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拉亮了屋里的灯。女人披衣坐了起来,她用手掌轻抚隆起的腹部,没有怀孕女人特有的喜悦与光芒,眼睛里却含着惆怅。
她用手给睡在她左右两侧的两个女儿掖了掖被角,将大女儿额前的头发拢了拢。孩子睡得真香。她又听见孩子在饭桌上说的话。老大睁着黑亮的大眼睛,嘴里嚼着饭菜说,“妈妈,我要好好学习,考最好的大学,找最好的工作,挣最多的钱,养你和妹妹还有爸爸。”老二也抬头说,“还有妈妈肚子里的小弟弟。这次肯定是小弟弟。”老大也拼命地点头。
这是女人的第五次怀孕。
她还记得结婚典礼那天。从城里请来的抹着猩红口红、涂着黄绿相间眼影的女主持人的调侃,“新娘子,你手里拿着的红包可是双份的啊,来年一定要怀个双胞胎——不——龙凤胎,让公婆高兴才好。”女人就红了脸,比她穿的旗袍还红。旁边的男人倒是接过了话筒,“一定加班加点完成任务!”
第一次,女人是兴奋的喜悦的。满脸放光,她受到了贵妃一样的待遇,除了吃饭、睡觉,什么活儿也不用她操心、上手。她进门,老太太端详着看半天,“先迈左腿,男孩儿。”她吃烧肉蘸了醋,婆婆眉开眼笑,“酸儿辣女,肯定是。”后晌老太太就走了五里地去买回来一堆没熟的青杏。她的腹部一直都是尖尖的,老太太逢人就说,“看见没?准是带把儿的。”
产房里她撕心裂肺,床单全湿。产房外,婆婆对着老天祷告,“观音菩萨保佑!观音菩萨保佑!”男人是在孩子出生几个小时后从工地跑过来的,穿着工装,满脸灰尘,在楼道里碰到老太太,“我儿子,您孙子在哪呢?胖不胖……”“啊呸”,她转向着产房的虚掩着的门,“就她那盐碱地还指望生出儿子?”
老太太几个小时前还一片桃花的脸成了酱紫色,伺候不到半个月就说我老毛病犯了,腿疼,肩膀疼。去城里的闺女家一住就是三个月。
女人满月还没过就下地做饭,洗尿布,老太太不在家,她得给公公做饭呀。
月子坐到九十九天的时候,男人从城里回来了。搁下碗筷就将门栓插上,又将帘子拉得严严实实。把正在含着女人乳头的孩子一把夺过放在一边,扑到女人身上就撕扯起来。“不行,还有一天才百天呢。”“逑”,男人从裤兜里扯出一本破烂的清宫生男生女秘籍图,上面圈圈点点画了不少。“今儿这日子最好了,错过就得再等四个月。”
女人的奶水越来越少了。第二次,女人怀孕了。这次的反应与上次完全不同。老太太的脸又亮堂起来。不让她干这不让她干那。她却总是抢着干,还给老太太织了件毛衣。
又是女儿,老太太的脸一阵黄一阵绿的,在医院就把毛衣脱下来塞给她,“你自己穿吧,我可消受不起。”
女人听见男人、老太太在隔壁叽叽喳喳一晚上,她支起了耳朵却听不清。男人咣当把门儿推开,“邻村有对夫妻四十岁了没有孩子,挺有钱的。”女人一晚上没有合眼,紧紧地挨着孩子。
女人哭泣着恳求着,给来抱养孩子的女人跪了下来,孩子总算留了下来。
正月初三,女人和男人领着孩子回娘家拜年。路遇村人,那人屁股后面跟着三个流着青鼻涕的男童,笑嘻嘻地对男人也是对女人说道:“得加班加点完成任务呀!”男人一把揪住女人,“回家!拜什么年!”男人每天都在翻看兜里那本“宫廷秘籍”,还鼓捣来什么黑蚂蚁、蜈蚣之类的泡酒喝。
老太太费尽心思打听到邻县有一神医,三个月就能分辨出男女。她忍着强烈的妊娠反应一路颠彼坐火车来到神医的诊所。神医右瞧左摸,“女娃儿。”男人斩钉截铁地说,“做掉!”神医抖开发黄的白布包,那些器械就冰冷地在她身体里穿行。
再后来女人偷偷地采取了措施,可还是有了。这次陪她去的是老太太,又一次地,她闭着眼睛听那可怕的器械的声音。
老太太捎口信将在城里做工的男人唤回。她对坐在小板凳上的男人和在灶台前刷锅的女人下了旨,“我老婆子活不了多少年了,我可不想睁着眼睛走。”
男人两个有没有出去做工,老太太每天两个鸡蛋煮给儿子吃。她自己也请了鎏金的送子观音回来,日日烧香祷告。
明天就三个月了。老太太要陪着她去城里和男人一道再去见神医。
听着两个女儿的呼吸她睡不着。
“男孩儿,百分之一百二是男孩。”神医热情澎湃地说。老太太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塞给神医,千恩万谢。
女人又成了贵妃,男人隔段日子就托人从城里捎回钱、鸡肉、牛肉。老太太不放心,经神医指点又几经周折买通县医院妇检科大夫,大夫对老太太使劲儿眨了眨眼睛,一定肯定以及决定。
喜气飘散在这个很久没有笑声的家里。院里的鸡和猪的叫声都变得那么欢快,有节奏。
八个月孕检,还是那个大夫。这次用了很长的时间,大夫手里的那个东西在她的肚子上游来游去,冰凉的试剂涂了一次又一次,“听不到胎心。”县里三家医院做下来,结果,一样。
孩子被取了出来。
男婴。肉乎乎的小屁股。成形的手和脚。
大雨飘泼的深夜。
一声大笑惊醒了全村的人,接着是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小三——小四——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