢!
呼啸的寒风在回应。乱舞的枯叶在四处碰撞着。
飞扬的枯叶啊,变成了满天飞雪。一切都遮挡起来了。建筑物、残留的沙石、以及散落的砖块,被一场大雪覆盖了。
烈日下,王三娃在工地打工,那是一个寄托了希望却又破灭了梦想的地狱。现在,冷月下,他又在苍茫的雪地里了,这却是一个幽灵飘荡而枯骨呈现的梦魇的世界。
整个荒原雪地,已被浓厚的寒气占据着。白天在阳光照耀下,雪显得柔润而舒展。可是眼下,虽然夜空中有月光,但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四周就显得昏沉而阴冷;每一片雪花,都像鱼鳞一般的坚韧。王三娃还睡在雪地上,好像这儿就是他夜宿的床榻。他分明感觉到,自己身上还盖着一床棉被,在睡梦中明显地感到母亲就站在床头,在暗夜之中,凝望着她的儿子。他分明听见她在轻轻叹息,觉得被褥被母亲轻轻拉拢来。而母亲当时很可能并不知道,他在被窝里正悄悄擦着眼角的泪花。
出门的日子,定在正月初八,虽然还在过年,母亲却早早地把他的行礼包收拾好了,可她并不放心,一天要打开好几次,看看里面还忘了装什么,所以在王三娃背上包裹的时候,那包沉重得让他喘息,他的心一下子就沉下去了。他知道里面装的不仅是衣物,是家里最好吃的土菜,更是母亲的亲情、牵挂和念想。过年本来是有许多好吃的饭菜,可是母亲总是在问他还想吃什么。母亲用她温暖的手拉着他,带着不放心的口吻说,出门在外就没得好吃的了。他安慰母亲说,在外挣了钱,可以买好多东西。他还告诉母亲,到年底就可以回家过年了,所以不用挂念。母亲听了既高兴又感到有些不放心,说外面挣钱是很累的,要注意身体,不要舍不得吃。母亲从未出个外,又没文化,却能经验丰富地告诉他要把钱放在什么地方,不要和不相识的人说话。他认真听着,不时点点头,只见母亲那沧桑的脸上掠过一丝满意的表情。刚吃过晚饭,母亲让他早点睡觉,说是等两天坐车才不会累;并一直目送他走到床边。
在那几天里,王三娃几乎不用干什么事。早上一睁开眼来,总是见母亲站在床头静等我醒来。见他起身,母亲就把手里那枚熟鸡蛋,碰在床边轻轻叩破,再把蛋壳剥落,将那清香柔滑的鸡蛋喂在她长着胡茬的儿子的嘴里。他一开始拒绝吃,想让母亲尝尝这鸡蛋的味道,可是母亲不肯,他就假装生气,又躺在床上,用被子把头蒙住。母亲没办法,只好用手轻拍他的头,哄他说:好,好,妈吃。她把蛋清剥下一小块,放进她已经没牙的嘴里。他赶紧起身从母亲手里拿过鸡蛋,跳下床跑开了;他怕母亲看见自己满脸的泪流。
离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母亲脸上的表情就越来越复杂。王三娃从她忐忑的神色中看出母亲内心感情的变化--------忧愁,牵挂,企盼……
上路那天早上,寒风潇潇,母亲背着行包为他送行。她那满头的白发在晨风中飘落一路茫然,缠绕着他那份留恋,伤感的心。握住母亲那被岁月和风湿病折磨得变形的手,一路听她叮嘱,在外小心,不要饿着了。到了村头山垭口,他停下步子,劝母亲回去,外面风大天冷。此刻的他,心头阵阵潮涌,阵阵伤感,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而母亲早已撩起衣角在擦拭满脸的泪花。他抓紧了母亲的手,安慰她说:妈,等到年底,我就回来……
母亲点点头,让他松开她的手,把背包给他背在肩上。他往前走了才几步,就听身后的母亲又突然叫住了他:三 娃呀,你等等!就见母亲回身在凹凸不平的泥巴路上颠颠地往家跑。他赶紧跟在身后,只见母亲回到家里,四下寻来一根长竹竿,在上面捆了一把镰刀,就匆忙地跑到水井旁边,两腿轻飘飘地分开在井口,像枯树的两根枝杈,没有生气地放在那儿,却是努力地支撑身子,弓着,用竹竿在井里捞着,捣着。然后他见母亲从井里提上一块湿淋淋的黑泥巴来,并捣出腰间的手帕包裹好,然后交给他说:三娃呀,到外不服水土,就把这井土煮来喝,身子就好了......他接过井土拿在手里,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难过,泪水像手帕内的水珠,顺着脸颊滴落。他几乎是几步一回头,看见母亲还站在寒风中使劲挥手,头上缕缕灰白色头发随风飘荡,有些纷乱不堪。听见他一声喊妈的叫声,母亲颤抖着身子,循着他喊声的方向发出了凄凉的呼唤:三 娃啊,妈等你回来...
王三娃睡在雪地,他没有动一身子。
他正在回家的路上,在梦中拚命地奔跑。在雪地,翻越大山…… 那一片绿茵的戈壁滩,野花正烂漫,被折断的红柳枝已发出新芽,那只兔子从灌木丛中跑出来,带着他向一座金光闪闪的宫殿跑去。他看见脚下辅着鲜红的地毯,两边一排一排的木桌上,摆放的尽是大块的肉。而上面的宝座上,是一位笑眯眯的老太太,见了他就起身,顺着红地毯走下来,拉着他的手东看看西瞅瞅,突然把他揽在怀里!这不是自己的母亲吗?他感到无比的惊喜和激动,两眼泪汪汪,只觉得那些砖头和沙石,楼房以及夏天的太阳在他眼前破裂了。他只想大声叫喊--------妈妈!可是他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来,好像被什么堵塞了,让他急得五腑六脏都撕开了!
大地在王三娃脚下颤抖着,一道闪电凌空划过,随着一声霹雳,他听到一声轰隆巨响,身下的大地开裂了,瞬息之间吞噬了一切,包括雪地,和眼前的宫殿。
王三娃像是被带到地狱之门,完全骇然!这是母亲吗?她那飘飞的白发,她的血淋淋的面孔…… 不!不不不!这实在恐惧!他拚命用手挖掘泥土,去拯救快要被掩埋的母亲,抓住了那露出的一只苍老的伸向天空的手。他从绝望中升起希望和信念,要带母亲逃离这场灾难!他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不放,使出全部的力气要母亲脱离深渊。他终于奇迹般从大地的裂缝中攀登上来,背着母亲在破碎的土地上奔跑,任自己衣衫褴,任鲜血满面。大地还在震颤着,四处一片废墟,瓦砾遍地。他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即使千里万里,他也要背着母亲回到故乡。
王三娃背着母亲在高山峻岭奔跑,任寒风冽冽,任风沙弥漫,任日晒雨淋,任旷野没有人迹,天地忽明忽暗,世界已经到了尽头!
但是王三娃觉得呼吸困难,震颤的大地又开始破碎,母亲正从他无力的背上滑落,坠入深渊里,消失在尘埃之中!他猛扑过去,那已经喷血的大嘴在喊着:
妈妈--------!
妈妈--------!
太阳在颤抖中坠落,消失在雪峰之中。夜空的圆月依旧清辉冷漠,透过枯瘦的柳枝条儿移动雪地上的碎影,移动着缓缓拉长的阴影。间或,不知何处发生毛骨悚然的乌鸦哇叫,并且夹杂看着令人惊悚的撕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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