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3-2-19 15:09 编辑
那时候,她心中的家不过是一所房子:她在其间食宿、作业与玩耍。那时候,她的家旁矗立着一壁青幽幽的小山坡,父亲如多数人一般开垦出一片一片的菜园果园,她的周末基本就在山坡的果园间嬉闹。那时候,她的家有一方小阳台,可俯瞰整条碧绿的江流,与江流边连绵秀丽的群山,她喜欢每日黄昏站在阳台上,望天边被夕阳洇红的云朵。那时候,她的家不算富裕不算宽敞,只有三十来方的两间小屋,她夜夜守着书桌上暗黄的灯光,与灯下那台破旧的收音机:有时是谁的诗,有时又是谁的歌,从她狭小的室内飘出来,充盈满屋。那时候,她觉得家是这样一种概念:它是栖居场所,是与父母姐姐相聚之处,是包裹了她少年梦想的一个容器,在这个容器里,她可以如鱼般自由畅快地安顿和呼吸,她所有天马行空的思维都能发挥到淋漓尽致,她的喜怒哀乐可完全不加约束地体现。那时候,她是那么年青,以为岁月是多遥远模糊的概念,她从不曾去想象那模糊背后的危险、荒芜。自然也不曾想象离开这所依赖的房子越久,她会蔓生出恋恋不舍的情怀。那时候,她的家——也就是那所破房子,很安静,像一位慈悲的老人,注视着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她的哭,笑,愤怒,委屈,颓丧,以及偶尔的蛮不讲理。它环着她,容忍她的坏脾气、小性子,它也未曾预见过将来:在二十年后,它必然轰烈地倒下,从公众的视野中销声匿迹,只停留在她午夜萦绕的故梦里。那时候,它快乐地接纳了她的居住,她也觉得他俩是相依相偎的一对儿:她书写,阅读,时常拖净了地,在地板上打滚儿,无拘无束,海阔天空。 后来她离开了它。她离开的日子,树木生长得欣欣向荣。童童华盖,将整条长街布置成一穹深绿的草环顶。她走得很轻松,像只即将飞往远方的小鸟,从嗷嗷待哺的无聊困境中挣脱,寻找另一种意义上的解脱。她欢欣鼓舞,一切如新。当然没有留意过其他人眼中的落寞、担忧。这时候,它不再是温暖的代名词,而是陈旧。她对这旧房子的一切了如直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针线摆在哪个位置,橡皮筋又归统在哪处角落。这使她厌倦。他们说外面的世界精彩无处不在。她听了,心怦怦跳着,浮想连翩,然后就去了。那里果真繁华似锦,人流熙熙攘攘,那么多新鲜的面孔,几乎占据了她整个思维。这时候,她离旧房子不过几百公里的路程,心却被这繁闹隔得远了一层又一层,层层叠叠地望不尽边际。那些年她回去,不过是为了拿些换洗的衣衫,或吃一顿丰盛的晚餐。她对它失去了依赖,不再像儿时那般放学走到楼下就扯起嗓门大喊父母,也不再站在阳台上眺望远方,哼喜欢的歌。她甚至睡不习惯从小就陪伴她的床,也不能静心听母亲唠叨几句。她的心大了,野了,放逐了,就难以收回。旧房子成为她的旅舍,她不愿聆听它的絮语,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它令她烦躁,觉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老又这么小而丑的房子,果园的虫鸣也令她烦躁,楼下道路汽车的喇叭也令她烦躁。破烂的收音机和卡带也令她烦躁。这一段时日,他乡与故乡早已对调了身份,她走在乡土茫茫的林荫道上,竟有了漂泊在外的感觉。她替自己设计的归属,必然与此地无关,与小镇老房子均无关。 再后来,她果真这么做了。那样炫烂烂阳光的八月,她坐在出租屋火烫的地板上,斜睨着她的母亲,坚决说不回家。她仍旧记恨年少的那点破事:父亲粗暴的痛打,姐姐无故的冤枉。在那破旧的老房子里,隐藏着太多她不高兴记起而又无法抹灭的记忆。人的感知很奇怪,她陷入在计较里,便失去了理智判断,觉得它带给她的只有伤痛和不愉快。其实这无趣是她自己强加的,然而她计较得津津有味,便觉得所作所为理所当然。她气跑了母亲,也失去了与老房子的最后一次对视。数月后,母亲淡淡地告诉她,乔迁了,希望她能回去喝酒。她见了新房子,兴奋不已,完全忘记她曾与故居那样友情相伴过。可是对于新居,她也只有短暂的兴奋——它毕竟牵涉的只是父母的余生,而并非她的未来。她把他乡深刻于心,只盼望在那能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举首可望见窗外晴蓝的天,和天空飞翔的白鸽。她吃了太多的苦——没有房的日子,她如蜗牛负重而行,背着她的行囊,从城西到城东,城南至城北。看人眼色,说讨巧的话,做他们喜闻乐见的事。她睡录像厅,睡湖边,睡路旁,再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她如此又爱又恨。然而她发了誓言,她的心中脑中就只有这处从新鲜变成熟悉,从陌生变成期待的城。偶尔她思及老房子,它的轮廓在一团黑夜的笼罩下淡如水痕。她的欲望杀死了情趣,使回忆荒凉。她是行走在沙漠的骆驼,寂寞无边而驼铃从不曾清脆地响。这世间万物,她的心蒙了尘,看不入眼,更何况这渺不足道的记忆? 再再后来,她终于感受到了春天。搬进属于自己“家”的那一瞬息,她的泪水潸然滑落。苦乐自知。这漫长的旅程,终于看见了曙光。她的眸中燃起久违的绿。在这一瞬,她重新定义了“家”的概念:它是一处落脚地,是心灵的归宿,是两个或三个人组建的亲密关系,它可以不宽阔不繁荣,可以不华贵不显赫,却一定是从容的。从容地吃饭,睡觉,学习,品茶。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它可以容忍你夜读三更,也允许你无缘无故地发通牢骚。这时候,她在洗碗时,在听音乐时,在写字时,都会猛地抬头,感觉似曾相识。她的目光穿透水流,穿透班德瑞的短笛,穿透杰克,凯鲁亚克的奔波,重新看见了老房子的影迹:依旧又旧又破,依旧狭窄逼仄,可是那么亲切。自然如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流逝的韶光:快乐的童年,少女的梦幻,都钉在它的躯干内,融成它的筋骨。她对回乡也不再厌恶,滋生出浓烈的渴望:她渴望看父母花白的头发,听他们的训叨,渴望和朋友散步江畔,过朝九晚五的淡定人生。在他城,她只是为存在而活着,在故居,她是为生活而生活。好几回,她跑去看老房子,像看一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和它亲切对视,喃喃耳语。老房子伫在原处,那些沧桑的裂痕如同宽慰她的笑脸,始终等待她的归来。她整个胸膛贴住它,像拥抱着割不断的过去,感觉非同一般地温暖。 没有再再再后来了。最后,老房子不可避免的归宿,是拆除后重新建造。母亲打电话告诉她,她的心,刷一下凉了。她想象着那一块块砖瓦倒塌后粉碎的样子,想象着它终于支撑不住,提前离去的样子,她觉得痛像一丛丛的菊,在她身体内肆意绽放。再没有谁,能比它更懂得她,再没有谁,可将她的无知与轻率安置,再没有谁,会见证另一个时空里她的娇嗔、她的快乐。她的从前,被掏空了一部分。她只能在午夜的梦中,与它紧密相偎,说一些旁人不懂的荒唐言语。而它也必然会越来越多地纠结于她的梦和记忆,成为一辈子的附属,一生都丢弃不掉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