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些故事(3)
紫霞寺
紫霞寺着火的时候,我正蹲在房东大妈的大锅前面,帮助大妈拉风匣,那风匣真的有劲道,拉起来呼呼的吹着风,把炉灶里的柴火吹得火苗老高。大妈,系着清色的土布围裙,正在左右开弓的朝泛着开水水花的大锅边上贴饼子。
她先是从和好的玉米面盆子里,用手团出一个玉米面团,接着就拍拍捏捏的,把这个玉米面团摊成长条状,两头微微尖,中间微微凸起,然后带着力道的把摊好的玉米饼子,贴在滚烫的锅沿上。
大妈的手脚很利索,转瞬间,在锅沿上贴了一溜玉米面饼。
我呼哧带喘的拉着风匣。
也就是那一瞬间,我朝屋外看了一眼,吓了我一跳。远远地山脊之上,升腾起一股浓烟,接着就携带者火光。
“火,大妈,你看火”。
大妈顺着我停下风匣的手朝屋外看,“妈呀”的惊呼了一声,手里团好的玉米面饼子掉进了锅里的开水中。
大妈也顾不上,冲着里屋就喊:“老头子,不得了了,北鸡冠紫霞寺着火了”。
大伯听到了,塔拉着鞋就出来了,站在屋门口,手搭凉棚:“是紫霞寺啊,老婆子”。
我也不拉风匣了,挤在大伯身前,看着对面山梁上升腾起来的火光。
我问大伯,为什么不去救火啊。
大伯苦笑着摸着我的头:“小子啊,这望山跑死马,你知道这紫霞寺离我们多远吗?少说也有二十多里路,只不过它的位置高,在半山之上,所以,看得清晰”。
大妈嘴里嘟囔:“老天保佑吧,那两个姑子可都是善人,好人啊”。
我看着那火烧了能有几个小时,渐渐地变成了团团的浓烟。
大伯叹了一声气:“明天我上去看看”。
大妈是一个心眼非常好的人:“我看你现在就上去吧。兴许能帮上什么忙呢”?
大伯没说话,转身回了里屋,功夫不大,就穿戴整齐,还斜背着他那杆乌铳。手里还有一个看样子是四节电池的手电。
我只是听说过北鸡冠山半山的这座寺庙,但是我从来没去过。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从我们这一面上去,路非常难走,其中有一段据说叫鲤鱼脊的地方,路只有尺八宽,无遮无栏,两面都是百米深的深谷,要是失足,基本是必死无疑。而且,听说在鲤鱼脊上摔死的不少。
据说从南坡走就比较容易,有一条蜿蜒向上的阶梯,直接通到紫霞寺。
大伯,日暮时分闯北坡上紫霞寺,显然是走过的。
我是听房东大伯给我说过紫霞寺的故事,说是这个寺庙是一个姑子庙。修建于明末清初,说是一个大户人家,为了给他休掉的正房建造的。据房东大伯说,最早年,紫霞寺很气派,香火也很旺。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去哪里烧香还愿。据说那个被休掉的大户人家的正房,出家以后,一心向佛,青灯古刹,诵经修身,活了一百多岁,无疾而终,肉身坐化。
还听大伯说,早年他和大妈曾带着有癫痫病的二哥,走北坡过鲤鱼脊去过紫霞寺。在哪里给二哥烧香许愿,寺庙里的老尼姑还给配了几副中草药,说是二哥吃了病见缓许多。
紫霞寺,在北鸡冠山的半山腰,其实已经接近山顶了。寺庙不大,但是大伯说修的气派。文革前,只要顺风紫霞寺里的悠悠的钟声都能听得到。
文革开始后,据说紫霞寺里的十几个姑子都还俗回家了,因为红卫兵去过,说是要破四旧立四新,他们敲断了寺庙前的几块青石碑,砸碎了寺里的那口青铜铸钟,然后逼着十几个姑子还俗。只有两个姑子没有走,那是一个老尼,和一个小尼。
她们所以坚持不走,是因为她们无地方可去,而且她们是姑姑和亲侄女的关系。据说那老尼被红卫兵羞辱着挂着牌子斗了半天,当然她的那个侄女也没被放过。一群红卫兵,围着小尼姑十分轻薄。
房东大伯说,那小尼姑也真是长的好看,像画里的人,唇红齿白,十分清秀。
大伯一走就是两天。
大妈有点坐不住了,天傍黑的时候,她倚在门框上,嘴里念叨:这老死头子,不会摔在鲤鱼脊吧?
掌灯的时候,远处一阵狗吠。
大伯回来了,带着一脸倦容。
大妈端了一盆水:先洗洗,喘口气歇歇。
大伯胡乱的哗啦着水,在脸上涂抹了两把,然后接过大妈递过来的毛巾。擦了脸,大伯一言不发的掏出老旱烟,吧嗒了一袋。
“火救灭了吗?,烧的不轻吧?”大妈问。
半晌,大伯说了句:烧光了,死人了。
啊?大妈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大伯喘了口粗气,“我上去的时候,南坡也上去人了。可是大家都去晚了,正殿,东西侧殿烧塌了”。
“那两个姑子呢?”大妈问。
“年轻的那个死在后院的小厢房里。年老的死不见尸,活不见人。”
“这是怎么回事儿?”
大伯喘着粗气讲述了后面的事情。
在大殿后面的小厢房里,烧死的不止那个年轻的尼姑,还有三个男人。南坡上去的人都认得,说是两个是公社造反派的头头,一个是县里来的造反派头头。
“这是怎么回事儿”?大妈问。
大伯白了大妈一眼:“别问了”。
文革后期,我重返故地的时候,听说了紫霞寺这把火最完整的版本。
着火的那天中午,几个喝的醉醺醺的“造反头头”,借着酒劲儿,听说紫霞寺没还俗的小尼姑漂亮,就去了寺里,几个禽兽活生生把小尼姑给糟蹋了,期间老尼姑跪求放过她们姑侄二人,老尼姑被打的耳鼻窜血。几个禽兽发泄之后,其中的一个摇摇晃晃的下了山,那三个留在了山上。
县里的公安来勘察过现场,看到的情形是,着火的小厢房的门是被一条铁锁链从外面锁死的。而小小的石头窗子只有尺把宽,毫无逃生的地方。
四个人死的时候都一丝不挂。几个被火烧,被烟熏的尸首都拉到县里的火葬场烧了。
而老尼姑就此失踪,杳无音讯,也成为被追查的杀人凶手。那个逃生的家伙也被公安局列为凶手关了几年,终究缺乏有效的证据,也就稀里糊涂的放了。
据县里勘察现场的公安的现场分析,小尼姑不是被烟火熏死的,而是死于烟火之前,颈部有明显的勒掐痕迹。这就是说,其实着火的时候,小尼姑已经死了,而那三个家伙确实死于火中,被活活熏死。
由此公安推测现场是这样的,三个禽兽糟蹋了小尼姑致死。后来酒劲儿发作,都昏沉进入睡眠。这个时候,被打伤的老尼姑从外面锁死了小厢房的门,然后点燃了紫霞寺。
唯一解不开的谜底就是,这个一把火烧掉紫霞寺的老尼姑究竟去了哪里?按理说,找出她并不困难,况且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尼。
可是,一切都杳无音讯,一点线索都没有。
就此,紫霞寺化成一片瓦砾,一段段断壁残垣。
揭开紫霞寺最后谜底的时间是一九九一年。
那时候,房东一家三口都离开了这个世界。
村子里的同学给我讲述了后面的故事。
一九九一年,县里文物部门接到要重修紫霞寺的任务。他们在县志上找到了紫霞寺的结构图,然后按照原样仿建。
就在他们清理在大火中倒坍的正殿的时候,他们相当意外的发现了一个地宫。当他们打开地宫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具风干了的尸体,她端坐在一石莲花座之上。地宫密室里,还有一些经卷,几尊铜佛,以及一些和佛门有关的器物。
县里的公安们又一次来到现场,经过勘察,他们得出最终的结论,老尼姑确实是放火的人,她火烧紫霞寺后,一个人躲进了地宫直至死亡。从情形上分析,她可能是目睹了自己的侄女被糟蹋致死的情形,最后采取了极端报复的手段。
县里的文物保护单位,拿走了地宫全部的东西,多数都放进了县文物馆,老尼姑风干的尸体,说是没有火化,而是就在紫霞寺不远处的林子里埋了。
乡亲们也有不太相信这个说法的,有人说老尼姑肯定没死,迟早还会回来。
那个唯一的幸存者,在从县里大牢里出来,不久就死了,有人说,这就是糟蹋小尼姑的报应。
紫霞寺重新修葺完成于一九九五年,据说完全是按照老紫霞寺的风格建造的,而且来了很多尼姑在新寺庙修行。
寺庙开光纳香客的那天,县里的有关部门都去了人。
寺庙门前原来被红卫兵们砸断的石碑也被精心复原了。而被砸碎的青铜大钟也照原样重铸,重新吊挂在寺院里的钟楼之上。
唯一与过去不同的是,在寺庙的正门前,立起一座观世音大帝的汉白玉造像。她手端净瓶,一手拂杨柳枝,一脸祥和。
北鸡冠山山顶上,修建了一座电视信号差转台,公路现在可以直接通到山顶。
据说那新紫霞寺香火不错,十里八乡的香客们络绎不绝。
已经没有多少人能记得这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座紫霞寺在烟火之中,灰飞烟灭。只是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能记得这个故事,以及故事里的主人公。
我复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其实我一次都没去过紫霞寺,我只是远远地望去,看到过在半山腰曾经若隐若现的寺庙,还有曾经顺着风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钟声。
乡亲们说,那钟声如今又按时辰敲响了,能听的到。
那日,我故地重游,暮色里,我站在远山的一端,看着夕阳下的新紫霞寺,隐约之中可见雄伟。
夕阳把北鸡冠山披上了一抹金色的虹霓,据说现在从北坡上山已经成为旅游者们最喜欢的一条路,当然鲤鱼脊的两边已经架上了安全把索。
|
-
1
查看全部评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