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大宝 于 2013-3-13 15:38 编辑
一 醒来的时候,听见她在哭泣。不对,应该是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我一直闭着眼睛,她坐在我的床脚,听得见手指不停按动手机键盘的声音。 一直维持着一种姿势很累,比如现在,我僵硬地躺着,背一直贴着墙壁,背心一阵一阵发凉,比如我的右手搁在小腹上,憋了一晚上的小便有越来越汹涌的趋势,小腹胀痛难忍。 婊子,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我怀疑我心里的骂声被她听见了,后来我听见她蹑手蹑脚下了床,听见卫生间门锁扣紧的声音,听见她在卫生间打电话给那个男人,那个她网上认识的男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我闻到了一股尿骚味,在房间里越来越浓烈,不知道是昨晚她身上的味道,还是我梦里尿了床。我快要被这股味道熏死的时候,大门碰地一声关上,惊得我从床上跳下来,一头冲进卫生间。 一阵稀里哗啦的冲水声后,我觉得前所未有的空,整个身体彻底地空了。 她走了。
我爹病得真不是时候。
张发财打来电话时,我把这句话告诉了他,他在电话里压着嗓子说:你爹病得正是时候。 张发财是我同事,我们同时应聘到这个工地,一起做水电工,老板说这栋楼修好后,物业只能留一个水电工,就在你们两人之间选择。我和张发财一定同时在心里对着老板骂了娘。因为当我的目光看向他时,他正看向我,那一刻,他的嘴角一直在动。 所以对张发财的每一句话,我都充满了警惕,比如张发财说:你爹病得正是时候。 张发财的意思是,如果我爹不得尿毒症,我就看不清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我还会执迷不悟地认为我拥有她的爱情。 如果我爹不得尿毒症,我就不会把我爹给我结婚买房子的首付款还给我爹,我就不会和我媳妇,不对,就是那个婊子,大吵大闹,她就会春节跟我回家,见过我的家人,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我媳妇。 现在,她在跟我上床一年又二百五十二天以后,跟着一个网上的男人跑了,估计春节她会回他的家。 去你妈的。
张发财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一周没去上班了。 她将我的银行卡也带走了,卡上是我所有的钱,一万零八百元。 这个季度还拖欠着房东的房租。 在电话里,我想我听到了张发财心里压抑着的笑声。 张发财说:老板说了,通知你过来,结账走人。老板还说了,上次你工作时间打扑克,险些造成火灾,罚款扣掉了1000元,加上你以前在财务上的借支,这个月你还倒欠公司265元。 我骂了一句:傻逼,便甩了手机。 那时候我已经在网吧里呆了一周,桌上地下堆满了空的方便面盒,我正对着电脑视频里一个19岁的妹妹说:我爱你。 我已经对她连续说了一周我爱你了,在说我爱你的过程中,我没有耽误上厕所,擤鼻涕,吸烟,泡面,掏耳屎。偶尔还从脚丫子里抠出一些死皮来。
她说:你怎么通宵上网啊? 我说: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她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IT行业的。做软件设计。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私下在网吧做点私活。 她说:白领啊。 我说:我比较低调,最看不惯那些趾高气扬的暴发户。 视频里,我上身穿着黑夹克,里面是白衬衣,脚上是一双掉了一根带子的拖鞋。反正她看不到下半身。 那白衬衣还不错,一周前我从厕所的脏衣服堆里翻出来,用白粉笔将领子和袖口抹了一圈,看上去整洁高雅。隔着屏幕,她闻不到我身上的怪味。 她说她要来见我,她爱上我了,她说她读大二,没有男友。 我说好啊好啊,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但是我的工作太忙了,这段时间天天加班,现在还不行,对了,我的银行卡掉了,没时间去挂失,你能帮我在手机上充100元话费吗? 最后我没忘了告诉她:我爱你,我爱你,亲爱的。
二 在不同的网吧流浪了差不多一个月,吃掉了近一百盒方便面以后,我把手机抵给了网吧,作为所欠的网络资费。 期间,接到无数个电话。爹和房东的,房东的电话没敢接。 爹不断地说:春节一定要带媳妇回来,房子的钱爹给你留着,爹不用。 我对着电话大吼:你不去住院,我就永远不回来。 那个婊子一个电话也没有。 回到出租屋时,是一个月以后,房东已经将锁换了锁芯。 那个胖得像猪一样的老女人,我应该去找她打上一架,还是上法院起诉她,私自扣留租客的个人用品? 一时拿不定主意该选择哪一种方式,靠着楼梯想了一个下午,想累了,在楼梯口睡了半天,醒来喝了半肚子自来水,太阳也落山了。 我坐在黑漆漆的楼道里,继续冥思苦想,不断有人从我身边经过 。楼道的灯光是声控的,随着脚步声一亮一亮,整个夜晚,我迷迷糊糊。天亮时,我比夜晚更迷糊了。 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
我决定去自杀。 死应该是一件比较有意思的事吧。 自杀有好几种方式。他们说吊死,舌头会吐出来,眼睛会鼓出来,很难看,我对着窝窝超市的玻璃看了半天,我不想把自己弄得那么难看,不想让那个婊子看到我死后的样子还流不出一滴眼泪,我希望她看见我忧郁,苍白的面孔,和生前一样帅呆了。 卧轨还不错,一瞬间血肉模糊,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在网上查了地图,这个城市最近的铁轨,也要坐车四十分钟才能到达,不就是个死嘛,这么麻烦干嘛。 吃安眠药不算痛苦,但买安眠药更麻烦,需要花很长的时间,一家又一家药店分别购买,然后一粒一粒地积攒下来,才能买到足够死亡的那个剂量。 跳楼倒是爽快,可是我有恐高症。用刀,我下不了手。 想累了,我很快不耐烦了。 还是采取我们农村最普及最常用的那种方式,喝敌敌畏。现在才发觉,原来敌敌畏是这样一种可亲近的具有草根气质的东西啊,可以简单方便地帮助你解决一切麻烦。 当我在东门大桥农贸市场走了一圈,才发现了一件极其尴尬的事,我身上没有钱。连买敌敌畏的钱都没有。 我还想在死之前,吃一顿大餐的。去东门大桥那家陈眼镜开的水煮鱼庄,中秋节我和张发财在那儿喝过酒。 这世界怎么啦,连死都他妈的不容易。
盯上那个穿灰衣服的老头的时候,我正好从农贸市场出来,顺着汽车行驶的方向,走到了一家邮局门口。 为什么盯上那个老头呢,因为我发现他是傻根,比天下无贼里那个傻根还傻。 人来人往的邮局门口,他手里捏着一叠钱,用指头沾着口水数了好几遍也没数清楚。我一直在拐角处看着他数,顺着他的手指,我都数出来了,是5500元,他还在聚精会神地数着。 我准备弄点钱去死,死之前大吃一顿。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我用眼角瞟了瞟,来来往往的好几个人,估计这几个人里有小偷,抢劫犯,杀人越货的主,我从他们贪婪关注老头的眼光中看出来了。我用眼神狠狠地盯了那些人,默默地一直把他们逼退,主要是把他们的眼光逼退。 当我感觉到他们眼睛里的凶光又将重新聚拢,我走了过去,拍了拍老头的肩膀。 我大声说:爹,你还在这儿啊。顺便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遍四周。 老头迟钝地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我,他的右眼角有些红肿,应该是泪囊炎,一吹风就流泪,我娘有这个毛病。 我不由分说拽着他的胳膊就走,他边挣扎边回头张望,我用严厉的口气低声说:你看你身后,那些人都是小偷。 他迟疑了一下,好像吓傻了,任由我拽着他。
三
我们在农贸市场转了一圈又一圈,市场内人头攒动,我打着小算盘,主要是想寻个下手的机会。 其实我要得不多,好好吃一顿饭,买瓶敌敌畏,最好呢,在死之前,和我爹通个长话,告诉他:公司将派我出国挣大钱,很长时间不会回来,让他好好养病,房子会有的,儿媳妇会有的,医药费也会有的。 那老头一直跟着我,他的衣服皱皱巴巴,很粗糙的一双手,右眼一直像在流泪,他不时用衣袖去擦拭。 我说:现在你不要去邮局,等快下班时,没啥人了,我陪你去。 老头说:幸好遇到你。 我说:给谁寄钱啊。 我儿子。 他多大了? 和你差不多,二十二。 儿子要结婚买房啊? 他不说话了。
我说:你姓赵,我叫你赵大爷吧。 他说:嗯。 快过年了,单位快放假了吧。 他说:嗯。 你是干嘛的。 他用手挠了挠头皮,皱巴巴的衣服上,很快落下了一层头皮屑。 给一个工地看门。 我也在工地上做。我说。 你做啥? 做管理。 他看了我半天:明年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个工作啊?
我愣住了。 他突然慌乱起来,右眼的眼泪又涌出来了,他抬起手用袖子擦着眼睛。 我转过头去:有烟吗? 他转身跑了开去。过了一会儿,他从我身后转出来,手里拿着一包红双喜。我接过烟,看了一眼他依旧鼓鼓囊囊的口袋,点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 我说:能不能借给我两百元啊。 他嘟嘟囔囔地说:我没钱。 我再次盯住了他鼓鼓囊囊的口袋,不说话。 他突然捂住了口袋,低下头不看我,坚决地说:我没钱。
四
下班时间快到了,四周的人越来越多。 我决定放弃借钱的打算,找一个陌生人借钱,还不如来得直接一点。 我推着他往人多的地方走。在一个卖年货的铺子前,我怂恿他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好借机行事。 我说:春节回家不带点礼物啥的? 他闷闷地说:不带。 不给老婆带? 他说:老婆死了。 儿子呢? 过了很久,他说:我三年没有见过他了。
邮局快关门了,他说:我要去给儿子寄钱了。 一下午晃晃悠悠,啥也没干成。 我突然没啥兴趣了,头开始疼痛,死怎么这么费劲啊,算了,死不成就不死吧。 可是,不死,活着,怎么也那么费劲啊。 一只狗从路边走过,身上土黄色的毛有些快掉了,它缩着脖子,夹着尾巴,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走着,我突然觉得,它就是我。旁边的垃圾堆里,一只死猫,正散发着恶臭,它摊着四肢,被汽车压扁了脑袋,一群苍蝇正在它身上飞舞,我怎么看,都觉得它也是我啊。 我突然蹲在地上,嗷啕大哭起来。
老头茫然地望着我,他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抖着手伸进口袋,从一大叠钱里抽出一张。 他说:明年你给你老板说一声,看你们工地要不要看门的,看仓库也行。 我泪眼朦胧。 想问题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我觉得我又快忘了,我为啥要哭啊。有啥需要哭的呢? 老头还在说:你帮我说说好话,我都六十多了,我们工地老板收留了我三年,今年他们终于决定不要我了。 我很累,想睡一觉,也想上厕所。 我站起身来准备走。 老头拉住了我:他们说60岁以上的人,社保买不了,买商业保险,不合算。 他犹豫着把钱递给我,他说:这是感谢费。 我不耐烦地推开他。 他的手抖抖索索,又抽出一张来。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真的没有钱,这钱是汇给我儿子的。他昏啊,进了一个传销组织,说是家里不寄钱,就回不来了。 我还要继续挣钱啊。他的右眼都肿起来了。
阳光渐渐地弱了,邮局快关门了吧,我突然觉得肚子很饿,那种前胸贴着后背的饥饿感,快要把我淹没了。
我突然很想我爹。 想爹小时候给我炒的蛋炒饭,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了。 出生以后,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像这么想念过他。 我从老头手里抽出一张二十元,冲到旁边的小卖部,那里有一台电话机。 这之前,我说:赵大爷,明年有机会,我给你留意着。
明天去找个工作吧。我对自己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