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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好长时间以后才知道所有的人都在他们的梦里把我解剖了,他们几乎天天做这样的梦。起先,我并不知道,只感到奇怪:人们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很神秘的样子,看到我时,便装着谈工作、谈物价、谈女人,脸上露出讪讪的笑意,眼睛却很异样地盯着我,仿佛我得了三期梅毒。后来我才知道人们是在谈论怎样解剖我,才知道解剖我的人已无所不在,无时不在交流他们的新发现。
我归结起来,人们之所以解剖我,是因两方面:其一是所有的人都穿着着一套一模一样的黑衣服,黑衣服弄得他们整天病歪歪的,而我为了健康,却穿着一套色彩斑斓的花衣服,所以我的身体很壮。人们就觉得我是个怪物,总是惊骇地盯着我的花衣服,有一次竟盯得他们的眼睛全飞到我的衣服上,他们领去眼睛后,我衣服上便留下他们的眼眵,一直也没洗掉。解剖我的第二个原因是所有的人在做一件事情前都说一句地球是方的而不是圆的。我说得却恰恰相反,为这件事我每月的奖金总比别人少五十元,好几次我都想同别人一样也说地球是方的,却做不到,气得我破口大骂地球为什么要是圆的。
得知人们在梦里解剖我后,我就一直闷闷不乐。
一天, 我在街上算了一命。
我不迷信,那天之所以算命,是觉得算命先生温文尔雅,
竟带着几分知识的味道,不象那些一看就知道是骗钱的。所以我与其说是算命,倒不如说是想同他聊聊。
算命先生也穿着黑衣服,四周还围了一圈黑衣服们,都瘦弱不堪,所以我的花衣服就格外扎眼。我听见四周黑衣服们的喉咙咝啦咝啦作响,仿佛憋了一口千年老痰。
算命先生打量了我一眼,他开口前先无声地嘟噜着什么,祷告一般。不过,我从他的口型上看出他竟在说地球是圆的而不是方的!我大吃一惊,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恨不得将他引为知己。
我说出了自己的烦恼。
算命先生笑迷迷地听我说完,便阴阳八卦、麻衣神相……千年谷子万年芝麻地衍了一番,衍得我头昏脑胀。之后,又说:“看你面相,将来肯定大福大贵。”
算命先生又说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方为?
我顿时肃然起敬,随即将他引为知己。
我问他地球究竟是圆的还是方的。
算命先生的眼光从眼镜框上方直逼我,吃惊地说:“天哪,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我又问:“地球是不是圆的?”
我马上发现,四周黑衣服们的脸气成了黑色。
算命先生慌忙站起身,拉着我冲出黑色包围圈,来到一个僻静处。他又紧张地四下张望着,仿佛要和我搞鸡奸。
“天哪!”算命先生说,“你要断子绝孙的。”
我说:“断子绝孙也比生一大堆病秧子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算命先生的头又摇得象货郎鼓:“关于地球吗,说它是方它就方,说它圆它就圆,究竟是方的还是圆的,要看现在流行哪一种,比如说现在流行方的,那它就是方的。不过你仍有权力说它是圆的,我是说你有权力。”
我简直哭笑不得。
算命先生看我不懂,就解开衣服扣子,原地转了几圈,外衣便转得飘了起来,我看见他里面竟穿着花衬衣,同我的外衣一样。他又重新站好,扣上扣子,冲我一笑。
我说:“你已告诉我了。”
我庆幸我终于找到了知己。
算命先生告诉我,他原是大学教授,被塑成新人后,就以算命为生了。之后,他又伸出右手,斩钉截铁地说:“地球是方的而不是圆的!请付钱,二十块!”
我惊疯了!就是听到老母鸡突然开口叫我大哥我也不会这么吃惊!我不明白人为什么变得这么快,难道人生就象变魔术一样吗?
我掏出五十元递给他,冷冷地说:“不用找了。”
算命先生接过钱,仔细地对着太阳辨别真伪,又装进黑衣服的兜里,用手捏了捏,飘然而去。
后来,又有了新的谣言,我终于自愿被人们解剖了。
小纪是我的好朋友,一天,他低声问我:“你怎么还不结婚?告诉我吧,我给你保密,说出去就是婊子养的。”
我淡淡一笑:“有病。”
小纪颤抖着问:“哪里有病?”
我指了指脑袋。
我不怕小纪说出去,但我敢肯定,他绝对不能在国家安全局工作,而且还有篡改癖,因为从这以后马上就有人说我不结婚是因为我那儿有病,那儿是指我作为一个男人最骄傲的部位不能骄傲地蓬勃发展,所以我才不敢结婚。
我气得大骂小纪是婊子养的,但想到他是婊子养的,我倒不生气了。
“他那儿有病,所以才和我们不同。”一时间风雨满城。
我真想当众来一个我那儿没有病的表演,但我不敢,因为我还有羞耻心。我想: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不会改变自己,将来事实会说话的。
“他那儿有病。”甚至连女同胞都这样议论我,而且丝毫不感到羞怯,仿佛在议论今年时装的款式一般自然。最令我吃惊的还是和我同居得刮宫、后又抛弃我再后又想同我鸳梦重温被我拒绝的小方,她竟喊得最响:“他那儿有病,我试验过了!”说得忘情又神往地补充道:“同他做爱好舒服啊!”
于是,人们又在梦里解剖我那儿了。所有的人见了我都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眼里还蕴着渴望,我知道他们想要我坦白交代。
“他那儿有病!”空气也这么说。
我终于忍无可忍。我气愤地想:“妈的,这世界一定是病了!”为了验证我正常,有一天,我大喊一声:“都来吧!你们不是想解剖我吗?就来解剖吧!看看我那儿究竟有没有病!”
人们就象一窝蜂一样迫不及待地涌来,为终于能真正解剖我感到兴奋不已。
人们满足了我在天花板上镶一面大镜子,以便我能看清自己五脏六腑的要求。
镜子镶好后,我就脱得赤条条的,躺在一排连在一起的桌子上,人们就用早已准备好的手术刀将我剖开,又将内脏全掏出来。为了证明我那儿没病,我就想一些和小方做有关那儿的动作,果然,我很快就达到了目的。
尽管我疼得要死,但我仍聚精会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镜子,镜子里一片鲜血淋漓,内脏在微微颤动、抽搐。我看到我那儿毫不害羞地坚定地昂着头,象在嘲讽什么。我想人们肯定会异口同声地说我是正常的,但却出乎我的意料。
“看看那儿!”人们异口同声地喊:“看看,那么软,果然有病!”
又说:“这是肯定的,思想有病,那儿能正常吗?”
如果不是已被剖开,我肯定会气炸肚子:莫非他们的眼睛瞎了,不然怎么竟会如此信口雌黄?我想喊,却发不出声。原来人们已施了魔法,我已不能说话了。
都疯了!
人们忙活起来。他们把我所有的器官都扔进了垃圾箱,浇上汽油烧掉,我就只剩下骨架和表皮了。人们又用清洗剂将我的残骸洗了数遍。我感到浑身想插满了针一样疼,火烧火燎的。
老板下令:“现在开始重塑新人。先从大脑开始,有了正常的大脑就有了正常的行动!”
于是人们都朝我的脑颅了吐又臭又腥的痰,我想这肯定是我算命时听到的千年老痰了。我感到我有脑浆了;人们又将手指缝、脚趾缝里的污物抠出,弄到我的胸腔里,我感到心脏在跳了……人们用他们自身的物质塑造了我所有的器官,还把我本来的血换成了红墨水。
当然,人们最关心的还是我的那儿,他们塑造我那儿时所付出的代价着实令我感动不已:所有的人都打开脑壳,从脑袋里挖出一些粘糊糊的液体,汇到一处,挤出水分,然后人人都搓着,搓成一个那儿,又按在我身上。
人们用胶水将我的表皮粘好,我又成了一个全人了。整个过程中,我疼得象被捅了刀的猪。
塑造过程完毕后,人们都大汗淋漓。
“啊,总算成了一个正常的人了!”
“是啊,这就是新生啊!”
一片浩叹声。
这时,我看见了算命先生,原来他也参与了这项活动。算命先生向我投来了祝贺的目光,但从那目光里,我却看到了几分悲哀,我想他一定也想起了自己被塑成新人的事了。
人们又开始为我制作新衣服,他们从嘴里吐出了黑丝,黑丝纠结到一起,成了一片黑布。人们又七手八脚地把黑布做成了一件黑衣服,同他们穿的一模一样。我这才发现,我的花衣服已被他们的尿泚成了碎片。
人们鼓着掌观看我的穿衣典礼,还争着问我:“地球是方的还是圆的?”我迷迷糊糊的答:“是方的。”人们便欢呼起来。
从这以后,我就同别人一样了。但我总感到头疼,好象脑袋里装满了粪便似的,而且从那以后,我发现我那儿真不行了,我好容易找到算命先生告诉他我真的病了,算命先生斥责道:“瞎说,你的病已经好了。你没看见,别人都和你一样吗?”
对呀,别人都同我一样啊!原来他们那儿也有病!我恍然大悟。
可他们的孩子是怎么来的?于是我想起小时候妈妈告诉我小孩子是从山里捡来的,便到深山里捡,却始终也没捡到。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他们的孩子那儿也有病,这是从他们父母那儿继承的,而我则想捡个健康的孩子,真是想吃天鹅屁都没有放的。想到这里,我倒释然了。我想算命先生算的真准,我果然断子绝孙了!我又想起他说我将来会大福发贵,也许真能如此?
此后,人们再也不议论我了,因为他们已觉得我正常了,他们说经过这番血与火的洗礼,我将来肯定会有个大胖儿子。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花衣服,可醒来我却哭了。我只做了一次这样的梦。
多年来,我仍不屈不挠、拼命地寻找我的花衣服,尽管遗失得太久,我却从来没有灰心过……
198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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