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瓦那夫人的邻居即是她的租客。不足为奇,这个世界上离你越近的人越容易成为你的朋友。尤其像图瓦那夫人这样的寡妇。 如何形容她呢?老、瘦、干巴巴的,像被长期曝晒的一枚苍白谷壳。不过图瓦那夫人确实风趣,她那褶皱层叠的狭长脸上经常会悬着矢车菊一般的笑容,眼睛狡黠而闪亮,令你猜不透她的真实年龄。至于她的从前,也仿佛是一个谜团,她自己并不乐意讲述。人们只知道她独居,不养狗、不搓牌、不种花。 图瓦那夫人穿一件丝绸衬衫,衬衫上绣几片调零的黄叶——坐在大房子门口,等租户们下班。房子共三层,一楼单间她自己住,其他用于出租。她坐在那里,眉眼眯一眯,说你回来啦或者今天加班啦?和人寒暄几句。人家不理,她也还是笑眯眯。 关于图瓦那夫人,流传最广的版本是:她是某国民党头子的小女儿,1950年国民党举家迁至台湾,把她遗落了。因为她嫁的是新四军的高级将领。至于后来如何,不得而知。总之,大家把她描绘得天花乱坠,她自己呢,笑嘻嘻听着,置身事外。 夫人的房共六间。一楼另住了位姑娘儿,姓王,刚从学校毕业。背着一行囊的画板油彩。王姑娘上班辛苦,朝六晚九的,图瓦那夫人心疼她,煮粥给她喝。王姑娘立于房门前,半侧身体,一手握钥匙一手接过碗,哧溜把粥吸干净,然后抹嘴唇,把碗递给夫人,“卡嗒”开锁、缩进屋,说谢谢同时关上门,一气呵成。夫人有缘得见王姑娘的芳闺:是间简单的粉色屋子。床中央躺着一只绒毛熊。 二楼的三间房屋分别出租给了一个IT精英,一群开酒吧的流浪歌手,一位质素良好的中年女性。IT精英戴眼镜,瘦高,像只优雅的螳螂,成日坐在电脑前盘算如何创造利润。流浪歌手们共三位:小张头发过肩态度倨傲,大李圆脸大眼神情憨厚,阿呆愤世嫉俗满口川音,他们顶着斜阳回来,把自己锁在屋里扯嗓子大吼:你是我的日不落,震得楼梯打颤。好质素的女性呢,她靠推销钟表为生,这里重点夸一夸她:这位三十出头的刘姓女子,弯叶眉细长眼,团圆白脸,嘴角梨涡浅现。一看就是个活菩萨。 三楼住了两对夫妻,一户姓丁,一户姓骆,就不加赘述。反正和所有的家庭一样,争执、嬉闹时有发生。如果斗胆走上三楼,你需要防备从门缝甩出来的垃圾袋,或者呼啸盘旋的碗碟什么的,女人们在义愤填膺的时候才不会顾及她们丈夫的脸面。
图瓦那夫人获得众口一词的赞誉。偶尔他们也会弯下身,对夫人说一句节日快乐然后匆匆走开。夫人的人品值得称道。有一年城管查暂住证,夫人预先通知了所有房客(鬼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去办理暂住证),让他们呆在屋里别吱声,她呢,大摇大摆地坐在大门口,像被咬的龄羊吡出牙齿: “这房子就我住。你们把搜查证拿来!” 城管被逼退。夫人多么坚定、勇敢啊。她就如兢兢业业的护院,千百年来看守着身后这幢幽灵古堡,赢得了无数人的称赞。那天夫人收到有史以来最丰盛的礼物:一条绿格子丝巾,两只玫瑰,还有一提兜的水果。他们围住夫人,叽叽喳喳,恨不得把满肚子苦水都向她倾述。王姑娘更是半跪着,把头枕在夫人膝上,喊她好奶奶。图瓦那夫人眉开眼笑,她抚摸着王姑娘的头发,咽喉深处迸出“嘎嚓嚓”的笑。 还有一次,流浪歌手们生活限难,图瓦那夫人不仅免除了他们的房租,更拿出五百元作为资助。流浪歌手们涕泪交加,作为回报,他们专程为夫人创作了一首曲子,歌词大意是颂扬夫人的精神就如耀日光芒万丈。之后许多天,楼梯上一直盘旋着这首曲子的旋律。 图瓦那夫人似乎没有烦恼。不少房东与房客势同水火,他们不是指责房客吵闹就是嫌他们太会用电。但图瓦那夫人除外,她和租客们的关系好得叫人眼馋。——所以,四五年来,租客一位也没有流失过。 这种情况持续到了八月下旬。 我们谈过刘女士的好脾气。她来跟图瓦那夫人反映情况,证明事情的确糟透了。刘女士诡秘的报告里充满煽风点火的小情趣:王姑娘正在恋爱。把男人带回屋子胡搞。影响太坏。有一次半夜如厕,竟然在窗子外面看见窥视的眼睛。 夫人不能再坐视不理。某天半夜,刘女士冲锋陷阵,夫人跟随在后,闯进了王姑娘的闺房。房里空空荡荡,王姑娘穿着睡衣坐在床上看电视。一群不速之客的闯入让她十分不悦。刘女士身先士卒,一个箭步上前拉开衣柜,指望能发现窝藏着的雄性动物,结果大失所望。王姑娘抱着双肘,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们凭什么私闯我房间?”她严厉斥问。 图瓦那夫人试图道歉。作为房东,她的默许使怀疑升级为挑衅。夫人由衷感觉到了不安,王姑娘用冷笑驱逐她们。被赶出房门后,沉默的刘女士忽然活跃起来: 她一定是让他跳窗逃跑了。 刘女士摩拳擦掌,图瓦那夫人并不责备她,只是为自己感到惭愧。这件事造成的直接后果是王姑娘再也不肯喝她煮的粥了,不久后她整理包袱,迅速搬离了图瓦那夫人的房屋,连一声再见都吝于留下。 王姑娘离开后,夫人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子。所幸房客们十分体谅夫人的心境,不时跑下楼和她寒暄几句,对面的空房间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孤凉了。房客们像商量好似的,集体握住拳头,指天发誓: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不离开您。——这群可爱的孩子,将夫人视为亲人、视为和生命同等重要的人——图瓦那夫人除了承诺不加房租,恐怕也真没什么能报答他们的了。 几个月后,还是有人要离开。这次应该欢送,丁姓夫妻与房产商长期的拉锯战终于取得成效,得到原房屋几倍的价值赔偿。尽管图瓦那夫人很想丁夫人腹中的宝宝在她这里降生,他们仍婉拒了她的美意,并对夫人的精心照顾表达感谢。 最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在十月的一天深夜。那天和往常一样,图瓦那夫人早早上床看电视,骤然传来一阵紧促的脚步声,有人扭开门锁、交头接耳、沿楼道仓鼠一般踢杳而上,停顿、大喊、门被踢飞的声响。 门被踢飞?夫人霍地站起,手心攥着钥匙,摇摆着追上楼去。眼前一幕叫人吃惊,十几位身穿制服的警察正挤在楼道中央,将IT精英包裹得密不透风。精英蹲着,两手交叉举至头顶,掌心朝上,头颅低垂,眼皮肿起如水烟袋。图瓦那夫人吃惊地看着警察们将IT精英一路解押下楼,一位胖警官朝精英的屁股上猛踹一脚,他就像个皮球骨碌碌地滚进了警车。然后警车扯响警报,高奏凯歌一路“呜呜”地开跑,脑袋上的小红帽一闪一闪的。——图瓦那夫人呆滞如僵木,她还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种状况。 不久后,夫人的疑惑有了答案:精英秘密潜入某银行网络,窃取了大笔款项。——他们这么流传。夫人并不乐意相信。她隔三岔五还会替精英清理一下屋子:万一精英回来了,一屋子的霉气怎能住人?
冬季降临时,夫人变得敏感,忧悒起来,常躲在房里足不出户。很少会看见她笑容可掬地坐在大门口晒太阳或是干点儿别的什么。坏天气总能影响一个人的情绪。房客们相互遇见,点头,偶尔也问: 最近见老太太啦? 没有。忙。您呐? 也没见。都瞎忙呗。 大家都在为生计奔忙。只有图瓦那夫人是个闲人。闲人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有一天,大概是一月月头吧。抄煤气的来了,是个新参加工作的小伙,就有点摸不着门道,不知该到哪里找煤气表。 于是找屋主,也就是图瓦那夫人。拍打夫人的房门,结果用力过猛,一头扎进房里。 房屋的光线昏暗,天鹅绒窗帘紧闭,小伙子走去拉窗帘,脚下被绊了一绊。 这么地,发现了图瓦那夫人——的尸体。 她是老了,也到那岁数了。 上帝保佑每一个像她那样的好人。 噢,我是真的很难过。 我打赌她没有任何未了的遗愿。 大家做出失神、伤感的样子。彼此拍拍肩膀,叹息,再各自散去。毕竟生活还要继续。活着的,不必为死了的牵肠挂肚。也正因此,图瓦那夫人的追悼会非常冷清,房客们工作繁忙,实在挤不出时间和精力来参加夫人的葬礼。夫人的葬礼由社区牵头,灵柩仅停靠一晚,第二天就匆匆火化了。为避免浪费,夫人的骨灰由一只布袋盛装,她可以在里头自由漫步。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听说那天葬礼上竟然来了一位漂亮的陌生女孩,围着夫人的棺木逛了一圈,脸上的神态就像欣赏一尊雕像,皱着略有所思的眉,腮帮子轻微的颤动——一只蜻蜓从她的鼻尖上振翅掠过。 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