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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11-23 08:45 编辑
夜读柳河东《捕蛇者说》、《蝜蝂传》漫想
这几日在读法国J.H.法布尔的十卷本《昆虫记》。《昆虫记》是法布尔终其毕生心血撰著的一部昆虫学巨著,在科学史上,具有相当崇高的地位。可它一点也不像一般的学术著作,读之,如聆听一支支宁静安谧的星月夜曲,丝毫也不会产生玄奥晦涩、单调枯燥的感觉,所以,许多人都将它视作文学作品来阅读,人们在轻松惬意的阅读享受中,一面品赏了文学的诗情画意、奇思妙想,另一面又了解、知悉了许多的昆虫学知识。法布尔将严肃、严谨的科学观察与科学研究融化到了诗歌、散文、小说和童话的艺术海洋中,在他的笔下,昆虫们的筑巢造窝、跚跚学步、捕猎采蜜、结友恋爱、养儿育女、生死拼杀诸情状,无不形神兼备,别具妙趣,开辟了科学普及事业的一条新河。比如,他就以这样的笔触,来描述我们都熟知的螳螂:它的身肢“仪态万方,庄严神圣地半立着;它那宽大的绿色薄翼,摇曳在地,在清白的和风中轻轻颤动,犹如圣洁的婚纱;前腿微屈着,悠闲地伸向虚空,恍如正与上苍喁喁私语。自古以来,荆棘丛中便布满了这些神谕的预言家、至诚的修女、雅致的新娘。古希腊人把它们称之为先知。”
读着法布尔,不经意就联想到了柳宗元。柳宗元博学无涯,笔挟风雷,不仅善于捕捉事物的细枝末节,而且善于探究现象的本真规律,他的文章,大都融描形状物、引经据典、论理布道于一体,主旨多指向于社会和人文教化,倘他也像法布尔一样,着意写一本《植物记》、《虫豸记》,我私忖,其成就,必可以与《昆虫记》相媲美,其声名,必可以比“唐宋八大家”更远播,会更广泛地产生世界性的影响。
借着这冷暖自知的初春夜光,我且再来读一读他的《捕蛇者说》和《蝜蝂传》。
《捕蛇者说》从来就是中国语文课本中的经典范文,只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很是不同的解读而已,许多人能够倒背如流: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蹩。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徒,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犬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驰然而卧。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鸣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我读此文,从来都是惊悚、涕泣、哀叹、激愤、怜悯五味交织。
今夜再读,竟想起了那些黑煤窑里的矿工、声色场里的窈窕女、背井离乡的农民工、为完成老板一个人说了算的计件任务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的一线工人。突地,耳畔响起了邓丽君《舞女》的旋律:“多少人为了生活,历尽了悲欢离合;多少人为了生活,流尽了血泪,辛酸向谁诉?!”
今夜再读,也想起了千古以来广泛流传于我家乡的那个关于“蛇讨命”的传说。传说说,蛇为列于麟、凤、龟、龙“古之四灵”之后的第五灵,极有灵性,凡人遇之,能礼敬时需得礼敬,不能礼敬需要打它、杀它时,只能闷声,不能出言,最忌是呼喊人的名字,哪怕你喊“啊呀呀,我的妈呀!”也不行,否则,这蛇必会急摇尾巴,在泥地里记下它所听到的名字,改日必会回来实施报复,若打死了它,也必会千方百计转生回来讨命索命,叫你不得好死,是以,在小时候,我与我的玩伴们,对蛇类总是极度的惧怕,从来都是敬而远之。至于问到“捉蛇叫化子”终日伤蛇害蛇何以总是没有见到得到报应?大人们告诉我们,那是因为“那些捉蛇叫化子都是一些修炼过仙术的有道之人,蛇们只有对这些附了一些仙气的人才无可奈何。”这真是一个趣味无穷又哭笑不得的传说,我们这样一个民族,自古而今,严刑峻法为什么老是失去应有的约束力、为什么总是无法比拟民间那些荒诞迷信传说所蕴含的力量?农民们深知蛇们是鼠们的克星,深知养猫需要付出成本,深知靠朝廷颁布《蛇类保护法》收效甚微,所以,他们无比智慧地创造了“蛇讨命”的传说。如此看来,“卑贱者最聪明”还真是一个科学论断,须得各路的社会精英不时记住。
今夜再读,我也莫名地赞叹起了现代永州人的朴素诚实。倘是换了长三角、珠三角或者别的什么开放地方,十之八九会千军万马竞相生产“异蛇酒”、“异蛇油”、“异蛇精”、“异蛇膏”、“异蛇散”、“异蛇露”,即便异蛇早已灭绝,也无甚关系、无甚不好意思,——异蛇虽灭,《捕蛇者说》长存焉。
《蝜蝂传》是柳宗元的另一篇籍小动物(昆虫?)说事的论说文章,也颇有意思,正文曰:
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卬,音昂,亦作“仰”)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因”,一作“固”)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及其怠而踬也,黜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夫!
这篇文章,行文简约精妙,说理师法自然,结构细密严谨。更妙的地方是,连作者自己都始料未及,此文会给后世的阅读者、研究者提供不尽的想象空间。较之《捕蛇者说》,窃以为,《蝜蝂传》更佳。《古文观止》、现代语文课本为何不收此文?我百思不解。
“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好上高”、积重不堪负,“踬仆不能起”、人去其负,复“持取如故”、“力不已”,“坠地死”——蝜蝂者,何以如此执着?何以如此好玩?何以如此愚蠢?何以如此悲怆?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灵?大自然籍此精灵,到底要给人类传达什么样的伟大启示?假若没有柳刺史为写这个“贪者戒”的政论而在无意中记录下来,我想,即便我们的想象力再丰富,也万难创作出这样一个殊于现知所有物种的“动漫明星”。
蝜蝂已经是灭绝了么?想其“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好上高、积重不堪负,踬仆不能起、人去其负,复持取如故、力不已,坠地死”的一生,我依据生物学的一般规律判断,蝜蝂的个体生命应当是极其的短暂,繁殖能力应当是极其的强大,族群规模应当是极其的庞大。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它的覆灭、让现代的人们永远地丧失了把玩它的机会?脑海里倏然就闪出了大学者顾颉刚先生在上世纪20年代发表的那个惊世骇俗的研究推论:“禹是一条虫!”于是,我恍然大悟,原来,古时候的蝜蝂已进化成了现代的贪官污吏了。瞧那些贪官污吏的行状,与蝜蝂是何其酷肖!
多么希望蝜蝂不曾进化啊,若不曾进化,我们会增添许多玩赏它的乐趣,也会节省许多惩治腐败的开销。由此,对于进化这一件事,我以为,怕也得需要用辩证的观点,去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呢:进化,未必完全都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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