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谁的豆子,谁是谁的瓜
我爹喜欢种地,这很烦人。
他对地的喜欢远远超过我妈,这是我妈说的。我亲眼见过他们两个在屋里纠缠。有好几个晚上,我妈就像疯了一样,白白胖胖的光身子想极力挣脱父亲的魔掌冲出门去。我的小屁股知道爹的大手就像大刀一样恐怖,眼看着妈又被揪回被窝里,我很生气但又害怕殃及自己,只好不吭声睡去。
放暑假的时候,我喜欢和小伙伴们泡在河里,或者听妈给我念落花人独立之类,就是不喜欢上山。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爹在对付我方面还是很有经验。他肚子里有说不完的故事,我被彻底洗脑了,只好垂头丧气跟着上山。
山上的太阳和河里的太阳不一样,身上的水也不一样。小时候总认为庄稼是被太阳被烤熟的,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它们是被爹的锄头斩断了根须,死掉的。再后来我又明白了,庄稼熬到一定程度受不了了,只好自个暴露说自己熟了。
风很热,却很凉。树荫下,爹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罐子水。放下罐子,脸上的满意程度不亚于我后来喝大罐扎啤的那种酣畅。照例是一支卷烟,我爹不抽旱烟,说那东西焦油高,容易黑肺。我嫌他啰嗦,就拿了土坷垃掷向一只蚂蚱。这个记忆,我敢保证很清晰。
1946年————我爹这个时候喜欢停顿一下,看我没有用手换算是民国三十五年,才开始叙说他的故事。我爹还有个习惯,那就是开头喜欢说听你爷爷讲如何如何。我很烦,他可能看出来了,后来就不再提我爷爷。我没见过我爷爷,而且被人杀了,当然无所谓。
————那年,黄河没有涨,狂澜渡口船多,生意也稠密。你爷爷带着他的一个营士兵奉命驻守渡口。你爷爷是这里土生土长的,那些欺负过他的地痞恶霸托人讲情,害怕你爷爷一翻脸绑了他们。你爷爷收了金条啥也没说,就放出一句话,说要找林寡妇,找不到人,有人会伺候他们。
我知道林寡妇叫林清玉,开个包子铺,浓眉大眼的,听得耳朵眼都快磨出茧子了。我爷爷刚到渡口逃荒那年,要不是林寡妇收留,饿死撂河,破席片卷卷也不配。说这些,不想听。
————那些人都慌了,都回去派人找寻。没找到人,打听到了消息,说是她在南山领了一拨人。有人说是土匪,有人说是共匪,反正她手里有硬家伙。你爷说,他当时叹口气,恐怕没法报恩了。他把桌上的金条收在一起,交给他一个的亲信马弁保管。
我当时坐在石头上,屁股开始热了。我爹一看,他老是絮叨以前我知道的,就缓缓口气说了个花儿
————你爷爷找不到林寡妇,就娶了孟财主家丫鬟明珠。
以前咋没听你说过,我奶奶叫明珠?
————对。拜堂成亲那天晚上,有兵报告说抓到一个共匪。你爷爷兴头上哪顾得了那么多,一挥手说毙了。参加婚宴的人很多,你爷爷嗓门又大,在场的人都听见了,都还鼓掌。那个兵迟疑着不走,你爷爷觉得有蹊跷。走出门来,那个亲信马弁告诉你爷爷,共匪是林清玉林寡妇。你爷爷给我说,他当时一听如雷轰顶。你爷爷隔着窗子看了看,说,真的是林嫂子。他和他的亲信马弁没有回新房,而是在营部说了很多话。你爷爷说,世事难料,谁能想到林清玉的命落在自己手上。
第二天,黄河摊起了法场。你爷爷亲自动手,一枪打死了林清玉,并让两个马弁把尸首撂进河里。这也是你爷爷在镇反时候没有逃过一劫的重要证据。
你不说爷爷耍了花招吗?你不是说林奶奶没死吗?
————听我说,别打岔。1948年,我在逃荒路上遇到了你爷爷,他收留了我,没带我走,寄养在你明珠奶奶家里。你爷爷后来被抓了,我才见他最后一面。他给我说了很多,总觉着他有太多的话没说出来。他说,他当时拿枪指着林清玉的头,小声告诉林清玉装死。枪响了,人倒了,两个马弁当晚也被他派了出去。几天后,两个马弁回来了。一个马弁交回一根金条说,林清玉说留个纪念。你爷爷被人抓了,想让林清玉出来证明清白,却都处找不到人。县里的工作组不想等了,说是上级有命令,你明珠奶奶求也没用。等林清玉回来,你爷爷都过了三周年了。她在你爷爷坟边没命哭叫,我恨死她了。可是后来我听说,她被人揪斗的原因是因为给你爷爷这个反动军官上坟,我开始原谅她了。我今天给你说,你妈是林清玉的闺女,林清玉是你外婆。
————我惊呆了。林清玉是我外婆?
————别看你妈疯疯癫癫,她可是有文化人。你婆把你妈交给我,她回到城里不久死了。等你长大了,我也老了,你妈就交给你了。你知道你舅舅腿不方便,他也交给你了。
爹已经起身到了地里,我还在想我的爷爷,我的婆婆,我的妈妈,我的舅舅。
爹顶着烈日在地里干活,那些半死不活的豆秧子不一定会结豆荚,他却仍在除草。爹说,烈日下除草效果好,草一离开土就死了,庄稼就好受点。要是不管,草一疯张,会吃了庄稼秧子。没有了豆子,你和你妈会饿死。
我什么都不懂,只会点头,那时候我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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