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是细杆不介意，你就别参和了吧？都三十八了，不成家不算事儿。你看中的前村那个，不也是带个孩子么？！再说：十个偷宝儿，九个带把儿。给咱再添个孙子，有啥不好？……”
老伴在灶屋里摘菜，双手灵活地翻动着，脸上斑斑点点的麻坑亦如从前一样看不出阴晴。不变的，还有那张微瘪的嘴唇，一如既往地快速开合，不见半点苍老。
许撇子坐在炉膛前，弓着身，闷头抽着旱烟，不时在灶边青砖上磕打，烟灰便和着砖屑一起飞扬，呛得不停干咳着。咳声有些凝滞，夹着尾音，远没从前那么有力快捷。
“这怎能比？和咱细杆定亲后，却怀上别人的娃！算什么呀？早说过邻靠邻的亲事不能做，你便不听！我看你是被胡大媒灌了迷魂汤，昏头了！”许撇子愤愤不平地回了一句，起身走了出去。
老伴依然在屋里絮叨：“不就是在外面被一个什么网友骗了么？！连人都找不着了！现在这事多着呢！又不是哪一家……”
门口晒场上，飘满了枯黄的落叶，许撇子走在上面，莎莎地响，远处挖掘机推到房舍的轰鸣声，也让他心烦气躁。站到屋前路边，看西边尘土纷飞中，七八个村人正一起说话，估计在议论拆迁的事儿。许撇子迟疑了下，终于没走过去。蹲下身，继续装他的烟锅。因为他看见张大块正叼着香烟，慢吞吞往回走。
挨到许撇子身边，张大块冷哼一声：“大麦种元麦种，掉哪家地里就是哪家的种！要人流，没门！就是细杆回来，也是这话！”
撂下这句，张大块不再停歇，向东边自家屋里走。许撇子腾地站起，冲他背后叫道：“许家有的是种，别人的，不稀罕！这亲不做就不做！”
张大块不理会，咣当一声，将门关得大响。依稀听到屋里张大婶的呵责声，小女儿张小苇的埋怨声，凳子和地面的撞击声。
许撇子快步冲进自家房里，抓起电话拨动了小儿子细杆的手机，大吼道：“不管多忙，明天一定要回来------不是拆迁的事……”
2
“你们两个驴脾气！咋就不能互相体谅些呢？小苇招的头一个婿，九年没生育才离的。现在怀上了，自是宝贝，换谁都舍不得打掉。生在谁家就是谁家的，撇子和细杆不要存老观念，成么？”
胡大媒边吐烟圈，边盯着左边的许撇子父子。
细杆说：“这------我听爸的------”
许撇子斩钉截铁：“没得商量。”
胡大媒只好转向右首的张大块父女：“邻里间，瞅这事整的！网上哪有能抓得上手的？！大都是不负责任的骗子！遇上了，就认倒霉吧！实在怪不得细杆生气。再说，既然小苇能怀上娃，说明没毛病，八九年都挺过来了，晚年把要娃就不行么？”
小苇低着头，小声说：“我要这个娃-----一定要------”
张大块狠狠将烟头掐灭，恨声说：“不成就退亲吧，没什么好说的！”
胡大媒长叹一声：“看来你们都决定不让步了-----那就好合好散。我的意思：小苇把两万定金退给细杆就得了。礼品什么的，细杆就不要计较了吧？”
许撇子怒道：“是小苇不检点，怨不得我们！礼品等开支，一分都不能少！不要细杆的青春损失费，已经够意思了!”
“不要搞错，是你家不要小苇的。”张大块将桌子拍得震颤。
胡大媒忙圆场：“眼睛靠鼻子的，算不清的帐！都不肯退一步，这事没个完。我想听听细杆和小苇的意见。”
“算吧，只要说得出来，我给！”小苇捂着微凸的腹部，擦着滚落的泪，起身走回家去。
“礼品什么的，就算了！”细杆也站起来，到外面去望挖掘机挥舞。
跟着，张大块夫妇也无趣地离去。
“唉！这个大块！真是一根筋！”胡大媒重新燃起一支烟，感叹说：“你看他去年的门对子，都什么时代了！还用手写的！这世上难有第二家了！”
许撇子冷笑说：“九居世泽，百忍家声。是他老张家独有的对子哦！我看他还能贴几年！哼！”
胡大媒笑道：“你还不是一样执拗！能忍自安，自足常乐----这春联买了那么多幅！二十多年，在春联上都和他较劲，至于么？”
“哼！当初就不该和他做邻居！”许撇子将一锅旱烟使劲吹了出去。
“哈哈哈-----你这是自打脸啊！不是看上大块只有两个闺女，你会和他相邻么？！现在可好，没一个能成你家儿媳。”
“哼！虽都在城里，我家大杆过得可比他家大苇舒坦多了。就细杆离了后，老让我操心。”
“其实，我看小苇还是不错的。退亲是你的损失。”
“就那样-----哼！说什么-----阴天耐晚不耐暗，麻子耐老不耐看-----取笑我老伴！你说，这是人话么？......”
3
“你们两家真能折腾！都快拆迁了，还修围墙斗气！靠在一起，合一条围墙就是，竟然紧挨着修两条，真服了你们了！”
看着许撇子满院子的建筑材料，胡大媒笑得不行。
许撇子忙放下砖块，边擦汗边递烟：“他家先修的！断就断！又不是恼一回两回了，谁在乎啊？一条围墙嘛，咱修得起！”
“可围墙都好了，还进这么多材料干嘛------怎么，也学大块，再建两间厢房？”
“他家都建了，我为什么不建？！比实力，谁怕谁呀？”
“不妥，不妥！一边已经有了两间灶屋，另一边就不适宜建造了，不合风水呢------大块家的人呢？”
“昨天小苇被砖块拌摔了，都在医院呢！”
胡大媒叹息说：“我就说嘛，这样大凶！万万不可！你出来瞅瞅，瞅瞅大块家的房型，如没烟囱，倒也吉利，加上屋后的小河，就组成了汇集的‘汇’字。可现在的房型就是一个死亡‘亡’字，屋顶上的烟囱就是‘亡’字上的那一点。不出事才怪！”
许撇子大吃一惊：“这----确实是这样！可-----没烟囱还叫家么？”
“所以说，另一边厢房绝不能建。不建，房型就是一个广大的‘广’字，大吉大利------对了，听说镇上小区里的安置房快分派完了呢，从明年开始会延缓拆迁，压缩基建。年后拆的，要两年后才能拿到房子-----这里就剩你们五六个钉子户，早晚会断水断电的。依我看，早点搬离得了。”
“没房子就不拆，能把我咋的------只是，这厢房真不能建么？”
胡大媒笑道：“我是听别人说的，信不信由你。建完就申请拆了也好，可以多要些补偿。”
许撇子想了想说：“那就不建了------前村那守寡的问得咋样了？”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除了要带上她公婆住一起外，没别的要求。难得的孝顺哦！就看细杆和她怎么谈了。”
“这好办，拆迁后拿两套门对门的房子就是。孩子，我们定会当自己的护着的。”
胡大媒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这里没任何问题！-----对了，还有小苇的事，我也说得差不多了，男的是个小包工头，可比细杆能干哦！”
“别提她，看见就烦！这一摔，如果保不住娃，今年，看他还有没有脸贴那春联------反正，以后进了小区，也没那么凑巧和他邻居了。”
4
“还好我反应快，年前和他们一起拆了，不然，这最后两套怎么会轮上我家。虽说不是门对门，楼上楼下也不错了。”
许撇子嘀咕着，踩着积雪，跟在细杆后面，走在几幢新盖的住宅楼间。楼顶和树上的雪花，不时被风吹落到身上，很是惬意。
“大过年的，叫你别来硬要来，毛坯房有啥好瞧的。看看，冷冷清清的，一家也没住进来呢！”细杆很不耐烦。
“我一次都没来看过，先认认路，不行啊？”
“路上这么滑，摔了咋办？”
许撇子骂了下“乌鸦嘴”，爬到二层喘息，突然问：“看别人都贴上春联了，我们家也贴了吗？”
“年前忙着向过渡房里搬，可忘了!等装修好再贴吧。”
“哼！就你忙！以后，你给我长进点，争口气好不好？！再不能让小苇笑话了！”
细杆不争辩，自顾奔到四楼，打开门，回头见父亲倚在扶手上，直愣愣地盯着对面的防盗门，门上赫然贴着一副手写的春联：九居世泽/百忍家声。
楼下，不知谁飞起一个爆竹，在楼梯窗外炸开。许撇子却充耳不闻，只是看脚下级级相连，又一级比一级高的台阶，次第伸向望不穿的头顶深处。
忽然间，许撇子大笑特笑起来……
（完）
注：
偷宝儿：俗语，指未正式成婚前怀孕或生育的子女。“偷宝儿”多是男孩，只是迷信说法，并无科学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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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3-3-1 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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