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天问 于 2012-10-18 14:57 编辑
我正骑着电动车回家,车后座夹着几棵才拔的毛豆,想回家把叶子去掉,把豆择了,放点花椒茴香之类的调料煮了,妻儿吃了肯定会开心。或许是想起了剥毛豆时的那股豆腥味儿,我有些反胃,头稍有些晕,半年没去看医生了,也该去瞧瞧了,我想。
我继续往前走着,离家越来越近,但那股豆腥味却更加浓起来,以至于我的胃里开始往外溢东西,我硬生生咽了下去,但胃翻腾得更厉害,头不仅晕,且开始痛起来。也许是我过于强制把本应该从口里溢出的东西咽到胃里,那东西便从我的汗毛孔里往外钻——我感觉到身上有了一层汗,腻歪歪的,的确应该去看医生了,我继续想。
眼前逐渐模糊起来,胃里的东西已经难以抑制往外溢了,可我紧闭着嘴,不让它出来,潜意识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千万不能吐,一吐人就完了……”但这更加剧了头痛的程度,而且已经由开始的晕乎乎变成了天旋地转,身上连坐在电动车上的力气都没有了,也许真见不到医生了,还没容得我想明白,我已经开始往地下栽……
等我醒来时,我感觉到嘴里一阵阵的清凉,继而冒出一种苦涩,那种苦类似中药的味道,让我的头脑有些清醒,我听到有人说:“应该是脑溢血的症状,快送医院吧……”我睁开眼,知道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这里是小区门口的诊所,我的妻子和儿子都守在我的身边。俩人的脸上都显现出一股焦灼的神态,尤其是儿子,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和这种脸色看过我,他紧紧抓住我的手,一迭声问:“怎么了,爸?”
我想我应该是笑了笑,因为我的嘴角在抽动:“没事,就是身上没劲儿,头晕得厉害……”我突然感动起来,或许是从来没有这样过——三口之家在一起温馨地享受。我算是强人,亲朋好友谁有个病啊灾的,全都是我前后张罗,我似乎从来没有躺倒过,一年之中,也不过是感冒输两天液罢了——这种感动让我有些难以承受,我又开始觉得头晕起来,胃里有东西想往外溢,身上冷得发抖——我再一次失去了知觉……
我想我是死了,因为之前我觉得全身难受,无一适处。当我耳边传来细若蚊蚁的声音“血压220/145,体温39℃”时,我疑心我是在阴曹地府里,但接着一声声呼唤“老公”“爸爸”的声音,将我的思维拉回,我再一次睁开眼,才发现在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这里是县医院的急诊室。
我之所以熟悉这里,是因为十年前的一天,我的父亲也在这里躺过,那一天,父亲在这里躺了四个小时后,便离开了人世。
父亲在四十九岁时患了脑血栓,却很长一段时间自己生活,那时我在县城工作租房住,也曾叫父亲跟我过来一起住,父亲却说:“我一个人挺好的,愿意吃啥就做啥,烦了还可以找老人们说说话,多自在,你们都工作,我也看不了孩子,就不去麻烦你们了……”
直到我在县城盖了房子,三番五次去请父亲,父亲才好像很无奈地跟着我来到县城,但父亲来到我家却如同我家的客人,说得最多的,是对我表达的歉意,说他活了一辈子,没有给我置办下什么家业,甚至我结婚时连一间房子都没给我盖,这让他一辈子心都不安。我当然懂得父亲的心思,别说那时没条件,即便有条件父亲也不能为我操心了,因为那时父亲为了哥哥娶亲给别人垫宅基地得了三百元后,便瘫痪在床。
或许是父亲内心的一点愧疚吧,在跟了我三个月后,父亲说什么也要回老家,而在父亲回到老家三天后,我便接到哥哥的电话,说是父亲病重去了县医院,当我赶到县医院时,父亲已经躺在急诊室里的床上,我那时也如我儿子呼唤我一样呼唤着父亲,但父亲却没能答应我一声,只是不断地口吐白沫,好像要把他内心的未了情结全部吐出,四个小时后,父亲面部潮红,一如人激动时的神情,两手用力往上举,好像要抓住什么,之后,父亲的眼角淌下两滴泪,便与世长辞……
父亲死时眼睛并没有睁开,也许他在这人世间受的苦太多了,不愿意再去看一眼这个世界;也许是他觉得为儿女做的太少了,觉得无法面对围绕在他身边的儿女们……我读不懂,一直读不懂……
其实父亲的去世并非是我的最痛,至少父亲死时我还守在他的身边,为他擦屎端尿伺候了四个小时,让我最痛的,是我的岳父。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解读到底有没有比死更让人纠结的事情。
岳父是得贲门癌死的。岳父最初觉病,是去世前近一年的时间,我陪妻子去岳父家,岳父对我说:“不知怎么,我咽东西时老觉得有东西在嗓子眼里挡着……”说着便摸摸喉咙,我心里突然不安起来,我知道岳父要强的个性,不到万不得已,岳父决不会这样说自己的病的,于是我说:“去医院瞧瞧吧,我带你去!”我说得很坚决,可岳父就只笑,却不去,说等你哥有空了再去。岳父所说的我哥是我的大舅哥。本地的风俗我懂,家里有儿子,如果让女婿去带着看病,人家会笑话的,笑话岳父,更会笑话大舅哥。一直到岳父连粥都难以下咽了,才告诉了我的大舅哥,结果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已经到了晚期。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后,便回了家。
岳父不仅要强,还很精明,与岳父同病房的,全是癌症患者,虽然我们没告诉岳父病的真实情况,但依岳父的能力,即便不告诉他,他也能猜得透,出院时岳父本不愿意回家,说是怕别人说闲话,自己一生没做过亏心事,怎么就得了病呢。我受岳父众儿女的嘱托,把岳父动员了回来,答应回我家。只可惜岳父在我家只一晚,第二天便病重又进了医院,在医院一周后,医生说,不如让老人回家养着,该吃的吃点,该喝的喝点……这话无疑是下了定论,岳父时日不长了。
我一直纠结于为岳父看病这件事上,不让岳父去省医院,岳父是不是会活的时间更长一些;如果在省医院里,我能拿出更多的钱,或者去借一借也可以,把岳父的医疗费凑齐了,让岳父接受更新的治疗方案,岳父会不会活的时间更长一些;如果我能早一些动员岳父去瞧医生,岳父会不会活的时间更长一些……
可是一切都晚了。从医院回来,岳父便躺在床上再没下来。回家后的第七天下午,岳父突然说难受,我连忙催妻子去叫村里的医生,医生来后打了一针,又走了。我守在岳父的床头,看岳父辗转反侧,听岳父低声呻吟,最后,我听岳父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对他的女儿们说的:“让你们花钱了。”第二句是对他的儿子说的:“我有一个好儿子。”第三句话岳父说给自己:“死怎么这么难啊!”岳父大叫了这一声后,脸色蜡黄,眼睛紧闭,便走向另一个世界。
我一直把岳父揽在怀里,岳父死时,我定定地看着岳父的眼睛,我以为岳父也会流出两滴辞世泪,但真的没有,岳父的脸清清爽爽的,仿佛自己的死是一种真正的解脱……
一阵刺穿皮肤的疼痛把我从模糊的意识里拉了回来。我觉得我的左手被人紧紧攥着,强睁开眼,我看到妻子坐在床边,脸上如梨花带雨,儿子则站在另一边,他的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则在调整着滴液的速度,见我醒来,便问我疼不疼,我摇摇头,儿子便放了手,问我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要不要去方便……我第一次见到儿子竟然学会了罗嗦。
在医院只呆了四天,我便像是装了一回病一样又如常人走出医院。我并没有因为生病住院死过一回而感到沮丧,也没有因为痊愈出院重活一回而感到欣喜。不管怎么样,我还活着。我一直在想,阎王爷不收我,是不是因为我没能理解父亲劳碌一生死时却满怀愧疚,是不是因为我没能理解岳父百般病痛只把死当作唯一解脱……更或者死不了,是因为有未竟的路,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当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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