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牛毛细雨纷纷扬扬。我怀揣一份沉重的心情,到山那边去看望孤零零的母亲。
母亲的新家在山那边的草丛里,周围是葱茏的青山,树林的涛声,渲染着几分凄清和荒凉。
跪拜在母亲的墓前,我以最为古老的方式,捻心作揖,在燃烧的纸钱中,让哀思纷飞,随流淌的蜡烛,嵌入地府,问候母亲——
妈妈,你在他乡还好吗?
风,摇摆着疯长的草鞭,拂过石碑上的苔藓,把过往的一切似电影胶片一样,一幕一幕地闪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一段嵌入我骨子里难以忘怀的岁月。
上世纪70年代,举国上下都是唯成分论,人们人为地把所谓的坏人分成了九类,每一个大小活动,这些九类分子就成了批斗和毒打的对象。“黑五类”的父亲被斗怕了,因此长期不敢归家,总在外面东躲西藏。于是,家里的一切就靠母亲一人支撑着,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粮食吗?做一年的还不够半年吃,每到五黄六月,家里揭不开锅也是常有的事。若如不是靠向亲朋好友家借粮度难关,日子自然是没法过下去的。不过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没有让我们饿过肚子,虽然缺油少盐, 填饱肚子没有问题。
母亲却苦了。她忙完了地里的活后,还挑着自制的糯米糕走村串寨,赚几个钱填补点家用。
每天天才亮,她那“买糯米糕喽,又甜又脆的糯米糕”的声音,响在厚重的晨雾里,响在崎岖坎坷的山路上,响在睡醒的原野、村庄、茅屋……
这苍凉的声音,让我们不再为一日三餐而发愁和恐慌。
而母亲每一天回来,双脚都像附上了铅块一样,很沉很沉的。
见状,我幼小的心灵里很疼,恨自己不能帮上母亲什么忙。但母亲总是告诫我:“没事,只要你把书读好,妈妈再苦再累也不怕。”
尽管如此,我还是暗下决心,一定要找机会为母亲减轻一点生活负担。
这一想法,果真变成了现实。
那是一个秋雨绵绵的季节。一天,母亲去卖米糕,由于天雨路滑,她一不小心摔下了路坎,跌坏了左腿,经医院检查,是大腿肌肉软组织受损,需要休息几天治疗。母亲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看着做好的米糕不能卖,她的目光里塞满了忧虑的神色。
看到母亲焦虑的眼色,我决定退学回家卖米糕。我知道,母亲肯定不会同意,于是,我就向她撒了一个谎:“妈妈,学校明天就放农忙假了,我去卖米糕吧?”
“真的?”母亲有些不信。
“真的,放半个月的农忙假。”我不敢看着母亲,怕她从我眼里看出我的谎言。
“那好吧,但你年纪小,就在附近的寨子卖一下就行了,别走远。”母亲叮嘱道。
第二天,我背着米糕开始串寨子了。母亲做的糯米糕香甜可口,每天我都要卖完一小背篓。我心里很开心,终于帮上母亲的忙了。谁知谎言在第三天就被邻居伙伴戳穿了。
那天傍晚我刚卖完米糕回家,才进屋来到母亲床前,就被母亲抽了一耳光:“润,你为什么撒谎不去读书?”
“妈妈,我是想回来帮你,你一个人实在太苦了,加上现在又摔伤了腿……”
“别说了,再怎么苦,妈也不会让你退学回家帮家务,”母亲打断了我的话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小时候不读书,长大了没文化,你能够做什么?”
第二天清晨,母亲背着米糕、拄着拐杖,蹒跚地行走在蜿蜒盘旋的山路上,那苍凉的卖米糕的声音又响起在大山之中……
若干年后, 母亲那苍凉的声音总是在我耳边回响,每每想起那声音,我总是泪流满面。
母亲非常吃苦耐劳,白天,她忙田间地头,晚上还坐在旧日朴素的生活方式里,穿针引线补旧缝新。
在炊烟的喘息里,她会忙不迭地走向田野,把那弯镰刀,挥成一年的收成。
而在土地的背后,在她瘦弱的肩膀下面,我用她汗水的光泽,照亮那些文字凄迷的面目,听母亲嘎嘎作响的骨骼声,时刻灼痛我的脊梁。
日子被母亲攥得硬如坚核。河边,在那块青石板上,她一次次把岁月洗的干净、洗的简朴,让我走出很远之后,也还能感知她双手的微温;我还能感知她深情的目光,为远行的儿子铺成了一条坦途。
经过苦苦的跋涉,我终于小有所成,成为了一个单位的头。我带着这份成功的喜悦来向母亲报喜,她却长眠在青山之上,与蒿草为伴,一抔黄土掩埋了她的沧桑。
跪拜在母亲墓前,回想起曾经的过往,我心里难过极了。每每在工作上有所成就而得到同事们赞许时,我心里愧疚极了,假若母亲不是因为积劳成疾,她会过早地离开我们吗?
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淌满了我的脸颊。
清明虽是春天,吹来的风却是很冷很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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