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换到宽版
北斗六星!·百事通·查看新帖·设为首页·手机版

北斗六星网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北斗六星网 六星时事 六星杂谈 大唐狄公案 by 高罗佩
查看: 8619|回复: 49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大唐狄公案 by 高罗佩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主楼
发表于 2012-9-5 20:3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搜索本主题
本帖最后由 蟾宫折桂 于 2012-9-5 20:51 编辑

大唐狄公案   高罗佩
【内容简介】
  西方汉学大师经典之作,列入美国芝加哥大学学生必读书目。全书以中国唐代宰相狄仁杰为主人公,描述狄公在州、县及京都为官断案,与民除害的传奇经历。全书故事纷纭,案情凶险,情节扣人心弦,谜底逼人追索。作者笔下的狄公迥异于中国传统公案小说的“青天大老爷”,他有独到的办案风格:重效率而轻缛节,讲操守而又善变通,重调查推理,而不主观妄断。狄仁杰断案如神,被西方读者称为古代中国的福尔摩斯。20世纪50年代此书英文版一经面世,即在欧美引起轰动。至今已译成10余种文字。此次的中译本增加了以前版本删节的内容,并全部采纳了高罗佩生前为此书绘制的插图。
file:///C:/Program%20Files/小说下载阅读器/chm/000083/6261.icon.jpg



跛腿乞丐


    正月十五这天,浦阳县街上死了个跛腿乞丐。
    正月十五日是传统的元宵佳节,浦阳满城百姓喜气洋洋。大街小巷都挂起了彩灯,官府还扎起了鳌山,花灯十里,欢声飞扬。通衢市廛更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路上行人,比肩摩踵,个个穿扮光鲜,喜笑颜开。下午,到县衙拜贺的客人一批接一批,狄公苦于应酬,弄得疲惫不堪,加上多饮了几盅水酒,又觉头疼隐隐,心神烦躁。最后一位贺客金银市行首林子展拜辞后,他感到浑身一阵轻松。这时,月出东山,清光团,衙院里外已挂出了各色灯笼,五彩缤纷,一派节日气象。他的三个孩子正在花园里为一个大灯笼点火。灯笼形呈八角,上镶金丝掐花,下垂缨络流苏,八面宫绢上彩绘着传说中的八仙画像,十分生趣。灯笼点亮了,八仙团团转动起来,小儿子阿贵提着灯笼高兴得在花园内乱跑。哥哥、姐姐眼红地望着阿贵,心里十分痒痒。狄公正待走出衙舍看看,却见洪参军匆匆走进来。“啊,洪亮,瞧你一副倦容,脸色苍白,想来衙里事务太繁忙了。我原应抽空去看看你,只因贺客盈门,脱身不开。尤其是那位林子展先生,赖在这里不动,又没甚要紧话说,也磨蹭了半个时辰。”
    洪参军道:“衙里亦没什么大事,司吏杂役都惦挂着夜里的家宴,行止惝恍,心不在焉。故我提早放了衙,让大家回去快快活活过个元宵节。不过,城北却出了一件小事,那里的里甲中午来报说,一个跛腿乞丐跌死在一条干涸的河沟里,头撞破在沟底的大石上,流了不少血。那乞丐身上只穿了一件破旧的长袍,花白长发散乱地披在头上,沾满了血迹。听那里甲说,此老乞丐他从未曾见过,或许是外乡赶元宵节来城里乞讨的,竟不慎跌死了。”狄公道:“城北那河沟栏杆年久失修,你可令那里甲派人维修加固,只不知这乞丐跌死在河沟的哪一段。”洪参军答道:“正临林子展先生家后街。老爷,倘使三日后仍无尸亲来认,只得命衙役将尸身焚烧了。”狄公点头同意,又叮嘱道:“洪亮,今夜家宴,你须及早赶到,莫要迟了。”洪参军答应,说他先回内衙复查一遍三街六市的巡道警戒布置事宜,随后便到。今夜元宵节,成千上万百姓要上街观灯游玩,尤需提防歹人乘机犯科作奸,兴肇事端。狄公送走洪参军,转出衙舍,刚待穿花园去内邸,猛见对面影壁后闪出一个白发飘垂的老翁,一件破旧的长袍飘飘然,随风拂动,拄着一根瘦筇杖一拐一瘸向他踽踽而来。狄公大惊失色,停立在台阶下僵木不动,只觉全身铅一般沉重,双腿动弹不得。那老翁刚要与狄公照面,却倏忽一转,飘去花园竹篁深处,不见了影踪。狄公吓出一身冷汗,稍稍醒悟,乃高声大叫:“老翁出来!但见本官无妨。”花园内一片阒寂,夜风过处,竹叶瑟瑟。狄公壮大了胆,走近竹篁又叫唤了几声,仍不见有人答应。狄公幡然憬悟:必是那跛腿乞丐的灵魂了!
    狄公镇定住了自己,心中不觉纳罕。他虽不信鬼魂显灵之说,但也不得不感到那老翁行迹的蹊跷。他飘然而来,倏然而逝,欲言不言,去踪诡秘。莫非正提醒我,他死得冤枉,一口生气未断,魂灵飘逸而来向我诉说,要我替他勘明真相,申冤雪仇。他转思愈疑,心中愈不安,便换了方向撩起袍襟急步径奔内衙书斋。洪参军独个儿在书斋秉烛勾批巡丁簿册,抬头见狄公仓促赶到,不由惊奇。狄公漫不经心地道:“洪亮,我想去看看那个死去的老乞丐。”洪参军不好细问,端起书案上的蜡烛便引狄公出书斋转到衙院西首的一间偏室。老乞丐的尸身便躺在室内一张长桌上,上面盖着一片芦席。狄公从洪参军手上接过蜡烛,高高擎起,一面掀去那片芦席,定睛细看。死者的脸呈灰白色,须发蓬乱,憔悴不堪。年纪看去约在五十上下,皱纹凹陷很深,但脸廓却棱棱有骨势,两片薄薄的嘴唇上还蓄着整齐的短须,不像一般粗俗下流人物。狄公又掀开死者的袍襟,见左腿畸态萎缩,曾经折断过的膝盖接合得不正,向一侧拐翻。“这乞丐行走时跛得厉害。”狄公断言。洪参军从墙角拿过一根瘦筇杖:“老爷,他身子甚高,走路时便用这竹杖支撑着,这竹杖也是在河沟底找到的。”狄公想抬抬死者的臂膊,却已僵硬。他又细细看了死者的手,惊道:“洪亮,你看他的手柔滑细润,没有茧壳,十指细长且修着长甲。来,你将尸身翻过来。”洪参军用力将僵直的尸身翻了个向,使背脊朝上。狄公仔狄公查看死去的老乞丐细检看他脑勺上的伤裂处,又用绢帕在伤裂口轻轻拭了,移近烛光细看。
    “洪亮,伤口处有细沙和白瓷屑末。河沟底哪会有这两样东西?”洪参军困惑不解地摇了摇头。狄公又看了死者的双脚。见他脚掌白净,细柔滑腻,更无胼胝,说道:“这人并不是乞丐,也不是不慎失足跌下了河沟。他是被人杀死后扔进河沟里的!”洪参军略有所悟,沮丧地拉了拉他那灰白胡子。“老爷,我见死者长袍内并无内衣短衫,必是凶手先剥去了死者的所有衣裤,再给他套上了这件乞丐的破袍。如今正月天气,光这一件破袍岂不要冻死?老爷,死者的脑勺系被何物击破?”狄公道:“这个一时也说不准。洪亮,近两日里有没有人来衙门报告说家人失踪?”洪参军猛悟道:“正有一个。林子展先生昨日说起,他家的坐馆先生王文轩歇假后两天没有回馆了。”狄公一怔:“真有此事?如何他适才在衙舍坐了半日却不曾说起?洪亮,快与我备轿!再回府邸告诉一声太太,夜宴叫她们稍稍等一晌。”洪亮深知狄公脾性,不敢违抗,只得出书斋去吩咐备轿。狄公低头又细细看了看老乞丐变了形相的脸面,口里喃喃说:“莫非真是你的冤魂来冲我告状?”官轿抬到林子展家舍的门前,狄公下了轿。林子展闻报,下酒席匆匆来到前院拜迎,口称“怠慢”、“恕罪”,说话间口里冲出一阵阵酒气。狄公道:“败了林先生酒兴。今有一事相询,府上西宾王文轩先生回府了没有?”
    林子展答道:“王先生前日歇假,至今尚未回馆,不知哪里打秋风去了。”“林先生可否告诉本官王文轩的身形相貌?”林子展微微一惊,答言:“狄老爷,王先生是个瘸腿的,最是好认。他身子颇高,人很瘦,须发都斑白了。”“林先生可知道这两日他到哪里去了?”“天晓得!在下对家中庶务极少关心。他照例十三歇假,十四便回馆里。今天已是十五,可不要在外面出了事。”狄公又问:“王文轩来府上坐馆多久了?”“约有一年了。他是京师一位同行举荐来的,正好为两个幼孙开蒙。老爷,王先生品行端方,秉性好静,授课教训且是有方,一年来两个幼孙蒙益非浅。”“王文轩从京师来浦阳坐馆,可携带宅眷?”“王先生没有宅眷。平昔我只是问问幼孙的诗书课业,并不曾留意王先生的私事。要问这些事,我可以唤管家来,老爷不妨问问他,兴许他比我知道得多些。”管家闻得主人有话问,又见官府老爷坐在上首,不由胆怯,战兢兢不敢抬头正觑。狄公问道:“你可知道王先生在浦阳有无家小?”管家答:“王先生在此地并无家小。”“王先生歇假照例去何处?”“回老爷,他从不说起,想来是拜访一二知心朋友。王先生一向沉默寡言,绝少言及私事。平昔总见他独个儿锁在房里读书写字,偶尔也去花园内走走,看看花鸟池鱼。”“难道亦不见他有书信往来?”狄公又问。“从不见他有书信,也未见有人来拜访过他。老爷,王先生生活十分清苦,他坐馆薪水本不低,却从不肯使花。歇馆外出时也不见他雇轿子,总是一拐一瘸地步行。但小人看出来王先生曾是个有钱的人,说不定还做过官。他说话文绉绉的,之乎者也,自得其乐,不过有时也偶尔发些感慨。啊!记起来了!一次,小人问他为何挣得的钱一文都不舍得花。他仰天道:‘钱财只有买得真正的快乐才算有用,否则,徒生烦恼。'老爷,你听这话多有趣。从那日寥寥几句言谈中小人探得他曾有家小,后来离异了。听去似乎是王先生那夫人十分忌妒,两下性情合不来。至于他后来如何落到这穷困不堪的地步,便不很清楚了。”林子展在一边只感局促,神色仓惶地望着狄公,又看看管家。管家知觉,明白自己的言语放肆了,不觉低下了头。狄公温颜对管家道:“你但说无妨,知无不言,莫要忘了什么情节。我再问你一句:王先生歇假,进进出出都在你的眼皮底下,真的一点儿行迹都不知道么?”管家尴尬,皱了皱眉头,小声答道:“小人虽见他进进出出,却从不曾打听他去了哪里。不过每回小人见他出去时总是喜滋滋的,十分高兴,回来时却常哭丧着脸,长嘘短叹的。尽管如此,他却从不误了坐馆讲课。听小姐说,她问的疑难,王先生都能够解答。小姐说他十分博学,很是仰佩。”狄公厉声对林子展道:“适间听你说,王先生只为令孙开蒙授课,如何又冒出一个小姐来了?”林子展答:“小女出闺之前,王先生也教授些烈女、闺训,如今她已下嫁三个月了。”狄公点头,吩咐管家领他去王文轩房中看视。林子展站起待欲跟随,狄公道:“林先生且在这里暂候片刻。”管家引狄公穿廊绕舍,曲折来到林邸西院一间小屋前。管家掏出钥匙开了房门,擎起蜡烛,请狄公进去。房内陈设十分简陋:一张书桌,一张靠椅,一个书架,一口衣箱,墙上挂着好几幅水墨兰花,笔势疏淡,气韵生动,十分有生色。
    管家道:“王先生最爱兰花,这些条屏都是他一手画的。”“王先生如此喜爱兰花,房中为何没有摆设几盆?”“想来是太昂贵,买不起。”管家猜答。狄公顺手从书架上取下几册书翻看,见都是梁陈艳体诗集,不觉皱眉。他拉开书桌抽屉,只见空白纸笺,并无钱银。又打开衣箱,里面尽是些破旧的衣衫,箱底有个钱盒,却只有几文散钱。他问:“王先生出去时,有谁进这房间翻寻过?”管家暗吃一惊:“不,老爷,谁也没有进过这房间。王先生出门时,总不忘上锁。除了他只有我身上藏有一管钥匙。”“你说平时王先生一个钱都不舍得花,那他一年多的馆俸银子都到哪里去了?这钱盒里还不满十文铜钱。”管家也感懵懂,惶惑地摇头道:“老爷,这……这小人也说不清楚。但这房间小人可担保不会有第二个人进来过,府里的奴仆也从不见有手脚不干净的。”狄公沉吟半晌挥手道:“我们回客厅去吧,林先生想是等急了。”从西院出来,曲折绕行回廊时,狄公小声问管家:“这里附近可有妓馆?”管家狐疑,踌躇道:“后门外隔两条街便有一家,唤作‘乐春坊',那鸨儿姓高,是个风流寡妇。那妓馆甚是清雅,一般客官望而却步,大都不敢问津。”狄公不住点头,面露喜色。回到客厅,狄公正色对林子展道:“本官如今可以明言告诉你,王文轩已遇害身死,尸身此刻停在衙门里,还需林先生随本官去衙门正式认领。等勘破死因,再备办棺木,择吉日安葬。”狄公回到衙门,命洪参军叫巡官来内衙。片刻巡官来见。狄公问道:“城北有一家名叫‘乐春坊'的妓馆,你可知道?那鸨儿姓高,是个寡妇。”巡官答道:“知道,知道。是家上流的行院,向衙库纳税银数它最多。”“你在前面引路,我们这就去那里。”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接龙,彩灯齐放,一派光明。行人熙熙攘攘,笑语飞声,好不热闹。巡官及两名衙役拼命在人群中推挤,总算为狄公、洪参军开出一条行道。“乐春坊”因在城北,稍稍清静一些,但门首也悬挂着四个巨大的灯笼,照得周围炫同白昼。坊内更是灯红酒绿,丝管纷繁,男女欢悦,浪声戏谑,不必细述。坊主高寡妇见是官府来人,不知何事,哪敢怠慢?忙不迭将狄公、洪亮等引进一间玲珑精致的幽静小轩,又吩咐侍婢上茶。狄公道:“高院主不必忙碌,本官来此,只是打问个信儿,没甚大事,休要惊惶。”高寡妇堆起一脸笑容道:“老爷尽可问话,老妇人这里知道的必不遮隐,一定如实相告。只不知老爷要问何事?”“坊内共有多少女子挂牌?”狄公开门见山。“回老爷,共有八位姑娘供奉。我们的账目每三个月上报一次衙门,照例纳税,从不敢偷漏。”“听说其中一位已被客官赎出,请问那女子的姓氏、名号。”狄公试探道。高寡妇作色道:“老妇人这里几位姑娘歌舞吹弹不但娴熟,且年龄尚小,从未有客官赎身之事。不知老爷哪里听来如此误传,信以为真。”
    狄公沮丧,半日才又说道:“那必是坊外的女子了。高院主可听说坊外新近有人被赎身从良的吗?”高寡妇心知自己脱了干系,矜持地搔了搔油光的髻饼,说道:“老爷莫非指的是邻街的梁文文小姐。梁小姐原先在京师挂牌,声名大噪。她积下了私房自赎了身子,潜来浦阳想找一个合适的富户结为夫妻,从此隐身埋名,永脱风尘。新近听说与一位阔大官人交识上了……”“阔大官人?高院主可知那阔大官人是谁?”“老爷,实不敢相瞒,老妇人听说那阔爷便是邻县金华的县令罗大人。”狄公乃信了那鸨儿的话。金华县令罗宽冲与狄公同年同秩,且是好友。他性喜挥霍,放浪疏礼,慕风流,好奇艳,诗酒女子一步都离开不得。梁小姐当年名动京师,如今潜来浦阳,罗宽冲焉能不知?故追逐到此,暗里与梁小姐结下鸳盟,亦是情理中事。狄公问清了梁文文的宅址,便站起与高寡妇告辞,一面示意洪参军去外厅会齐巡官、衙役。梁小姐的宅舍果然相去没几十步路。洪参军道:“老爷,你看梁小姐宅舍的后门正对着那条干涸的河沟……”狄公摇手止住了洪参军。他早已看得明白,梁文文的宅舍不仅后门对着那条河沟,且与林子展家宅隔着没多少路。狄公敲门。半晌一个女子里面问道:“谁?”狄公道:“金华县令有口信告梁文文小姐。”大门立刻开了,一位纤腰袅娜、风姿翩翩的女子出来恭请狄公、洪参军入内。狄公吩咐巡官、衙役在大门外守候。三人进了客厅,分宾主坐定。狄公胡乱报了姓名,只道是从金华来。那女子喜笑颜开:“小妇人正是梁文文,得见两位相公,十分荣幸。”说着不禁娇喘细细。狄公见梁文文生得妩媚动人,窈窕婉转,弱不胜衣,心中不觉又生狐疑。他的目光被窗前的花架吸引住了。花架很高,共三层,每一层上摆着一排白瓷花盆,盆内栽着兰花。花架下安着一个火盆,兰花的幽香令人陶醉。“罗县令不止一次说起梁小姐喜爱兰花。在下虽粗俗,也喜闻这兰花的香味。小姐没见花架最上一层中间的那一盆花凋萎了,未知能否取下让我一看,或许还有起死还生之望。”梁文文抿嘴一笑,搬来一架竹梯,搭在花架上,便小心地向上爬。一面吩咐狄公在下面扶定竹梯脚,不使歪倒。梁文文端起那白瓷花盆时,狄公仰头一望,恍然大悟。梁文文将那盆凋萎的兰花取下交给狄公。狄公接过看了半晌,乃道:“梁小姐,这兰花必是移换了花盆才枯萎的,原先那只白瓷花盆哪里去了?”梁文文一怔:“原来那只白瓷花盆?你问这话作甚?”狄公正色道:“梁小姐正是用那只白瓷花盆砸破了王文轩的头颅!他同我一样扶定着这竹梯脚,哪里知道你会从最上一层将白瓷花盆砸下来?”“你到底是谁?闯来这里信口雌黄,恶语伤人。”“本官正是这浦阳正堂县令,特来勘查王文轩遇害一案。梁小姐藏过了那白瓷花盆的碎片,将兰花移栽到这新盆内,难怪要枯萎了。”梁文文脸色转白,抵赖道:“小妇人从不认识什么王文轩,哪会去谋财害命,用花盆砸人?”狄公厉声道:“你杀死王文轩,并非为了谋财害命,而是除去自己昔时的情人,以便好与罗县令成其好事。”
    “情人?”梁文文尖声叫道,“这跛子丑八怪竟是我的情人?当年我在京师便唾骂过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是个瘸腿,呸!异想天开,白日做梦!”“王文轩在京师时就为你花去了不少钱财,闻知你到了浦阳,也赶来浦阳,为的是想续旧情。他坐馆一年,积蓄全数都交与了你。而你,竟狠心杀死了一个可怜的痴情人!”梁文文脸色惨白,气急败坏。又说:“我正因为要摆脱他的纠缠,才偷偷逃来浦阳,不意那厮竟装扮乞丐,死乞白赖,跟来毁我名誉。”狄公缓了语气道:“王文轩人物虽猥 ,心地却忠厚,甘心为你奉献。他在他的卧室里画许多兰花惦念你们的旧情,可在浦阳却从没提起过你的姓氏,怕的是有损你的名声!”狄公示意洪参军,洪参军出客厅一拍手,巡官、衙役立即来到客厅。“将杀人凶犯梁文文押回县衙大牢监候。”回到县衙,狄公道:“洪亮,我们不如先去书斋喝杯茶,再去内邸赴夜宴,左右是晚了。”书斋内静悄悄的,明月折进槛窗照在他俩身上,银光闪闪。狄公从未觉得夜色有这样美过。洪亮问:“老爷如何会疑心主犯是一名弱不禁风的妓女?”狄公道:“最初我见王文轩后脑伤口有细沙和瓷末,便生起疑心,猜度他可能是被白瓷花盆砸死的。我先疑心是林子展杀的人。但听那管家说起王文轩因夫人忌妒心重而离异,便想到他必是迷恋上了一个妓女。那妓女榨尽了王文轩的钱财,又嫌王文轩人物猥 ,故潜来浦阳隐居,很快又与罗县令厮缠上了。王文轩不甘心,追到那里,故生出了这场变故!”洪参军又问:“老爷如何想到去‘乐春坊'寻访?”
    “别忘了王文轩是个跛子。管家说他每回出去都是步行,从不雇轿马,故尔知道那妓女必在林邸不远处。从‘乐春坊'高寡妇口中得知梁文文踪迹,梁文文果然正住在河沟一侧,杀了王文轩,抛尸河沟,只是顺手几步路的事。故一弱女子也能干得,胆大心细便行了。梁文文想到借花架上白瓷花盆凌空砸下之势杀人,可见手段残忍且心细胆大。不过她究竟是女子,心计虽巧妙,终露破绽。试想一个乞丐在这正月天气怎会空身只套一件破长袍?女子留意弄散死者的发髻,使之披散,却在掩盖死者身份上疏忽了。我们很快便断定王文轩不是乞丐,尽管他穿着乞丐的破袍。可见女子力孱,不能将死尸拖到更远的地方抛掉。”洪参军点头频频:“经老爷如此分判,乃真相大白,细节疑难处都解说得合理合情。”狄公呷了一口茶,摇了摇头道:“不,还有最要紧的一个疑点我至今尚未能弄清楚。”洪参军一惊:“怎么还有最要紧的疑点?”狄公道:“若不是王文轩的鬼魂显现,我几乎轻信了他是个不慎跌死河沟的穷乞丐,送去化人厂焚烧了结。但……难道当真是王文轩鬼魂来向我告状?”正说着,狄公猛见对面影壁上又出现了那个拄杖踽踽而行的跛脚乞丐,心中大惊。“有趣,有趣,铁拐李照在墙上了,铁拐李照在墙上了!”阿贵在花园中叫道。狄公幡然憬悟道:“原来是小孩灯笼上的跛仙铁拐李照在墙上,我竟以为是王文轩的冤魂来衙门告状……”洪参军笑道:“如此说来,这案子的最后一个疑点也真相大白了。老爷快走,酒席都要凉了,太太恐要责怪我们啦。”


1

查看全部评分

分享到: QQ好友和群QQ好友和群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0 踩0

沙发
发表于 2012-9-5 20:32 |只看该作者
真假宝剑


    浦阳县令狄公去邻县金华勾摄公事未还,县务暂由乔泰、马荣掌理。三日平安无事,但最后一天傍晚却发生了一起人命案。衙里例行公事理毕,乔泰、马荣去翠羽阁饮酒解闷,消磨时光。翠羽阁坐落在西城一条小河边的杨柳阴里。此时日沉西山,彩霞满天,轻风徐来,波声隐隐。乔泰、马荣两人大壶斟酒,大块吃肉。正觉口滑肠舒,酣畅十分,忽听窗下一阵锣鼓响,来了一个江湖杂戏班,正在杨柳阴下布局开场。马荣道:“原来是那帮走江湖的,来了好几天了。白日在街头卖艺,夜间去护国寺演剧。”乔泰道:“马荣弟说得是。那班头姓鲍,人称鲍十郎,倒是个正直之人。班子只有他婆娘王氏和他们的一男一女,他们是委托米市行首劳松甫来衙里登记的。听说那鲍十郎舞剑十分出众,正好观赏,我二人不妨开个眼界。”马荣笑道:“我们就在这窗前看去,正无遮碍,又好喝酒。”小河边杨柳阴里铺展开了一张四方芦席,周围顿时密层层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一个八九岁的男童在芦席上翻了几个腾空筋斗,又倒立绕场一圈。鲍十郎与王氏左右两边隅角站定,以为护场。一个年轻的女子蹲在放道具的竹箧后,竹箧边一个木制刀架,刀架上下搁着两柄寒光闪闪的宝剑。他们四人清一色黑衣裤,腰间系着红丝绦,头上裹着红角巾,十分精神抖擞。芦席边角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双膝夹紧了一面羊皮鼓,不停地按一定节拍敲打着。马荣叹道:“可惜看不清楚那姑娘的脸。嘿,你看,劳掌柜与身边的一个大汉争吵起来了。”乔泰低头细看,劳掌柜果然正与一个蓬头垢面的高大汉子扯缠不清,几欲攘臂动手,嘴上还哓哓不休。芦席上男孩倒立绕场又走了一圈,脚掌上还托着一只大酒坛。“马荣弟,那邋遢汉子我从未见过,想必是外州县路过的。”围观的人群一声喝彩,男孩笑吟吟谢场。接着是叠罗汉。鲍十郎粗壮的身子支撑起王氏和他的儿子、女儿,慢慢走场一圈。那打鼓的老头则拼命击鼓。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铜钱如雨点一般掷向场中。那年轻姑娘笑吟吟手持一个木盒,一边献媚地向扔钱的看客致谢,一边飞快地将洒落在芦席上的散铜钱一一捡起,放入那木盒。马荣笑道:“那姑娘果然生得标致。来,我也赏她几文!”说着从衣袖中抓出一把散钱向窗下一声吆喝,便悬空撒下。那女子听得明白,一面接钱,一面仰头朝翠羽阁槛窗里的马荣嫣然一笑。鼓声又起,鲍十郎拱拳上场,指令那男孩站在芦席中央。一边去竹箧边那木架上取下一柄明晃晃的宝剑,舞了一通,突然闪电一般刺入那男孩的胸膛。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鲍十郎笑吟吟将宝剑抽出,男孩则“哇”一声后仰倒地,人群中发出了恐怖的叫声。“这号老戏法看过十来遍了,无甚稀罕。那剑是假的,装有机关。来,喝酒……”马荣说道。窗下乱哄哄闹成一片,芦席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一个女子凄厉的哭喊,一声比一声高。乔泰惊道:“不好!马荣弟,快下楼阁去看看。哪里是戏法?弄假成真了!那男孩血流如注,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两人飞奔下翠羽阁,推开众人,只见王氏哭倒在地,那男孩躺在血泊之中,鼻翼一张一合,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鲍十郎和那姑娘呆若木鸡,茫然失措,站立一边。鲍十郎的右手仍握着那柄溅满了血污的宝剑。马荣劈手夺过那柄宝剑,吼道:“鲍十郎,因何杀了亲生儿子?”鲍十郎恍恍然醒来,茫然望着铁青着脸的马荣,声音发颤地答道:“我……拿错剑了。”“马长官,这纯属失手误伤,并非有意杀人。”人群中闪出劳松甫,气急败坏地说。马荣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一面喊来当坊里甲,将那男孩尸身运去衙门验检,一面喝令鲍十郎夫妇、鲍小姐并那老头收卷起一应道具刀器,先上翠羽阁听候鞫问。马荣待要再寻那与劳松甫争吵的邋遢汉子时,他却早已不知去向了。马荣、乔泰押着鲍十郎、劳松甫一干人上了翠羽阁。马荣让鲍十郎、王氏、鲍小姐和打鼓老头坐了一桌,又命酒保烫热酒来为他们压惊,先唤过劳松甫来问话。“劳掌柜,适才你说鲍先生纯是失手误伤,有何凭据?”
    劳松甫答言:“马长官,鲍十郎是卖艺闯江湖的,这杂耍、戏法原是看家本领。”他从那老鼓手手中抓起那柄霜刃干净的宝剑,又说:“这种剑的内腔是中空的,里面灌满了猪血。剑锋虽有一尺长,却装有机关,碰上硬物则缩滑进中空的剑腔之内,看似刺入人的胸腹中,其实是假的。其中猪血受压,喷涌出来,如同人血一般。剑抽回以后,剑锋又弹伸出来,宛如真剑一般,锋刃闪闪,令人胆寒。马长官不妨亲自试试。”马荣接过那柄宝剑,对着木凳用力刺去,剑锋果然缩入剑腔,鲜血喷涌。王氏又一声尖叫,几乎晕厥过去,鲍十郎忙不迭将她扶定。马荣偷眼看了看鲍小姐,见她愣愣坐在半边,余悸未已,面色苍白。马荣又抓过那柄血迹斑斑的真剑,双手各掂了掂,果觉重量相仿佛。“这两柄剑太相似了,形制、重量几乎没有差异,哪能不出意外?”劳松甫忙说:“这柄真的理应放在木架下档,而假的则放在上档,这样鲍十郎便不致拿错。那男孩佯装后仰倒地后,流过许多猪血,迅即又拿起真剑与鲍十郎对舞。”鲍十郎此时乃大悟,嘶哑着嗓音吼道:“谁将两柄剑偷换过了?!我清楚记得那柄假剑是放在木架上档的。”马荣问:“鲍先生能确定无疑么?”鲍十郎急了:“这戏法变过千百回了,从不曾拿错过。偏偏今日……必是有人暗里偷换了两柄剑。”乔泰转向劳松甫:“那男孩倒立走圈时,站在你身旁与你争吵的那无赖是谁?我清楚看见你们两人刚好站在放宝剑的刀架后面。”劳松甫紧蹙眉头道:“那是一个街头乞丐,并不认识。他伸手向我讨钱,我不给。他便怒骂,故尔相争,几乎动起手来。”乔泰又问众人:“谁认识那乞丐?他蓬头垢面,衣袍肮脏不堪。”鲍十郎、王氏及鲍小姐都摇头。老鼓手却喘气道:“我认识他,他叫吴大虫,正是个泼皮无赖。每夜都来护国寺看我们演出,从不给钱。”乔泰问:“你还看见有谁挤到那刀架或竹箧后面?”老鼓手答道:“我只顾打鼓,眼睛望着场上,并不曾留意谁挤到刀架后面。再说,场上观看的人很多,挤成一个圈,一时也没看真切。”乔泰只得令劳松甫将鲍十郎一干人带回下处暂歇,并告诉他们县令狄老爷今夜回衙,明日早衙必须全数来大堂听审,不得有误。劳松甫引着鲍十郎四人辞了乔泰、马荣,惶惶然下了翠羽阁,自回宿处,不题。这里马荣闷气未消,将桌上剩酒一口吸干,叫道:“好一条毒计,叫父亲亲手刺杀儿子。我们必须尽快查出那借刀杀人的凶犯。”乔泰安慰道:“老爷今夜可回浦阳,我们快回衙门看了验尸格目,等老爷回衙时一并详禀案情本末。”马荣不快:“如此一来,老爷又要数责我们不动脑筋了。人命关天,岂可坐误良机?乔泰哥,我俩何不此刻便动手勘查呢?”乔泰拍手称是,又说:“老爷每临一案,总是从作案的动机和机会下手。显然凶犯与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不会有深仇大恨,故可推测,凶犯必是十分记恨鲍十郎。”“乔泰哥这话极是。鲍十郎一行初来浦阳,嫌疑只能从最近几日与他们班子有关联的人物中寻觅。”

使用道具 举报

板凳
发表于 2012-9-5 20:33 |只看该作者

    “鲍十郎在这里遇上了夙仇,亦未可知。”乔泰又道。“倘若遇上夙仇,鲍十郎适间因何不说?他心中何尝不明白。再说,八九岁的孩童虽不会有仇家,但倘使他看见或听见了十分隐秘的阴私或不慎闯入不应去的地方,也会诱致凶犯杀人灭口,以绝后患。”乔泰心里佩服,不禁又问:“那么作案机会呢?吴大虫和劳松甫都可能偷换两柄宝剑。他们始终站立在那刀架和竹箧后面,但他们俩有没有杀人的动机呢?”马荣搔了搔脑壳,笑道:“吴大虫是个乞丐无赖,会不会动了王氏和她女儿的歹念?或许被鲍十郎识破,因而含恨,施出这歹毒之计。”乔泰点了点头,又问:“那么,劳松甫也是动了这个邪念么?”“不,劳松甫是个古板守旧的迂腐之人,他热心为鲍十郎班子张罗,只是心好江湖技艺而已。他要寻欢作乐,何不去花街柳巷勾当,偏偏迷恋这两个走江湖的女子?”乔泰道:“看来吴大虫是主要嫌疑。对,我得设法寻到他,探他口风。马荣弟不妨去护国寺大戏台看看,说不定在那里还能摸到鲍十郎一家更多的底细。想来这是老爷最想知道清楚的。”马荣爽快地答应了:“从那两名女子口中探出些内情,并非十分难事。倘若今夜他们还在护国寺开演,此去定非空走一遭。”乔泰寻访了几家下三流的茶肆酒楼,才从一篾匠那里探得吴大虫的行踪。原来他常去东城根的一家小酒肆走动。乔泰赶到东城根那小酒肆时,天已漆黑。酒肆里点着一盏污黑的油灯,三个衣着褴褛的无赖正在一张破桌边闲聊饮酒。乔泰登时认出其中一个正是吴大虫!吴大虫见进来一个大汉,心中一喜,挥手示意旁边两个无赖上前寻衅,心想讹出几文酒钱。乔泰笑道:“吴大哥,何必见外。我也是折了本钱的穷兄弟啊!近日来只是晦气,连喝碗酒的铜钱都断绝了。”吴大虫道:“你这厮原来认识我?莫非也干的是没本钱的勾当?”乔泰叹了口气道:“正被吴大哥猜着了。有道是饥不择食,吴大哥可知道近日里有无发兴头的买卖?小弟狗急跳墙,顾不得许多危机了。”吴大虫沮丧道:“这几日我也是连连晦气,煮熟的鹌鹑都飞了!那一日我在林子边刚打翻一个车夫,一车大米眼看就要到手,却窜来一个小郎官,冒冒失失惊叫起来。我吓得赶忙藏匿进林子里。后面果然来了一帮人,赶着辆大轮车。待仔细看时,原来是个江湖卖艺的班子。他们扶起了那车夫,两下合并作一处车辚辚而去!咳,白白折了我一车大米,好不气闷。”乔泰佯惊道:“昨日我见一个江湖班子在街头卖艺。正有一个小郎官,八九岁模样,翻筋斗好利索,倒立着可走场几圈,莫非就是那个小精灵鬼?吴大哥还是小心回避为是,倘若被他认出,岂不坏了大事?”“贤弟不知,那小精灵鬼已认出我来。那日在护国寺看他们演剧,正打了个照面,令我好不心怯。如今倒好了,那小精灵鬼竟无端死了,天下哪有这般灵验的报应!”乔泰心中思忖,果然是这条大虫作下的恶孽!他口中说是报应,这不正是他借刀杀人,布下的圈套?竟谎称“无端死了”来哄骗于我。想到此,立刻沉下脸色,叱道:“吴大虫,杀了人岂可没报应的?此刻便随我去衙门走一遭!”
    吴大虫大惊失色:“贤弟这话怎讲?去衙门作甚?”乔泰道:“你心中真不明白?还来装蒜?实与你说了吧,我正是衙门里做公的,专一访拿犯科作奸的歹人。那小郎官正是被你施毒计害死的!”吴大虫不听则罢,一听乔泰是衙里的公人,又是来访拿他的,登时火起,口中唾骂一声,抡起双拳便向乔泰扑来。乔泰早有防备,站稳步子,运气作势,迎向吴大虫。两个一交手,便如咬斗作一处的蟋蟀,都拼出全身招数,打得难分难解。究竟乔泰艺高一着,一拳正中吴大虫左臂,打脱了臼位。吴大虫失声呻吟间,眉心又吃了一拳,只觉眼睛发黑,金星乱迸,双腿站不稳,被乔泰顺势一脚,踢倒在地,脑袋撞在酒桌腿上,不动弹了。乔泰命酒店伙计唤来当坊里甲,用绳索将吴大虫捆缚了,命团丁抬着押去县衙大牢收监。另两名无赖早吓得逃之夭夭。乔泰整了整衣衫,乃乐滋滋信步跟随着向县衙走去。话分两头。且说马荣回到县衙,洗了个澡,换过一身干净衣帽,便匆匆向护国寺赶去。护国寺戏台上果然没有歇场。鲍十郎虽然不幸丧子,但因已立下契书,不敢怠慢。高高的戏台上放着红绿锦绣的桌椅,鲍十郎与王氏正穿着戏装合演一台戏。此时,王氏正应着鼓板的节拍,挥着水袖唱着哀苦的曲词。马荣台上不见鲍小姐,心中一喜,赶紧钻到后台。后台与前台之间用一条大竹席遮隔。鲍小姐刚演完一幕,退入后台,凤冠霞帔,正坐在一张靠椅上休息。她抬头忽见马荣闯来,心中不由一惊。“马长官?你来这里作甚?”马荣彬彬行了礼,轻声道:“鲍小姐休要惊慌,为小姐之弟,特来此地询问你几句话。”

使用道具 举报

地板
发表于 2012-9-5 20:33 |只看该作者

    鲍小姐双手捂住脸,不由抽泣起来:“他并不是我兄弟……”“不是你兄弟?鲍小姐莫非过于悲哀,一时糊涂了?”“不,不,我母亲半年前才领回这个儿子。昔年我父亲在边关打仗,故他不是我父亲的,一直在外面寄养了八年。唉,这种日子,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你知道我在扮演什么?扮演公主!金枝玉叶,千娇百媚,父王视我为掌上明珠。好不滑稽可笑!可我过的是怎样凄苦的日子……唉,我父亲是个可怜虫,他只得认了这个儿子。”马荣点点头:“今日之事,究竟是谁暗中做的手脚,莫非你父亲在此地有宿仇?”鲍小姐道:“那两柄剑十分相似,未必有人换过,也许真是我父亲自己不慎拿错了。”“鲍先生不是断定有人将剑换过了?言之凿凿,并不含糊。”鲍小姐似乎不愿再谈她兄弟遇害之事,低下了头,不再作声。马荣不好再问,便转了话题:“鲍小姐适间说日子过得很凄苦,这话可当真?莫非你父母虐待你。”鲍小姐凄戚的脸容闪出一丝微微的红晕:“谢天谢地,我就要跳出这个牢笼了。有位有钱的先生,愿娶我作妾。他已答应给我父亲一笔丰厚的彩礼。”马荣不以为然:“与人作妾,这种日子便好过吗?”“不,不,他的正房妻子已病入膏肓,大夫说活不过今年了。他说只等那女人咽了气,便将我扶正。”“那先生是谁!”马荣不由心生妒嫉。鲍小姐略一犹豫,忸怩答道:“不瞒马长官,我未来的丈马荣向鲍小姐了解案情
    夫便是劳松甫劳掌柜。他如今正在积攒钱银,到那日一把拿出来体体面面娶我过去,还说婚礼要办得风光些。劳掌柜年岁虽大了点,但为人品行端正,古板守旧。老实说,我恨透了现世的一班纨绔少年,不知生计之艰,只会饮酒作乐,挥霍父母的钱银。”“鲍小姐是如何认识劳掌柜的?”“我们来到这浦阳的当天,他便一眼相中了我。他好心为我们的班子安排演戏场所及宿处,又亲自去衙门为我们登记……”前台爆发出一阵热烈掌声,鲍小姐收了话头,道:“该我上场了,父王要为公主招驸马了。”说着急忙站起,掀起布帘转出前台。马荣回到内衙见了乔泰。乔泰将他生擒嫌疑犯吴大虫的本末向马荣讲了一遍,马荣也将他与鲍小姐的会面情形告诉了乔泰。他们猜测鲍小姐与劳松甫、吴大虫两人或许都有勾搭,以致两人发生争吵。但这与杀死她的兄弟又有何干?乔泰引马荣去后衙大牢鞫审吴大虫。乔泰示意典狱开了牢门。牢房里黑黝黝的,又闷又潮。吴大虫满身是伤,被铁链锁了,铁链的一头拴在墙上。乔泰厉声道:“吴大虫,委屈你来衙门大牢坐一会儿,只是为了鞫审一桩杀人案。一旦证实你确是无罪,便可释放。如今我问你:如若你在林子里打倒了那车夫后真抢得一车大米,你将如何出脱?须知你没有加入米市行会。”“我认识劳松甫,他有办法。他是米市行会的行首。”吴大虫不假思索地说。马荣急问:“你是如何认识劳松甫的?”“我们认识多年了。当时在邻县的一个大行院里,我与他曾形影不离。劳松甫在那里有个相好的,却是个夜叉,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在外面托人养了八年。”马荣听罢,恍有所悟,又追问:“你又是如何认识鲍小姐的呢?”“我与鲍小姐一见倾心,第一天她在护国寺演戏,我们便认识了。往来了三四次,两个真如游鱼得水一般。一日,我们正在护国寺的偏殿内幽会,她那兄弟突然闯到,躲避不及,全被他看见了。小郎官虽是八九岁,究竟懂事了,如此出乖露丑,鲍小姐非常不安。”乔泰道:“今日黄昏时他们在翠羽阁下卖艺,我见你与劳松甫争吵不休。当时你两个都站立在竹箧剑架边上,你可看见有人动了那两柄剑?”吴大虫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我当时正留意场上的艺技,又不忘溜眼看觑鲍小姐,偏偏劳松甫又与我罗唣不休,我便推了他一把,他差点儿摔倒在那竹箧边。记得当时场上四周密密围了一圈人,天知道是谁动了那两柄剑。”“你呢?那两柄剑是你偷偷调换的吗?”马荣冷冷地说。“你们两个鸟公人,原来一个心意要将那罪往我头上栽!我吴大虫倒会当面吃人,但从不会背地里做那等没起眼的勾当。我与那小郎官何怨何仇,要谋他的性命?”乔泰递了个眼色与马荣,两人默默出了牢门,背后只听见吴大虫将手中铁链扯摇得铿锵作响。乔泰、马荣回到内衙。马荣攒眉道:“乔泰哥,看来那剑真不是吴大虫调换的。”乔泰嘿然,半晌乃道:“劳松甫原是个好色之徒,他在邻县与一个母夜叉还生了一个儿子。如今仗着他有钱,又打起了鲍小姐的歹念。鲍十郎不是已经答允将女儿与他作妾吗?他又何苦设计害了鲍十郎儿子性命?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将他关进大牢为妥。老爷回衙,鞫审吴大虫,也少不得要他执证词。”“对!”马荣道,“我们索兴将鲍十郎、王氏、鲍小姐以及那个老鼓手一并拘押来衙门监管。老爷明日升堂,便可开审。与这案子有干系的人物俱在,我们亦好交代。”于是,乔泰命老书办起草了一份详尽的案卷文本,以便呈狄公过目。狄公回到浦阳县衙已近半夜了。一路车马劳顿,风尘仆仆,显得倦容满面。一见到乔泰、马荣,便急忙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值房议论纷纷,都道是衙里押了两名杀人嫌疑,又传来了四名证人。”马荣踌躇道:“老爷,正是如此。被杀的是个八九岁的小郎官,案情离奇,我们不敢擅断,便只是先扣押了当事人质,只等老爷回来鞫审。这份案卷记录了案子的本末详情,请老爷过目。”狄公接过案卷,坐在太师椅上开始细读。马荣、乔泰侍立一边,焦急地注视着狄公的脸色,只盼望着老爷会露出赞赏的笑容。狄公两道浓眉紧蹙了半晌,渐渐松弛,两颊漾开了微微的红晕。最后他将案卷往桌上一撂,笑逐颜开道:“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去金华才三日,你们两个不仅将县衙庶务料理得如此井井有序,而且能将此离奇曲折之案件抽出头绪,并及时采取果敢行动,为最后勘破做了一应准备,真不愧跟随了我这许多日子。日后我尽可放心让你们独立理刑了。”马荣、乔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不由都咧嘴笑了,脸上泛出羞赧的红晕,又觉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狄公继续说道:“吴大虫、劳松甫两人正是此案的最大嫌疑,及时押下大牢监守正是勘破本案的首要之举。但是我们还需细细揣摩发案情由,尽可能多地考虑到意中意外的诸种情况。“譬如说,鲍十郎或可能是真地失手拿错了剑,因为出事时已近天黑,他们夜里还得赶去护国寺演出,慌乱之中失手拿错剑也不是不可能。鲍十郎久闯江湖,深通世故,一来害怕官府,二来亦想推卸干系,故谎称是有人暗中换过了剑,正好蒙过官府追究。再看另一面,倘果真是暗中有人换剑,不仅劳松甫、吴大虫,即便是鲍十郎本人也是一个可疑之人!”“鲍十郎?他怎可能杀那小孩?”马荣大惊。“那小孩显然是鲍夫人王氏与劳松甫生的,这一点鲍十郎不会不知。在外寄养了八年,如今王氏公然领回,正说明她无所顾忌。鲍十郎虽不露喜怒,但他无动于衷是装出来的,心中却是妒火中烧。他舞剑前见劳松甫正在场圈外观看,立刻想到这是极好的机会。一剑刺杀那男孩,正好移罪责于劳松甫,一箭双雕,陷劳松甫于不可救拔的泥淖之中。当然劳松甫更有可能暗中换剑,鲍十郎一旦身陷囹圄或判了死罪,他不仅可乘机霸占鲍小姐,还可同王氏重温鸳鸯梦,又可省去一笔丰厚的聘礼。”狄公稍稍停顿,略一沉思,又说:“我见鲍小姐为人亦有荒唐之处,自己既已答允与劳松甫为妾,却又毫无顾忌地与吴大虫厮混。再说,她大言不惭,竟揭出她母亲的隐私。只不知她是否知道劳松甫正是那男孩的生父。”马荣道:“我见鲍小姐词情哀苦,想来是遭遇了许多不幸。她一意想逃出戏班这个樊笼,正说明心中有难言之苦衷。”狄公道:“这类走江湖的女戏子,舞台上忽而公主佳丽,金枝玉叶;忽而瑶台仙姬,洛女宠妃;忽而红粉英雄,巾帼女侠。但台下却大多萍寄漂泊,运命坎坷,饱受欺凌,生活愁苦。故是,即便有些奇思异想,举止不合礼法,也不必深究苛责。”乔泰问:“老爷,那么吴大虫呢?”“当然,他更知道舞剑的那一套秘密,要存心算计一下鲍十郎易如反掌。他与鲍小姐暗里幽会时,不是曾被那小孩撞破过吗?由此也种下记恨的种子。好,我这就去盥洗一下,完了就亲自鞫审这案子有关的几个人物。如果顺利勘出内情,便当堂断结此案。”宽敞的衙厅正堂灯火通明,几十盏大油灯高高悬挂。正中一张大案桌,桌面上齐整放着签筒、笔架、朱砂盒和惊堂木。案前左侧跪定劳松甫,右侧跪定吴大虫,后一排跪着鲍十郎夫妇、鲍小姐和那个老鼓手。八名衙役左右侍立,如凶神恶煞一般。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狄公掀开帘幕步入大堂。乌帽、玉带齐整,水绿色官袍闪闪发亮。乔泰、马荣左右跟随,大堂内顿时庄严肃穆,鸦雀无声。狄公锐利的目光朝堂下跪定的人一扫,见他们一个个神色倦怠,面容愁苦。吴大虫、劳松甫又多一层畏惧,鲍氏一家则悲戚未已。“鲍王氏!”狄公突然开了口,“死者不是鲍十郎的亲生儿子吧?”王氏一惊,叩头如捣蒜,怯生生答道:“是的,老爷。”“为何让他在外寄养了八年才接回?”“因为……不敢瞒老爷,他不是鲍家的骨血,为此一直不敢领回。孩子的生父答应收养,并说他的妻子已病入膏肓,一旦殡天,便立即娶我为续弦。后来,我发现他是个品行不正的伪君子,便明言告诉他从此一刀两断。他逼我不成,便将已经八岁的孩子扔给了我。我向丈夫鲍十郎道明了原委,乞求他宽恕收留那孩子。我丈夫心地善良,没有深责于我,并认了那男孩为儿子,又教他技艺、戏路,十分疼爱,如同亲生的一般。”“你告诉鲍十郎男孩的生父是谁了吗?”“不,没有。”王氏窘迫道,“尽管那人阴狠刻薄,我不想损毁他的名誉。再说,鲍十郎也从不问我,我丈夫肚量很宽。”“原来如此。”狄公长嘘一声,他心里已经明白了是谁暗中调换了剑,也明白了为的是什么原因。马荣、乔泰一开始就猜到了杀人灭口,却没有进一步深探已经暴露出来的事实。此刻他必须趁热打铁,当堂揭示真相,披露罪犯。“劳松甫,你在浦阳道貌岸然,像个正人君子,暗地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在邻县的行止吴大虫都一一如实说了,如今我问你一句话,你必须照实答来,不许含混支吾。鲍王氏当年的情人是不是你?快说!”劳松甫平静答道:“是的,老爷。小人请求老爷……”堂下突然一声尖厉的嘶叫,只见鲍小姐杏眼圆睁,气急败坏冲到劳松甫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一面哭骂道:“我道是终身有托,却原来是如此一个衣冠禽兽。当年骗了我母亲,如今又要来玷污于我。恨我有眼无珠,上当受骗。正是怕我兄弟将我与吴大虫的事张扬出来,吃你耻笑,我才丧心病狂地偷换过了那两柄剑,灭了他的口,一心一意巴望着做你的小妾,过好日子。老天!你还活着干什么?我错认了你这么一个人面畜生,犯下了伤天害理的罪孽……”她发疯一般揪住了劳松甫的衣领,又哭又骂,气喘吁吁。狄公点点头,飞眼示意,两名衙役迅步上前,押了鲍小姐退下堂去。鲍小姐一面挣扎,一面哭叫,声音凄厉,撕人心肝。鲍氏夫妇大梦初醒,两人不禁抱头大哭,几欲昏倒在地。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天亮后早衙,本堂将听取鲍小姐的招供,具结此案,备文申详上司。劳松甫、吴大虫二人虽不是案犯,但伤风败俗,行为苟且,礼法难容,判去镇军牢营服一年苦役,以脱恶习,改邪归正。”四名衙役答应上前,分押了劳松甫、吴大虫退下堂去。大堂上好一阵寂寥,只微微听得鲍十郎夫妇抽抽噎噎的啜泣之声。狄公默默地看着堂下跪着的这一对可怜的夫妇。他们一天之内失去了儿子和女儿,其心中苦痛,可想而知。他好言宽慰了他们一番,最后道:“天很快便要亮了,黑夜、恶梦都已过去,你们应该抬起头,重新生活。”鲍氏夫妇晃悠悠站起,拭干泪痕,拖着沉重的步履走下公堂。天上乌云背后,正隐隐透出皎洁的月光。

使用道具 举报

5
发表于 2012-9-5 20:33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1




    黄昏,细雨霏微,碧森森一带松林子缭绕着一团团黑云,半日都不曾见着个人影。黑云沉坠在树梢头,酝酿着一场大雨。时正夏日燠暑,狄公策马在林间急匆匆穿行,全身衣袍早已湿了,脸面上汗珠雨珠流成一片,浓密的长胡须沾着水珠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马蹄践踏着枯枝败叶,时而溅起一串串污泥浆水,散发出阵阵霉烂气味。成群的蚊蚋围上狄公人马,嗡嗡咿咿,驱之不散。狄公自怨自艾半日,悔不听客栈主人的指点,一路上只贪看风景,竟迷失了道路。天黑之前倘赶不到清川镇,只得在这林子里野宿了。想到此,心中叫苦不迭。叹了口气,抽手解开系在马鞍座后的葫芦,仰脖“咕咚咕咚”地饮了几口。葫芦里的茶水尚余微温,喝在嘴里却有一股陈腐之味,狄公不禁皱起了眉头。猛地一阵“橐橐”蹄声,前面林木间悠悠晃晃闪出一骑。骑者模样与他仿佛,鞍座后也挂着个大葫芦。腰间系着根红丝带,宽大的黑衣袍里套着一个伛偻的身躯,胡须花白。待再细看,那坐骑却是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青驴,驴背上还架着两杆长枪。狄公不由紧握住腰下佩着的雨龙宝剑的剑柄。狄公策马上前,拱手道:“丈人拜揖,在下在这林子里走迷了道,面前这路可是通往清川镇?”
    那老人在驴背上慢慢张开眼来,好奇地望了望狄公马鞍后的葫芦,半晌乃笑道:“大夫顺这路走去,可得要绕大弯了。老朽正无事,指引你一段吧。”狄公自忖,那老丈瞅着自己的葫芦半日,必是将自己认作是走江湖的郎中了,赶忙道了声谢,又笑道:“恕在下唐突,想来丈人亦是个大夫了。”老丈哈哈大笑:“老朽只是个云游四海的道人。”说着拍了拍驴背上的葫芦,“这葫芦是空的,怎比你那葫芦里埋藏了许多灵药啊。老朽只是喜欢这葫芦,故常带在身边,这里的人都唤老朽作葫芦先生。呵呵,正是‘柱杖两头悬日月,葫芦一个藏山川'。”狄公唯唯。葫芦先生又道:“闻足下言语,不似江南人物,莫非也是云游到此?”狄公首肯,只不言语,心想既然这老丈是个尘俗外的道士,似也不必认真与他披露自己的身份。葫芦先生又细细乜斜一眼狄公,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到的微笑。两骑一先一后走了十来丈路,葫芦先生忽回头道:“大夫,我们顺路先去河边走一遭,大清川里刚捞起一个人来,或许并未淹死哩。”狄公答应了,策马跟上葫芦先生。不一刻,果然转出了松林子。林子外一带长堤,长堤外鱼塘桑林笼罩着朦胧的晚霭。一望林木丰茂,川泽广远,佳气郁郁,风景十分秀丽。他们沿着长堤走了一截路,便到了大清川的河岸。岸边的鱼市早散了集,宽阔的码头上围着一群神色慌张的百姓。一小队军健正在那里吆喝着驱赶人群,一匹高头骏马在岸边巡走,马上端坐着一位剽悍的校尉。葫芦先生小声道:“官府已派人来,看来毋庸你我劳神了。大夫,既然到了这里,我们何不也上前去看看热闹。”说着翻身下驴,从驴背上抽出两根拐杖支着身子,蹒跚着步子挤进了人群堆里。狄公心中暗笑:“我还认作他身携两杆长枪哩,却原来是个跛仙。”围观的众人似乎都认得葫芦先生,纷纷让出一条道来。“葫芦先生,戴宁这后生前日还好端端的,一时三刻竟吃人害了。”有人低声告诉葫芦先生。狄公在一株古柳上系了马,又将葫芦先生撇下的青驴牵过一并系了,也挤到了人群中。四名军健正在用力推搡人群,不使他们挨近尸身。狄公挤到前面一看,不禁一阵寒噤。死者显然生前横遭拷掠荼毒,百般摧残。被烈火烤炙而煳烂的皮肉因浸水过久肿胀对翻,十分狰狞可怕。双手已被剁下,与臂膊尚未断绝,黏贴在血涔涔的衫袖内。肚腹切开,五脏六腑历历可见,污浊的肠子坠流于肚胯下,臭秽不堪。一个兼行仵作的兵曹正围着尸身认真验查。忽见一个精瘦干瘪的经纪人挤进来大声叫道:“这厮胳膊上的行囊包袱是我的!他偷了我的银子,不得好死。”兵曹从尸身肩下拽出一个粗蓝布包袱,鄙夷地瞅了那经纪人一眼,却把包袱递呈给马上的校尉。狄公正疑惑地看着那经纪人,葫芦先生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轻声道:“那人是青鸟客店的魏掌柜,死者便是他店中的账房,名唤戴宁。”狄公见魏掌柜身旁还站着一个娉婷的女子,约十七八岁光景,虽穿扮粗陋,却是水灵灵的十分秀气。
    校尉终于发命令了:“将尸身权且抬回军寨,把青鸟客店的魏成和两个发现尸身的渔夫一并押去军寨,等候勘问。”兵曹指示几名军健用担架抬起戴宁的尸身,又押了魏成及两名渔夫沿一条青石板大街向军寨营盘走去。人群散了,狄公一面去那株柳树解缰绳,一面问葫芦先生:“死者是镇市上的百姓,这案子如何解去军营鞫审?”葫芦先生道:“大夫有所未知,这大清川上有一幢著名的皇家行宫,唤作‘碧水宫'。故这清川镇上下一应军民政务、刑名官司都归驻守这里的御林营军寨管摄,适才那骑高头大马的便是营盘里的军司校尉。罢,罢,大夫既已到了这清川镇,何不一游?从那一条青石板大街一直向南,便是镇上热闹的市廛。那里有两家大旅店,一家叫九霄客店,另一家便是出这命案的青鸟客店。大夫自顾去投宿,老朽这里告辞了。”说着用手拍了拍那青驴的大耳朵。青驴转过身进入了一条狭窄的小道,瞬间便不见了影踪。狄公牵着坐骑沿青石板大街慢慢行来。见街隅角处有一铁匠铺兼营马店,狄公赶紧将马牵入铺内,给铁匠一把铜钱,要他检刷一下马蹄,好生喂点儿麸料,牵去后厩拴了,翌日一早他再来领取。狄公原打算路过这清川镇,不露身份,好好颐养两日,钓钓鱼,逛逛风景名胜,不想多管闲事。谁知自见了戴宁的尸身,心中又久久平静不下来。他很想知道军寨里的那位军司校尉如何审理这桩人命案。且走且思,不觉竟走入了一家茶肆。茶肆里人声鼎沸,茗雾缭绕,一桌一桌闲极无聊的茶客正在津津有味地议论着今天的惊人新闻。狄公拣了一副座头一屁股坐下。茶博士殷勤上来侍应,不一刻便端上了一盅新沏的香片。

使用道具 举报

6
发表于 2012-9-5 20:34 |只看该作者

    茶客们谈论戴宁的话,片言碎语偶尔可听着几句,都不真切,大抵是说戴宁不会偷魏成的银子,又说他死得太惨等等。狄公想到投宿的事尚未稳妥,不敢久坐,胡乱呷啜了几口茶水便赶紧出了茶肆,急急往市廛热闹处走去。市廛在御林营军寨的南头,一路行来见车马骈阗,人烟辏集,店肆如林,如那州府一般,十分的繁华。走过军寨的辕门时,狄公忍不住好奇地抬头细看了一眼高耸的堡楼,恰正与高高站在雉堞边巡视的兵曹打了一个照面。那兵曹便是头里在码头上验尸的仵作。狄公刚要离开军寨辕门,那兵曹却下了堡楼,迅步走到了狄公面前:“先生且慢,军司邹校尉要见你一面,卑职在此恭候多时了。”狄公大吃一惊,那兵曹却早已伸过一条胳膊来将狄公拉到了堡楼的石梯下。他轻轻吩咐了值番的营卒几句,便请狄公上楼。狄公不由自主地服从了。没爬上三四级石阶,只听得背后“哐啷”一声,那营卒已将堡楼的铁门关合,又重重地挂上了一道胳膊般的大锁。

使用道具 举报

7
发表于 2012-9-5 20:34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2




    狄公随兵曹盘旋着石梯而上,来到一座衙厅门首。那兵曹去两扇朱红子的铜杯上轻轻拍打了两下。门开了,走出来相迎的果然是少间在码头上见到的那位剽悍的校尉。“狄县令大驾惠临,真可谓蓬荜生辉。只恐寨小,不堪歇马,卑职这里恭候多时了。”邹校尉堆起一脸笑,“卑职姓邹,名立威,忝居军司校尉。”一面又吩咐:“柳兵曹权且退下,今番由我自己款待狄县令。”狄公愕然:“足下如何认识我来?”
    邹立威嘻嘻一笑:“在京师时曾见过一面,狄县令哪里会记得我一个小军官。再说,今日在码头上时,你正站在葫芦先生的身旁。狄县令此番来清川镇,莫不是有公务在身,又不便张扬,故此微服装扮?”狄公道:“公暇之余,念慕这大清川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只巴望来此钓两天鱼,休息休息。我的亲随干办乔泰、马荣被后山七里庄的庄主留下,正协助那里打野猪哩。两天后他们便来这里与我会齐,共回浦阳。故尔不敢惊扰地方,徒滋风波。”邹立威又笑:“狄县令还有这等闲情逸兴?敢问你这葫芦来历?”“是下官路过关帝庙村时,一老圃殷勤赠的。这炎热天气行路,正可盛备凉茶。不意竟连那葫芦先生都错认了,只道我是走方的郎中。邹校尉可知道那葫芦先生的底细?下官见他行踪多有蹊跷。”邹立威答言:“这位葫芦先生端的是个高士,来这清川镇也有二三年了,自在松林深处盖一茅庐居住,修养真性,绝少与人往来。市镇上人都只是认得他,但不知晓他的来历。”狄公抚须良久,乃问:“不知足下唤来下官有何事吩咐?”邹立威正色道:“狄县令或有所听闻,凡往来于清川镇的士民客商、百工技艺人等均须在军寨注册备案,朝廷久有明文典律。如今皇上三公主驻跸碧水宫,这清川镇一带盘查尤严,或有违禁触律的,惩罚极是严酷。今日我见狄县令既是走方郎中装扮,又不愿披露官身,不如就以我的一个京师老友的名衔注册备案吧。遇有巡丁,也免去许多罗唣盘诘。”狄公嘿然,心中不由云升雾罩。邹立威转身叫了一声:“柳兵曹。”柳兵曹应声走进衙内,恭敬递呈上一折柬。狄公接过一看,原是一大红名帖,上书“京师大夫梁墨”,背面加盖了清川镇军营的印戳和朱批日期。狄公心中亦恍惚明白,叠过便纳入袖中。邹立威忽喟然发叹道:“狄县令此番来清川镇做客,卑职倘有疑难,也好有个请教。”狄公忙问:“只不知足下遇着了什么疑难?”邹立威蹙起眉头:“不瞒狄县令说,自从三公主驻跸这碧水宫,三年来卑职为这地方靖安疲于奔命,席不暇暖,耗尽了心血。这三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她在这里稍有不测,我们如何担受得起?”狄公疑惑:“难道碧水宫内之禁卫也是足下的公务?”“不,不,卑职只管辖清川镇水陆衙司的公务,碧水宫内尚有三位大人分掌宫禁。最高的官儿便是总摄宫内监门大权的内承奉雷太监,其次是宫掖总管文东和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康将军乃正是卑职的上峰。”狄公道:“我见这清川镇水陆便利,物阜民丰,民俗敦厚,古风犹存,百姓安居乐业,正所谓太平盛世景象。足下大可垂拱而治,又何忧愁之有?”邹立威摇了摇头:“狄县令所说甚是,这清川镇固然久不见有小偷、乞丐、娼妓,但却难保没有胆大妄为的巨奸大慝窜流于此,滋波兴浪,困扰地方。”狄公点头频频:“足下莫非指的是青鸟客店那戴宁的人命案?”邹立威苦笑一声:“那戴宁是在邻县的山路上被歹人杀害的,尸身抛入大清川,顺流漂到了清川镇。这事卑职尽可推诿,移文申报邻县问理。”狄公不解道:“那魏成、戴宁的青鸟客店不是明白开在清川镇上的吗?这人命大案怎可一推了事,贻误勘破。”邹校尉将清川镇地图呈狄公审阅
    邹立威看了狄公一眼,笑道:“对了,这里有几样东西是从戴宁尸身上搜得的,也一并移交过去。”他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一折地图、一把算盘、一叠名刺和一串铜钱。狄公展开那折潮湿的地图,见图上标明从清川镇至邻县十里铺的山路涂画了一道粗粗的朱墨。“狄县令,戴宁那厮偷了魏成的二十两银子正是沿着画了朱墨的这条山路潜逃的。魏成是这里出了名的悭吝鬼,缠住我非要赔偿他的那二十两银子不可。狄县令,烦劳你先将这把算盘并一串铜钱拿回青鸟客店还了他,不然他还会诬我邹立威瞒藏了他的店业家当哩。”狄公依允,将算盘纳入襟怀,又用小指勾了那串铜钱说道:“还他算盘、铜钱无妨,但在移文案卷中需要提一笔。这算盘、铜钱与人命案或有某种关联也未可知,譬如,戴宁原是去十里铺收账的呢。”邹立威笑道:“俗语说,鱼离不开水,秤离不开砣,经纪人离不开算盘、账本。账房先生收账去当然须带上这算盘,哈哈。至于那一串铜钱在魏成眼中却看作是黄白之物一般,还与他也免了他许多厮缠罗唣。”狄公问:“足下又是如何晓得戴宁偷了魏掌柜的二十两银子?”“嘿,狄县令还不知,这魏成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守财奴。柜台抽屉里有多少散铜钱他记忆来一文不差,这二十两银子失窃焉得不知?却是剜了他的心肝一般,没得失心风还算是侥幸哩。正缘此,他把周围人情都做绝了,成了孤家寡人。半个月前连他的老婆也随人私奔了,可不是现世报应?好,不谈这些了,这两天细雨霏霏,江风乍紧,正是钓鲤鱼的好时机。啊,狄县令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尽可来军寨找我,不过切莫忘了你的身份:京师大夫梁墨。千万不可疏忽了。青鸟客店出寨门向南没百来步便是。”

使用道具 举报

8
发表于 2012-9-5 20:34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3




    天黑下来时下起了瓢泼大雨。青石板大街上阒无一人。狄公掣着方油毡布遮了头,但全身衣袍都被打湿了。他懵懵懂懂地被人摆布了这半日,泼头一阵冷雨倒有点将他打清醒了些。这时他很觉后悔,悔不该没问清缘由就匆匆接受了“梁墨”的假身份。他预感到将有十分蹊跷的事会紧跟而来。转而他又琢磨邹立威此举的目的,但又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戴宁尸身的惨状,他又觉得这清川镇有一连串怪事。邹立威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衷不便宣明,但他显然又对戴宁的人命案不屑一顾。他暗示的巨奸大慝又是指的什么人呢?狄公心中转着思绪,不觉已到了青鸟客店的门首。店堂里早上了灯,两排铜烛台在空荡荡的店堂里闪烁着古怪的光焰,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狄公走近账台,魏成忙笑脸相迎。狄公在登记册上填写毕,要了房号,便从怀里掏出那把算盘并一串铜钱交与魏成,说道:“军寨的柳兵曹要我将这两件东西送回贵店。这算盘是从戴宁的尸身上搜得的,想来贵店做生意缺不了它。”魏成道了声谢,将算盘放入账台抽屉里,把铜钱小心纳入衣袖,口中嘟囔:“我还以为那包袱里是我的二十两银子哩,晦气。这一串铜钱顶得了什么?”狄公进客房,匆匆收拾了便去汤池沐浴。汤池这时已没有多少客人。热气蒸腾汤池里只见两个凶神恶煞般的汉子在水池中相扑打斗。白瓷砖地上架起一张竹榻和一张茶几,竹榻上坐着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商贾正在吃茶观战。狄公自顾沐浴,洗净了一日来的肮脏汗臭,便也爬上池来,兴冲冲地一旁观看。
    那商贾上下打量狄公,并不吱声,使眼色唤过侍役耳语了几句。只见那侍役忙不迭撤了茶几,端上干净衫袜,便悄悄退下了。商贾弹冠振衣,慢慢穿戴。池中打斗的汉子也起身擦拭身子,见商贾一个冷眼,朝狄公一声“聒噪”,便捏着毛巾,护定商贾走出汤池。狄公自觉没趣。他知道恰才那商贾正在腾达得意之时,兀傲之气盈于眉目,通常是不屑与人搭讪的。那两个恶煞凶神般的大汉必是他外出时的随从侍仆,往往练就一身好武艺,贴身护卫。狄公浴罢振衣时,忽见他的褡裢被人翻动过,内里东西未少,但军寨签押的那大红名帖却湿了一角,心中不由起了疑云。晚膳毕,天幕上挂出一钩明媚的新月。狄公吹灭了蜡烛,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欣赏着宁谧的夜色,正待把一日来的颠惊疑乱驱赶一净。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房门,一个侍婢端一茶盘推门进来。侍婢瞅了狄公一眼,慢慢放下茶盘正待回转,狄公猛省,这不正是日间在码头上站在魏掌柜身边的俊美女子吗?却原来也是在这客店里听使唤的。“小姐好生面善,今日在码头上认尸时像是见过。”“哎哟,客官好眼力,魏掌柜吩咐店里去两个人算是尸亲,戴宁在这镇上并无亲人。”狄公“哦”了一声:“果不出吾所料,小姐看去便不是个粗使丫鬟。”那女子嫣然一笑:“魏掌柜是我的远房叔叔,我父母下世后便跟了过来。平时助婶子只料理些家务,这两日客店乱成一锅粥,我也偶尔出来照应客人。像客官这样身材凛凛、相貌堂堂有气度的,奴家最是钦仰。”狄公发觉这女子不仅貌美,且伶俐机警,胸有城府。“啊,小姐,冒昧问一声你的姓名。”“奴家名唤紫茜,今年十八岁。”“紫茜小姐,你可认识适才从汤池沐浴出来的那位客人?他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随从侍仆。”“客官指的莫非是杭州的郎大掌柜?大名唤作郎琉。他是我们店的常客,这清川镇上有他的一处绸缎庄趸库。这次他已住了半个多月,楼下西厅一溜上等房全被他的一帮人包了。”狄公点头频频,又转了话题:“紫茜小姐,听魏掌柜说,账房戴宁潜逃时偷了他二十两银子,这事当真?”紫茜鄙夷地嗤了一声。“魏掌柜空口图赖,信他不得。我这远房叔叔为人精明刻薄,极是悭吝,铜钱就是个命。从未吃过一文钱的亏,哪里会有二十两银子让人偷去。不瞒客官说,戴宁为人忠厚,不会做贼。”狄公急问:“那他因何遭人杀害,听说是死在去邻县十里铺的路上。”紫茜皱眉道:“戴宁身上并未带有现银,那强人为何偏偏要害他性命呢?”狄公认真道:“我思量来,那歹人原指望他身上有钱。他是客店的账房,哪能无钱?谁知半日搜不出银子来,恼羞成怒便下了毒手。紫茜小姐像是与戴宁十分熟稔。”紫茜脸上闪过一丝薄薄的红晕:“客官猜的正是,一个店里的营生,哪能不熟?我们常去大清川钓鱼捕蟹。他土生土长,又极好水性,这大清川上下三十里河道水滩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得出来,一条舢板被他在水上拨弄得如飞一样……不过,我们虽是熟稔,却并未有什么其他,倘不是我也划得一手好船,他才不理会我这个毛丫头片子呢。再说,戴宁他……告诉你也无妨,他早已偷偷地看上了我那婶子,每每神魂颠倒。”
    “什么?你婶子?不就是魏掌柜的夫人吗?”狄公一惊,“那魏夫人年龄可不小了。”“是的,婶子黄氏比戴宁要大六七岁,但她长得细皮白肉,又没生过孩子,故不甚见老。唉,戴宁也是单相思哩,我婶子平日里稳重端庄,不苟言笑,其实心里早有了人,并不理会戴宁一片痴肠。半月前婶子已随人私奔了……”“半月前就私奔了?那个人是谁?”狄公心中又生起层层疑云。紫茜摇了摇头,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狄公又道:“魏夫人这一出走,魏掌柜且不说,对那戴宁可也是当头一棒,心中必是痛苦异常。”紫茜不以为然哼了一声:“他似乎并不怎么挂在心上,前几日我见他在账台上算账时口中还哼着小曲哩。究竟是男子心滑,没长性的。”狄公心中顿时明白了,魏黄氏和戴宁已成功地将紫茜瞒过,也当然将魏成瞒过了。他俩已商定,魏黄氏先走一步,到山梁那边邻县的十里铺暂住一阵,等待戴宁的到来。戴宁身上的地图不正是用朱墨勾画了从清川镇到十里铺的一线山路吗?戴宁也正是在去十里铺的这条山路上被剪径的歹人杀害的。目下魏黄氏必定还在十里铺等着哩。他得赶紧将此情报告诉邹校尉,以便配合邻县查清其间细迹,看来戴宁的死因并不简单。狄公从沉思中醒来,发觉紫茜正疑惑地看着自己,不觉尴尬,忙讪笑道:“紫茜小姐自稳便,哪日有空暇还想邀你同我一起去大清川上钓鱼哩。”紫茜大喜:“明日一早我就划船载你去,沿大清川上溯几里地便有个钓鱼的好去处,唤作残石矶。梁大夫,奴家这里就告辞了。”紫茜走后,狄公满意地抚须沉吟,只觉得自己有点被紫茜的热情和坦率弄糊涂了。她竟已知道自己是“梁大夫”!
    月挂中天,清光如注,雨后空气格外新鲜。狄公此时倦意已消,心想睡觉尚早,不如去街市上闲步溜达一阵,又可赏玩夜景。狄公刚走下楼来,迎面正被魏掌柜叫住:“梁大夫,有病家告急求医,专意找上门来延聘先生。”狄公见店堂内坐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门口站着一式黑衣黑裤、紧身装束的六个轿夫。那管家点头哈腰上前:“请梁大夫上轿。”狄公寻思,必是邹校尉有急事相告,谎称病家延医。他以梁墨的身份出现在这清川镇上尚不到半日,如何大名骤然惊动了这里的士官百姓。他掀起轿帘正待上轿,不觉吃了一大惊,原来轿内已端正坐了一位年轻姑娘,一对灵秀的大眼睛正紧紧瞅定自己。狄公慌忙倒退一步,欲合上轿帘动问端底,那姑娘却莺啼般开了腔:“梁大夫进轿来细说不迟。”说着身子往一边挪动。狄公略一踌躇,也低头钻进了轿,坐到那姑娘的身边。轿帘垂下,轿子如飞一样被抬走了。

使用道具 举报

9
发表于 2012-9-5 20:35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4




    “小姐,”狄公忍不住开了口,“宅上究竟是哪一位贵体染恙,这么催赶得人慌?”“家母。”“糟糕,贫医医不来妇道人家的病。”狄公不免生慌。“嗤,家母乃三公主殿下的跟随嬷嬷,碧水宫众侍婢的领班。”姑娘脸上透出几分骄傲的神情。“不知令堂患的是什么病?”狄公小声又问。“出了城门再告诉你。休要再说话了!”姑娘几乎是命令口气。狄公讨了没趣,又不好发作,只得暂且隐忍。出了清川镇北门约莫走了二三里路,姑娘将轿帘掀开,挂起帘角。一阵夜风吹进轿内,只觉丝丝凉意。狄公抬头见四面黑郁郁一片松林,轿子正沿着松林间的一条小石径蜿蜒向前。他侧身又看了看那姑娘,似乎问姑娘可以不可以开口。姑娘倒先开了口:“大夫,你不必问这问那,罗唣不清。我只是奉命来召你进宫,其余一概不知。眼下有几句话叮嘱,莫要忘了:轿座下有一医箱,箱内有四包丸散和一纸方笺。有一个叫郭二爷的人曾请你诊治过他的哮喘病,只一副药,手到病除,故此非常敬佩。如今家母也患了这哮喘病,郭二爷修书一封,举荐了你。我这几句话,大夫可记清楚了吗?”狄公只觉懵懂,口中唯唯,肚内记诵了一遍。姑娘伸手摘了挂钩,放下轿帘。前面已可见到碧水宫的捣红泥宫墙和月光下碧油油的琉璃瓦。忽然轿帘外闪出一派灯火,几个执戟的禁卫“橐橐”走上前来。管家下马趋前验了签押,交纳名帖,半晌轿子才逶迤进了宫墙左道的耳门。轿子在宫中花园回廊间上下曲折绕了十来个弯,隔着轿帘时而可见到影影绰绰的灯火和宫娥、太监。狄公知道,人到了这里是轻易不准掀开轿帘四处张望的。轿子抬到荷花池边一座高大的白玉拱桥前又歇了下来。姑娘轻声附耳道:“过了这座金玉桥,便是内宫了。只怕监门卫的太监要盘问,梁大夫千万记住我嘱咐的那几句话,便是应对。”狄公点了点头。果然,一个白净面皮的胖太监走上前来,隔帘唱道:“内承奉雷老公公要见一见请来的梁大夫,其余人一概在轿下等候,不得擅动。”

使用道具 举报

10
发表于 2012-9-5 20:35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5




    狄公这时心中暗暗叫苦。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实在不懂,又不好多问,心中廓落无底。显然,这出戏必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邹立威牵的头,他布置了这一切,圈套做得密密的,单捉住自己来钻。事到如今自己还蒙在鼓里,浑不知哪一个人要见他,有求于他,或是欲加害于他,而他却被牵着鼻子糊里糊涂地闯进了这禁备森严而神秘莫测的碧水宫。他知道路已被断绝,将有一场矛盾纷错的戏剧要他来串演,是凶是吉,幻不可测。眼前又杀出一个雷太监非要见他不可。三公主的随从嬷嬷又是怎样一个人?她究竟患了什么病,非得要他来医治?却又如此鬼鬼祟祟,怕见着人。狄公正思绪万千,疑窦丛生,忽听得胖太监一声喝:“跪下候旨。”狄公慌忙跪下,明白他已到了雷太监的衙斋门前。胖太监进去禀报,少刻走出门外:“雷老公公唤见梁大夫。”狄公敛眉垂手走进了衙斋,又跪下:“请雷公公大安。”“免了,免了,抬起头来。”雷太监声音纤细润脆,并不威严。狄公抬起头来,乃见这衙斋并非富丽豪华、金碧辉煌,而恰似一厢静谧的书斋。庭轩虚敞,窗明几亮,正中垂下一轴名人山水,两边各一副洒金对联,窗下一支瘦长的紫檀花架,上设一古瓷花瓶,瓶内插着几枝海棠。花架旁立着大书案,书案上摆列文房四宝,一角堆积着函帙和画轴。门边伏一独角怪兽,怪兽的七窍吐出袅袅的香烟,满堂馥郁。庭轩外花木扶疏,鸟声啁啾,气象十分清雅。
    雷太监身躯微伛,穿一件光闪闪的软黄缎宫袍,朝珠镂金冠下一副干瘦蜡黄的脸皮,银白的胡须稀疏不齐。虽是迟暮之年,龙钟之态,却仍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势和尊严,令人凛然生敬。“宫中已有四名御医,王嬷嬷为何还特意远道迎请你进宫?”雷太监问话了。狄公惴惴然答曰:“论医道精深,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小医哪敢侥幸僭越?想来必是郭二爷的推荐,王嬷嬷才这般抬举小医。当年郭二爷犯哮喘,吃了小医一帖药,便见痊愈。如今听说王嬷嬷也犯的是哮喘,已吃了几味药,尚未奏效。”“嗯,嗯,原是郭二爷的举荐。如此说来,梁大夫葫芦里的药必有什么异妙之处了。”雷太监闭着眼睛说话。“小医的丸散也无非是半夏、远志、麻黄、川贝之类常见的药,只是参伍得法,先后缓急合宜而已。”雷太监格格笑了:“戏法人人会变,只是巧妙不同。梁大夫高见,高见。可千万不要弄巧成拙啊,进这金玉桥不易,出金玉桥恐怕尤难。梁大夫人中俊杰,好自为之,不必我再琐细嘱咐了。”狄公唯唯,心内更觉诧异。这雷太监虽闭着眼睛,却似是洞烛幽明,总揽大局,这番话不正含有一片箴诫之意?雷太监张开眼睛,和颜悦色望了一望狄公,拍了拍椅背。胖太监应声而入。“送梁大夫过金玉桥与王嬷嬷治病。”又回头笑着对狄公道,“但愿王嬷嬷也一帖药便手到病除,梁大夫也省得再第二回来这里。”说罢连连拂袖。狄公赶忙谢恩站起,雷太监已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胖太监引狄公曲折来到金玉桥下,对那姑娘唱道:“姑娘换轿,引梁大夫进内宫。”
    姑娘和狄公分坐了两顶黄绫紫盖的轻便小轿,被抬过了凿龙雕凤、嵌以金饰的金玉桥,逶迤向绿波尽头的一幢玲珑别致的宫殿而来。宫殿前早有宫娥侍婢执灯候等,姑娘卷起轿帘指挥小轿拐入翠篁丛中一扇角门。角门内两行纱灯排列,照耀得四周如白日一般。八名宫娥拱立而待。姑娘引狄公下得轿来,穿廊过轩,转弯抹角,急步径向内厅而去。不一刻来到一间陈设古雅、香气浓烈的卧房,卧房后壁垂下一绛色帐帷遮了牙床。牙床前沿安放着一只瓷鼓,权作坐凳。“母亲,梁大夫到了。”姑娘指示狄公在牙床前的瓷鼓上坐下。帐帷微微一掀动,只见从帷内伸出一条圆润的手腕,腕上戴着一只纯白玉手镯。狄公刚待要伸出两个手指去切脉,那手却缩了回去,按了按牙床壁上的一个机关,床壁的镜架顿时移动起来,床后露出一扇暗门。“快快进去!”一个老妇人的声音。狄公惊愕万分,不及思索,急忙钻入暗门。背后忽听得“啪”的一声,暗门关合。眼前慢慢闪出一线灯光,十来步外便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堂。殿堂中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女正坐着阅读一册书,端庄华贵,光艳照人。狄公心想,这女子必是三公主了,忙上前一步跪下连连叩头,不敢仰视。“狄仁杰平身。此时此地,情势危急,谨免了一应缛礼。今日召你来,但有一事相求。此事我身家性命所系,望狄卿黾勉从命,拔我于水火之中。”狄公大惊,抬眼仰视三公主,慢慢站起。只见三公主春山暗澹,秋水凝愁,容貌笼罩着一重阴云。“公主殿下有何付托,亟盼垂示,臣狄仁杰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狄卿坐了,让我细说详里。两天前午夜,我在宫中阁楼外的凉亭里赏月。那凉亭下便是大清川,月映水中,银波粼粼,最是天上人间第一等美景。凉亭在离河面三丈来高的宫墙一角。“因为贪看月色,几次欲伸头出亭柱外眺望,便将脖颈上戴的玉珠串摘下放在凉亭外的茶几上。谁知一转眼间便丢失了。狄卿应知,那玉珠串系父皇所赐,珍爱异常,早先原是波斯国王进贡之物,由八十四颗晶莹剔透、大小匀称均一的玉珠串缀而成,其价无比。”狄公望了一眼三公主,问道:“公主殿下为何要将玉珠串从脖项上解下?”三公主答曰:“一次我伸头眺望亭外景色时,不慎将一枚金耳坠掉入河中。从此小心翼翼,每逢赏月便预先将玉珠串摘下。谁知今番竟不翼而飞,想来是被人偷去了。”“不知公主在宫内严密搜查过没有?”狄公又问。“当夜即将内宫侍应的太监、宫娥全数搜查遍了,并不见玉珠串的影踪。我思量来这玉珠串必是被宫外之人盗去无疑。歹徒应是冒死驾舟而来,隐匿于宫墙下隐蔽处。乘午夜巡丁不备,攀宫墙而上,窥伺我在凉亭内赏月不察觉时,大胆行窃而去。今日召卿来,便是抱佛脚,望狄卿使出手段,暗中查访,拿获歹人,追回原物,以解我燃眉之急。”狄公沉吟片刻,乃道:“公主殿下,此事做得无头无尾,不留影迹,必是梁上高手无疑。待微臣从容图之,慢慢访拿。千万不可骤然声张,反误大局。”三公主蹙眉道:“狄卿不知,为贺父皇寿诞,后日我即要启程赶赴京师。这两日里倘若查缉不出玉珠串,寿诞之日父皇问及,我何以回答?拜寿之礼仪,照例须佩戴玉珠串,故尔心狄公奉召晋见三公主
    急如焚。”
    狄公暗暗吃惊,果不出所料,好一副千斤重担。三公主又道:“此事望狄卿暗中查访,眼下碧水宫内外除了王嬷嬷谁也不知道我将缉查之任托付于你。一旦你查拿到贼儿,追回珠串,即可披露真实姓氏,公开身份来宫中进谒即行奉还。你此刻将衣领缝口撕开。”狄公将衣袍的领口撕开,三公主将一幅黄绫折叠了塞进那领口,又传命王嬷嬷进殿堂拈出针线匆匆缝合了。“那幅黄绫上有我的亲笔字谕,一旦追回玉珠串,即以那黄绫为凭坐轿进宫,谁也不敢阻拦。狄卿,我的性命、前程今日都托付你了,切勿潦草敷衍,辜负于我。现在你可以出宫去了。”说着不由喟叹频频。

使用道具 举报

11
发表于 2012-9-5 20:35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6




    狄公回到王嬷嬷卧房,照例按了脉息,开了单方,去那医箱拿出四包丸散交付一旁伺候的宫娥。王嬷嬷封了四两纹银,算作酬金。事毕,狄公拜辞而出,依旧是王嬷嬷的女儿引他出了内宫。胖太监正在金玉桥畔等候他们,原来那顶大轿和轿夫们都坐在荷花池边休息。狄公换过坐轿,心里不由想起三公主那幅黄绫来。显然三公主隐去了许多真情,也故意忽略了一些细节。她确信此案系宫外人所作,但窃贼必有宫内的同谋,因为窃贼必须预先知道三公主赏月的时间和地点,更需有人通报他,三公主赏月时照例将玉珠串摘下放在亭外的茶几上。倘使再思索一下细节的话,很可能那个同谋藏身在某处指挥小舟的停泊,并设法引宫墙上的巡丁离去,好让窃贼顺利攀墙而上,大胆行窃。再者,三公主单单选他来勘破此案,正说明她也疑心宫内有窃贼的同谋,故尔一再叮嘱他暗中查访,不宜声张。事实上邹校尉已经知道此事,他自己一到这清川镇就被这个狡黠的邹校尉牵了鼻子走,正说明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心筹划的。而邹校尉必是受了他的上峰康文秀的指使,康文秀的职务是宫内的翊卫中郎将,看来康文秀是此案的大关节。狄公正坐轿内将案情回复推衍,忽听到轿外一声喝令,轿子停了下来。一名禁兵上前掀起轿帘:“文总管有请梁大夫。”狄公猛省,这文总管文东总摄碧水宫内外事务,其权势仅次于雷太监,何不乘机认识一下。禁兵引狄公来到宫苑左首的文总管厅舍。这厅舍被一带粉墙包裹,庭院内梧桐透碧,芭蕉冉冉,十分幽静。禁兵进去禀报毕,回头示意狄公。狄公进了内厅纳头便拜。“小医梁墨请文大人金安。”文总管身子颀长,鹰腮鼠目,面色靛青。他放下手中的那折名帖,目露凶光,问道:“王嬷嬷病情如何?”“王嬷嬷犯的是气喘咳嗽,小医已开了药方,两日后便见转机,不出七日,病即见瘳。”“王嬷嬷脸色如何?”“小医隔帏切脉,并不需病人出露金面,故不曾见着病人脸色。”文总管点点头:“想来梁大夫妙手可以回春,嘿嘿。俗云:送佛须送到西天。王嬷嬷既延请梁大夫诊视,她这病就得由你一手扶持到底。切不可病未痊愈,你便撒手不管,自顾去了。”狄公听了,好一阵纳罕。“梁大夫可以出宫了。我这里有言在先:王嬷嬷的病痊愈之前,委屈梁大夫暂不离开清川镇。”狄公答应了,拜揖退出,不觉全身汗湿淋漓。又重新上轿,急急出宫。轿子抬到碧水宫宫墙里,正待出左首耳门,忽见一个年轻军官在校场上操演禁兵,旗杆上挂着一串长长的大灯笼。那军官生得方面大耳,广颡隆准,躯干丰伟,相貌轩昂。骑着一匹枣红马,手执令旗,煞是威武。禁军的方戟旗幡、队列变换气象峥嵘,光色夺目。狄公悄悄问一禁兵:“那位军官莫不就是康将军?”禁兵点点头,又不耐烦地说:“康将军与你何涉?如此打问,莫不是想兜售你葫芦里的药!”狄公一笑置之,心中却钦慕康文秀之丰采非凡。出了宫墙耳门,轿子竟如飞一般,狄公只觉凉风丝丝钻入轿中。轿帘外漆黑一片,三两萤火在路边闪烁。这时他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他细细思索起适才发生的这传奇般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幕,心中惊疑不已。梁墨的假身份似乎并未戳穿,但雷太监、文总管又为何对他一再盘问?他们那些看似云里雾里、不着边际的话,像是旁敲侧击,更像是含蓄的警告。但他们又轻易地放过了他,并不点着玉珠串的正题。莫非玉珠串的被窃正与他俩或其中一个有关?不然三公主为何要瞒过他们,直接将大任降赐于他?但是,玉珠串虽说是价值连城,像雷太监、文总管这样的巨宦又未必会垂涎动心,更不敢为这串珠子去冒杀头甚而遭磔刑的危险。他们究竟是皇家的奴才,当然不敢公开与三公主为难,但又难保这玉珠串失窃的背后没有错综复杂的阴谋。他们在宫中固然不敢奈何他,怕担干系,但等他出了碧水宫回到清川镇,他们会不会筹划加害于他呢?或是胁迫他吐出与三公主会面的真情。狄公后悔出门时没有将他的雨龙剑带在身边,但转念一想,倘使携剑在身,说不定更会惹出麻烦。再说一个大夫怎可携剑入宫呢?在清川镇上佩着宝剑招摇过市也是唐突滑稽之事,必会遇着不测。狄公正胡思乱想,忽听得一声响,轿子落地。一个穿黑衣裤的轿夫探头进来:“先生,可以下轿了。前面这条路笔直通清川镇。”
    狄公下轿四望,只见郁郁苍苍一片黑松林,月亮已钻进了云里,身前身后山涛起落,木叶乱响,心中顿觉不妙。“既是这里离清川镇不远,烦各位将我抬到镇上的青鸟客店,银子少不了你们的。”狄公只觉身子沉重,忐忑不安。“先生自重。小人们奉命行事,不敢造次。”说着一声唿哨,六个轿夫抬起空轿如箭离弦一般去了。

使用道具 举报

12
发表于 2012-9-5 20:35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7




    狄公站在山风中呆呆发愣,他想如果有人要谋害他,只顾在这里布下几个弓弩手便行。他倘要逃进松林躲藏,必然被绳索绊倒活捉。看来生死进退,只有天意了。想到此,索性慢吞吞摸进松林,找一处舒适的草茵歇歇脚。忽然,狄公见松林间有一个黑影移动,接着又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他倚在一株大黑松后仔细看觑动静,那黑影愈来愈大,待再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一头老青驴在悠悠然吃草。狄公朝老青驴走去,迎面又见一株虬松下靠着一对拐杖,葫芦先生正坐在松林边一块大青石上打盹儿,脚边放着他的那个葫芦。狄公又惊又喜,正待上前拜揖,葫芦先生张开了眼睛:“大夫,这夜间你来这树林里做甚?”“我贪图乘凉,一时忘情竟迷了道。”“你的剑呢?”“夜间乘月闲步,要剑何用?”葫芦先生嗤了一声,道:“老朽再为你引路吧。你追随在我的青驴后面慢慢行来。”说着收起拐杖爬上了驴背。狄公喜出望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与葫芦先生这样有名望的长者同行,歹徒恐怕不会贸然来犯。狄公再遇葫芦先生
    两人走了一阵,狄公微微一笑道:“葫芦先生,你我莫非缘法相投,这药葫芦将我们系作一处了。
    “大夫俗缘未尽,恐还有三灾六难的磨炼哩。老朽无端撞着,也算是造化。小心前面有人!”话未落音,松林间忽闪出三个大汉拦住去路。为首的一个一手执利刃,另一个上前牵着青驴的缰绳,大声喝道:“三条老驴慢行!”狄公怒起,刚待要上前厮斗,忽觉腰后一阵尖痛,一柄利剑已挑破他的衣袍:“休得妄动!”第四个歹徒不知从哪里窜出,竟伏在背后制服了他。四个歹徒押着狄公和葫芦先生岔入一条狭窄的山道,绕着松林边沿,来到一幢荒废的库房。狄公和葫芦先生被喝令坐在一条长凳上。狄公怒目圆睁,但苦于手无寸刃,无可奈何。葫芦先生垂头坐着,两条拐杖夹在双腿间,神色木然地听任歹徒们摆布。只见为首的那个歹徒嘿嘿一笑,用手指试了试刀锋,开言道:“你两个听了,顷刻之间你们便作了这刀下之鬼。你我昔日无怨,今日无仇,皆为受人银子,不敢不遵命行事。明日到了阴间,千万莫去阎王爷前告我们。”狄公自忖必死,浩叹连连,闭目引颈,不再言语。那葫芦先生却开口问道:“只不知你们数个受何人指使,贪昧钱银,害我性命?吐个名儿来听了,死也眼阖,他日化了冤魂也不缠你们数个。”那为首的叱道:“老贼奴,休得罗唣!临到死前还不自揣,问东问西,却管人家姓氏做甚?只记住明年今日是你们的忌辰便是。”葫芦先生淡淡一笑:“贫道还有一言相问,也好死得明白。不知数位是与我有仇,还是专一对付这位大夫?”贼首喝骂:“委屈你这条老狗陪殉了他,还不谢恩?”葫芦先生惊问:“后面是谁来了?”贼首愕然回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葫芦先生从腿间掣出一条拐杖一抖,蓦地射出一束寒光。原来那是一柄带鞘的尖剑,竹鞘坠地,剑刃已刺入那贼首的喉咙。贼首大叫一声,仰面跌倒。狄公猛醒过来,眼疾手快,向前抢过他手中的阔刀便舞向那三个歹徒。葫芦先生已抖出了另一柄剑,双剑如蛟龙出海,青光抖擞。那三个歹徒早吓得面面相觑,腿脚麻软,待要回头,哪可抵挡,只几个回合便一一被刺倒在地。狄公上前一脚踏了一个在血泊中挣扎的歹徒的肚子,厉声喝问:“快说!尔等究竟是哪个主儿派来的?”那歹徒翻了一下白眼,吐出一大口血,歪头死了。再看那三个,早已没了气,不觉生憾,只恨心粗鲁莽,没留下一个活口,好到军寨对证。狄公看那葫芦先生时,只见他早已收了双剑,仍是拄着一对拐杖坐在条凳上。赶忙上前作揖,道:“不意葫芦先生有此绝招,好叫我开眼。今日之事,若不是先生,真可是做了屈死之鬼。”葫芦先生道:“你去库房门外看看,还有什么动静。这里究竟是何处,老朽可从来不曾到过。”狄公走出库房,见惨淡的月光下,一片荒凉的河滩,沿河滩的码头边有一排四五间旧库房,葫芦先生的那匹青驴正悠悠然在最末一间库房后面吃草哩。大清川白波闪熠,水声浩荡。远处浮栈下闪动着一盏桅灯,那里停泊了十来条小舢板。狄公发现最东一间库房的门上还残存着褪了色的字样:“郎记绸缎庄趸库”。狄公猛地记忆起在青鸟客店汤池里遇到的那个郎大掌柜郎琉,紫茜不是说他在清川镇有一处绸缎庄趸库么?正迟疑时,葫芦先生蹒跚地走了过来。狄公道:“我们现在大清川河滩的东端,这周围并不曾见着有人,看来我们得将此事申告军寨的邹校尉。”
    “大夫主张的是。不过老朽又饿又累,想告辞了。这早晚还有见面之时哩。倘军寨要做证时,自会来找我的。”狄公只好应允,说道:“我这里还想去搜索一下适才那四个歹徒的身子,倘有片语只字的证物,岂不更好。先生去市廛时劳烦叫醒铁匠铺的铁匠,要他将我的坐骑牵来这里,答应牵来时给他银子。”葫芦先生答应,解了缰绳,爬上驴背,自去了。狄公回到库房内仔细搜查了那四条横尸的身,什么都没有搜出。显然他们的雇主已作防备,不肯留下一丝证物。狄公坐了下来,细细思索。这阴谋必与三公主的玉珠串有干系,他一从碧水宫出来,便在松林里遇到这帮歹徒,声言要坏他性命,险些还殃及葫芦先生。忽然他想起了三公主所赐的那幅黄绫,忍不住撕拆了线脚,抽出细看。不看则已,一看不禁暗吃一惊。原来那幅黄绫并非三公主的密令,而是一道皇上的圣旨,四面绣着蟠龙,首尾相咬,御玺早已盖好。旨文称:钦命狄仁杰为巡阅钦差,依制建节,所过州县,全权专擅军务刑政,除弊宣恩,先斩后奏。狄公细读一遍,心中大喜。再细看,惟“狄仁杰”三字及署期是新填之墨,且字迹娟秀,系出女子手笔。心猜这黄绫圣旨必是皇上预拟了特赐于三公主的,遇有缓急,填了人名日期,即可宣颁。如今三公主失窃了玉珠串,将大任垂付于他,他理当力排众艰,追回国宝,以报皇家隆恩眷顾、信任不疑。转念又想,皇上对三公主如此宠爱和信赖,这玉珠串被窃的背后会不会还隐藏有陷害三公主的阴谋,此间利害,不可不察。再一想,此或乃是勘破此案的关节所在。正思想时,渐听得马蹄细碎声,见铁匠乘一马牵一马一路寻来。狄公大喜,出去喝过铁匠,赏了他一两碎银,一面牵过坐骑翻身上马,径向清川镇疾驰而去。

使用道具 举报

13
发表于 2012-9-5 20:36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8




    狄公到了鱼市,只见街头巷尾围着许多百姓,指着镇西议论纷纷。几十名军健提着灯笼,风尘仆仆驰驱回营。后面跟着数百名精疲力尽的团丁民夫,各提着水桶、木梯和浸湿了水并发着焦臭的麻袋、棉被。狄公下马一打听,乃知是适才镇西门内的米仓起火,烧红了半边天,军营闻讯立即调拨人马赶去救火,如今刚把大火扑灭,狼狈归来。狄公径直进军寨,求见邹校尉。值番营卒进去禀报,须臾邹立威笑吟吟迎将出来,将狄公引入堡楼内的衙厅。狄公开口便问:“下官想打问一个人物,不知足下认得不?”“狄县令要探问哪一个人?”邹立威仍是笑嘻嘻。“郎大掌柜,名唤郎琉的。”“如此说来,狄县令果然入港了。这郎大掌柜系一方霸绅,虽在杭州城里经纪呢绒绸缎,实为一黑行帮的首魁,专一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其徒众遍布江南道七八个州。所幸其行迹隐蔽,尚未公开作奸滋事,扰乱地方,故也不曾犯禁,没法奈何他。狄县令头香便烧着真菩萨,乃神人也。”狄公嗔道:“今番却不是我烧他的香,倒是他拆我的庙哩。”于是便将他在青鸟客店汤池里如何遇见郎琉,又如何在松林中遭歹人相逼及如何在郎琉库房中险些遇害之事,有枝有叶地细说过一遍,只是瞒过了碧水宫见三公主一节。末了又说:“下官思想来,这郎琉乃是最可疑之人物,保不定早间镇西门米仓那把火正是他那帮人故意放的。他将官兵巡丁都引到那里,好在镇东的大清川河滩边下我的毒手。”
    邹立威大悟,叱骂连连:“却原来做了圈套,声东击西,端的奸猾。只不知狄县令深夜里去那黑松林做甚?”狄公一时语塞,急中生智道:“下官疑心足下也做了圈套让我去钻,险些儿送了我性命。下官来这清川镇鱼鳖未钓成,却被别人的金钩钓着了,挣脱不得。”邹立威道:“卑职岂敢欺瞒狄县令,给狄县令圈套钻?有一事早应据实以告,推诚相求,只因事无端倪,哪可贸然造次?”狄公问:“足下有何事相告?又有何事相求?”“卑职上峰康将军近日来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似有不可语人者,想来是宫中生出变故,利害攸关。卑职问他,他也不说。卑职日间在码头上认出狄县令,真乃天助人也……”“于是你将下官来清川镇之事告诉了康将军,将下官举荐于他,故尔有如此一番戏弄、消遣。”狄公不无恼怒。邹立威笑道:“狄县令这番话从何说起?按营规,我明日一早才能去宫内向康将军禀述营务。卑职日落时才见着狄县令,哪有这么快?”“既如此,你暂且将我来这里的事瞒住他。顺便问一声,康将军可曾与你谈起过三公主?”邹立威答曰:“从不曾听康将军言及三公主之事。卑职的职责在清川镇的地方靖安,宫墙里的事照例是不得外传的,卑职也从不动问。对,郎琉的事,狄县令还有什么吩咐?库房里那几具尸身如何处置?”“郎琉暂可不惊动他,下官肚内自有草稿,容他日详告。那四具尸身望足下明日点拨几名番役去收拾了。噢,下官还有一事相告,闻说青鸟客店的戴宁与魏掌柜的内人黄氏有私,两下密约,黄氏先期去了十里铺等候。戴宁的地图上自清川镇去十里铺的山路都加了朱墨,正是他赶去十里铺的明证,可惜半路上遇了剪径的歹徒,坏了性命。”
    邹立威道:“这事儿也新鲜,那黄氏既是水性杨花的妇人,或许另有姘头。莫不是她与戴宁的形迹被那姘夫探知?自古道,奸近杀,故尔做出人命。明日我即派人去十里铺打听虚实,保不定黄氏正与那姘夫在十里铺尽情取乐哩。”狄公拜辞,邹校尉一直送到军寨辕门外。青石板大街上寥无人影,月挂中天,星斗摇落。狄公进了青鸟客店,先去后院马厩拴了坐骑,再进到店堂时,见魏掌柜正在灯下整理一只大衣箱,箱内全是女子的衫裙饰物,甚是华丽。“魏掌柜,这么晚了,还在忙碌。”狄公寒暄了一句。魏成顺手将放在椅背上的一件大红五彩对襟罗衫、一条翠蓝拖泥妆花罗裙并一副金钏纳入箱内,干笑道:“这几日忙些个,内人撇下的衣裙也未整理,这些东西也可典卖几十两银子了。”“魏掌柜家道不幸,在下略有所闻,只不知那胆大妄为的贼汉子是何人?”魏成苦笑连连,长叹道:“必是山梁间的强人无疑了。明火执仗,打家劫舍。官府尚奈何不得,我报官后直害怕,保不定哪一日被他们一刀抹了脖子,放一把火,烧了这客店。乃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因此只得含忍而已,哪里敢细查?”狄公点头频频,拱手作揖而去。回到房间乃觉全身困乏,纳头便睡。

使用道具 举报

14
发表于 2012-9-5 20:36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9




    这一夜狄公并没睡好,梦里几回跟随葫芦先生一同去来,神幻变化,很做了一番离奇的事业。待一早醒来时,心里倒清爽了许多。昨日一连串的遭遇很使他纳罕,他一一回味着睡夜的残梦,却慢慢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隐约记起葫芦先生的脸容十分眼熟,像是夙昔认识的。他卓绝的武艺昨天也露了庐山真面目,山林里隐藏着这样一个高士,总有些蹊跷的来历。还有,那个邹立威也可算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他一来到清川镇便被这两个神秘人物牵住鼻子兜着转悠。邹立威否认是他与康文秀通的信息,那么蛰居深宫的三公主又是如何知道他的到来呢?想着想头,头又疼了起来,匆匆盥洗了便想去街市上转转,顺便进早膳。青鸟客店这两日出了人命案子,上下乱哄哄,把客人的饭菜也歇了。狄公想不如就近去对面九霄客店吃点早餐,也好与客人们聊一聊,探听些有关碧水宫的传闻。狄公刚跨入九霄客店的店堂,一个胖伙计堆起笑脸迎上前来,问他要吃什么早点,泡不泡茶。狄公先要了一壶太湖碧螺春,又问有什么好吃的。胖伙计道:“客官,小店门面不起眼,论好吃的却有好几种:细馅、白糖菱角,还有一种重油豆沙团子,最是这清川镇出名的佳点,过往的士官客商照例都闻名来尝。客官若想吃时,小的这就去端过来。”狄公点头赞允,慢慢呷了一口茶在嘴里品尝。须臾一盘团子上桌,胖伙计乘机将一条毛巾搭在肩上便凑上搭讪,欲献殷勤。狄公咬了一口团子,只觉十分滋舌润口,只是太甜腻了些,口中也连连称好,说道:“悔不该住对街青鸟客店,乱哄哄的,没个宁静,这两日索性把炊事也断了,只得自个上这儿来吃早点。”“客官说的也是。”胖伙计谄媚笑道,“那客店只因掌柜的心地不善,处处盘扣,寡有人缘。这两日又横死了个账房,可不更闹腾了?论理,小的也不应该去数责他们,都是一锹土上的,癞蛤蟆不咬促织。只是那魏掌柜也太悭吝,行为处世,刻薄过人。便是那魏夫人也十分可怜见地,难怪要随野汉子奔了。你想,她有时饭还吃不饱哩,三日五日来这里,我们便送几个团子与她吃。她逃走的那一日,早上还来这里买了四个团子哩,恐怕是备着路上吃的。”狄公见机又问:“你可知道那野汉子是谁,住在哪里?”胖伙计眨了眨眼,摇摇头道:“这个可瞒得天衣无缝,没留一点影儿,小的哪能知道。”“听说那黄氏与账房戴宁也有首尾,只瞒过魏掌柜一人。会不会是他们约定了先后出逃,戴宁后走一步,半路上被强人害了?”“客官猜的也是,不过戴宁这后生志诚老实,不苟言笑,一味勤职。三十岁到头上尚未娶妻子,与魏夫人作一对倒是投契。我见魏夫人有急,也与他合计,两下里早做了手脚也未可知。”胖伙计眨了眨眼,做个鬼脸,笑着应付别的客人去了。狄公吃完四个团子,忽见街对面站着紫茜正朝自己点头哩,一面还嗑着瓜子儿。今日见她梳了个松松的缠髻儿,穿一件叩身的胭脂红衫子,腰间束一条黑丝绦,一双天足套着对葱绿绣鞋,好一副精灵机警的模样。手上还拿着两顶遮阳斗笠。狄公赶忙出九霄客店,紫茜笑盈盈迎上前来:“梁大夫,今日咱们去大清川钓鱼去。昨日不是说定了的?”狄公憬悟,笑道:“也好,也好,待我换套衣衫去。”“不必换新衫子了,河里滩里,几个磨蹭岂不是脏了?谁洗?”紫茜十分老到。狄公答应,便跟随紫茜穿鱼市小街,折过一条巷子,直下河滩而来,不一晌便见到金波粼粼的大清川了。今日大晴天,万里无云,日头已斜出水面。狄公见河滩的水湾里停泊着十几条舢板。这里的舢板多半是供游览、钓鱼、摆渡用的。
    紫茜跳上中间一条小舰板,解了缆绳,转身招呼狄公。狄公也跳上了舰板,见船里早备下了钓竿、蛐罐和竹篓。“紫茜小姐,我听人说大清川那头有幢碧水宫,十分华丽,如同天上的琼楼玉宇一般。这清川镇有道是‘不到碧水宫,终是一场空'。不知道我们今日能否划船去那里看看?”“这有何难?我们沿这河岸一直向西划去,便到碧水宫宫墙外。再绕到江心,折去北头的残石矶,那里是钓鱼的好去处。”紫茜打个唿哨,划起船桨,舢板在江中悠悠然向上水漂去。太阳照在水面上,清澈见底,不时见着大胆的鱼儿在船舷边摆尾而过。两岸碧柳垂阴,野花含靥,掩映了三三两两竹篱人家,风景恍如图画一般。紫茜戴上了斗笠,将另一顶递给狄公。狄公正苦于日头热辣,波光摇目,赶紧戴了斗笠,系好扣结。抬头远远果见岸边巍巍然耸立起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红墙碧瓦在日光下分外明亮夺目。宫殿外有三丈高的宫墙直立水面,墙头雉堞处闪动着雪亮的矛戟和头盔顶上的红缨子。“再划近一些,也好看个细致。”狄公催道。“你不要命了!那里竖着块木牌,你没见着?再划近些,不慎闯入禁域,那里宫墙上的禁兵便会立即发箭。”说着紫茜将舢板停稳了,“就在这里远远地看一会儿吧,我们还得赶去残石矶钓鱼哩。”“紫茜小姐,让我们划着船在宫墙外绕过一周,也不负来此地一游。这碧水宫果真是宏伟壮丽哩。”紫茜操起船桨,远远在禁域的水面外慢慢绕着宫墙转悠。狄公留心地观察着碧水宫宫墙下的拱形水门。水门沟通宫内的御沟和荷花池。舢板绕到西北宫墙角时,狄公终于看到了宫墙顶上突兀而出呈飞动之势的凉亭。凉亭为八角形,雕栏画柱,碧瓦参差,八面飞檐下风铎丁冬有声。狄公见凉亭直下正有一座水门,嵌在宫墙凹处。水门一半露出江面,内有铁栅固定。他揣度,倘若有人乘宫墙上禁兵不备,黑夜驾舟偷偷靠泊那宫墙凹处,然后空身爬上水门的拱形壁架,再沿着宫墙凸凹不平的砖缝,攀援野草荆藤,便不难爬上宫墙,潜入凉亭。可以说盗贼正是沿着这条道儿攀入凉亭,乘三公主赏月不备窃去那玉珠串的。狄公沉吟不语,思索着这个盗贼如何得知三公主凉亭赏月的时间和摘下玉珠串的习惯。他从驾舟伺机潜伏到凉亭外行窃得手,这中间必须丝丝入扣,一毫不爽地贯联一气,容不得半点差池。一环失落,全局溃败。一般的贼儿是轻易不敢动这份心思的,即便如此,没有内里策应,决无成功之望。“梁大夫恁地神不守舍,莫非痴心等候着三公主上凉亭与你觌面吗?”紫茜揶揄道。狄公如大梦初醒,失笑道:“我们划去残石矶钓鱼吧。”紫茜应一声,调拨了船头向江心移去,飞也似地打起双桨。须臾,船到残石矶。狄公理了丝纶,垂下钓竿,蹲身在船尾恰似一个老渔翁。然而此时此刻,意在不鱼。紫茜一旁冷眼看着狄公,也心不在焉地垂下一钓钩。狄公回头看了看紫茜,问道:“听说魏掌柜为人刻薄,你婶子的日子颇不好过,手头也紧,有时连饭都吃不饱,可有这事?”紫茜撅嘴道:“我叔叔只除是银子,其余都不喜爱,从不问婶子生理。婶子过门后从未见他给她添置过什么衣裙首饰。倒是戴宁哥有心,时不时偷偷地给婶子几个钱银使花。上个月还特意替她裁料做了一套时兴的衫裙,记得衫子是大红五彩通袖对襟的,那罗裙没看真切。我婶子好不喜欢哩,收在箱里,舍不得穿。一次听戴宁哥说,他还准备为婶子打副金镯子哩。”“戴宁哪里来这么多钱,够他如此孟浪挥掷?”狄公问道。“他赌。”“他赌能赢?”“赢不少哩。”“他时常与谁赌?”“与郎琉也赌过好几回。”“他能赌赢那个郎大掌柜?”“赢了。不过我看那姓郎的多半是故意先输钱于他,慢慢引他上钓哩。前一阵子,戴宁有空闲便去找郎琉,两个十分投机。”“紫茜小姐,你停这船的河滩后有一排旧库房,你平日里可见着郎大掌柜的货船来往库房堆趸货物?”“那几间旧仓库早已荒废,久不见郎琉的货船来往河滩了。咦,你怎么尽问这些没边际的枯乏话,多煞风景哩。”紫茜有意推调。狄公收了几次钓竿,都没见鱼儿上钩,心中倒也不急。这时他脑中忽地浮起一层新的想法:那一排旧库房与碧水宫会不会搭上干系?再者,戴宁死前为何遭受如此残酷无比的折磨?“紫茜小姐,鱼儿怎么都不愿上钩,莫非是有意躲着我们?看来今日我们只得空手而归了。不过我倒玩得很快活,又是难得的好天气,……嘘!有一条鱼在吞饵了……哟,是一条大红鲤,好肥哩。不过,时候不早了,我们往回划吧,此去顺风,也不会太热了。”紫茜虽未尽兴,但心中早已十分折服于狄公。听得狄公如此说,立即回桨返航。一边暗自揣测,眼前这个梁大夫,气宇轩昂,丰采异常,恐不是寻常人物,却不知他家中有无妻妾。狄公钓上一条大鱼
    正胡思乱想时,忽记起一事来,便说道:“我今日一早扫房间时,见戴宁的衣物被翻腾得十分凌乱,必是我叔叔暗中搜寻银物所致。他这个人只认财物,不讲信义,并无半点人味。如今婶子又走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日后依托谁去哩。”说着簌簌流下两行泪来。狄公恻然,安慰了她几句,又道:“来,让我划几下吧。”他从紫茜手中接过桨板,用力拨起水来,只觉舰板东晃西斜,猛可一侧,险些儿翻合过来。紫茜嘻地笑出声来:“还是让我划吧,不然跌进江里,可不是玩耍。我这柄桨板,只除了戴宁哥,谁也拿它不动。”

使用道具 举报

15
发表于 2012-9-5 20:36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10




    舢板靠岸,狄公、紫茜上了河滩,特意绕着走过那一排“郎记”旧库房。这时狄公心中油然生出一个主意:贸然单刀直入,免了许多迂回曲折。戴宁死前被残酷荼毒,死后房间又遭人搜查,料是歹徒欲从他身上寻觅什么宝物,或要他吐出宝物所藏之处。这宝物莫非就是玉珠串?戴宁宁死不吐,果遭残害,于今那宝物不知辗转到了谁人手中。正寻思时,紫茜道她欲去鱼市买办些菜蔬鱼虾,便先走了。狄公加急步子,径向青鸟客店而来。到了青鸟客店,狄公直趋郎琉的西厅客房。行到门首,被两个大汉拦了。狄公递过名帖,声言欲见郎大掌柜。正交涉间,房内传出郎琉的声音来:“是梁墨大夫吗?让他进来。”狄公推门而入,拱手施礼,见郎琉正与他的账房在筹划生意。郎琉赶忙回礼,吩咐账房备茶,两下分宾主坐了。须臾账房献上茶盅,恭敬侍立旁边。狄公脸色峻青,厉声道:“郎大掌柜无端欲害我性命,却是为何?”
    郎琉惊问:“这话因何讲来?我郎某人何曾欲害相公性命!”“昨夜你的几个仆从挟持我至河滩的旧库房,动刀动剑,郎大掌柜真的不知道?”账房变了脸色,挨近郎琉耳边低声道:“早上刚有人来报信哩。那里满地是血,死了四个人,却不认得。原来竟是这厮干的,反来图赖。”狄公只装做没听见,喝道:“郎掌柜好不守江湖信义!杭州大码头去处,你的世界。可这清川镇上下大小三十六庙、七十二尊菩萨,都受过我的香火。你的行径,瞒得过谁去?”郎琉在三教九流丛里虽不曾见过狄公,今日却见他如此英雄气壮,言词挺拔,早生几分胆怯,又不详底细,哪敢潦草?“不知梁大夫此来有何见教?僧面佛面,略照个眼儿,日后当常年烧香。”狄公道:“在下只是个走卒,受人差遣,有话传告。郎大掌柜财色喜气,我们心里明白。日前听说你着一后生拾得一串什么劳什子,平白却又坏了他性命。这事当然不便说破。惟求郎大掌柜高抬贵手,舍出一半来。从八十四中分拔出四十二归我,从此认了兄弟,彼此和睦,永不生仇隙。”郎琉青筋怒张,两目出火,却不吱声。沉吟了半晌,又望了望狄公,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数字不错,孙行者跳不过如来手去。我实话与你说了吧,那后生做了手脚,我一颗珠子都未拿到!”狄公忽地站立起来:“郎大掌柜如此欺瞒,话不投契,兄弟告辞了。今日佛面无光,日后怨不得我们不留情面。”郎琉陪笑道:“相公慢走,容我细告端底,好去传达。上个月一个调贩生丝的牙侩来见我,自称姓霍,求做一桩买卖。又烦我物色一个惯会水性的,黑夜驾舟去碧水宫凉亭上窃得一串珠子,正好八十四颗,答应事成之时即以黄金十锭相赠。我欲待细问详里,那牙侩只说京师有一熟人筹划此事,十拿九稳,不露形迹。我们便举荐了这青鸟客店的账房戴宁,这大清川上下三十里,一滩一曲他闭目可指,来去出没犹如庭院闲走。“那戴宁哪里肯答应黑夜去碧水宫偷盗?我又暗施计谋,引他赌钱。初时只是有意输与他。他赢了钱银便去孝敬魏成那老婆,两下眉来眼去多时了。那戴宁一连几番赢钱,心中十分欢喜,手脚也大了,慢慢上钩,摆脱不了。末了我叫他输得活脱精光,借与他银子再赌,又输。等到他欠了我五十两了,我乃诱他去碧水宫偷珠子。出于无奈他只得答应。偷得成时不仅销了那五十两欠银,我另有二十两白银馈赠,算是交易。”狄公追道:“且不说他如何去偷的,这个与我无干,只说他偷得那珠子了没有?”“想来他是偷成了。那日约定他偷得珠子后,连夜便来河滩的库房里与我会面,当面交割。看看到了约定的时辰,并不见他的影子,我赶忙吩咐众人四下去追寻,直到第二日正午我们才在一条山道口堵上他,此时他正哼着小曲往山里去。我们问他珠子事,他只说是没有偷到,牙口甚紧。“他说那夜他驾舟去碧水宫爬上宫墙,一路都十分顺当,乘三公主赏月不备,他潜入凉亭栏杆外躲藏。待仔细张望,那茶几上却不见有珠串。姓霍的牙侩说,三公主赏月时必将珠串摘下放在茶几上。他色色都安排定当,十捉八九着,只候戴宁一伸手取来便是。“听了戴宁的谎言,我无名火三丈高,哪里肯信?喝令捆翻了盘问。谁知戴宁那厮死不肯招实,左右一时性起,动了棍子。不意戴宁却是个纸糊的一般,没打几下,竟气绝了。我们只得匆匆将戴宁的死尸缚了一块大石,推下大清川沉了。谁知仓促间石头并未缚紧,浪头一冲击,便松脱了,死尸又浮了起来,闹动了清川镇,报到了军寨。军寨派人将尸身抬去收厝了,静候查验。“我又暗中派人赶紧去戴宁房中搜索,哪有珠子的影踪?此事到这步田地,自认晦气便是,也没再去找那牙侩,就此不了了之。”狄公听罢,长叹一声,也权当是信了郎琉的话,十分惋惜。又问:“那牙侩现在何处?”郎琉摇了摇头:“以前并不认得他,也不知他的行踪。恐不是本地人氏,这两日也未见他来寻我。”狄公起身告辞。“郎大掌柜之言,哪能不信?事已至此,恐也是没法子了,过两日我即去当家老爷处禀明始末。此地我有几桩公事还需勾摄,感承款待,十分滋扰,幸乞恕谅。”说了声“聒噪”,狄公扬长而去。

使用道具 举报

16
发表于 2012-9-5 20:37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11




    狄公回到楼上房间,自沏了一壶茶慢慢品尝。此时他心里委实坠下一块大石。郎琉的话听来不假,似无破绽,玉珠串的盗窃案乃始有了眉目。那个姓霍的牙侩固然再也不会去找郎琉,但他会不会自个儿去搜寻那串珠子?或是他已得到了那串珠子?他要这玉珠串作何用?看来,他恐不会是为了钱财,而是卷入了陷害三公主的阴谋。他说的京师的熟人又会是谁呢?会不会就是碧水宫里的人?不然何以说筹划此事,十拿九稳,不露形迹?再说,戴宁究竟拿到了珠子没有?戴宁当夜既然潜入了凉亭,而玉珠串也委实失窃,戴宁偷到了玉珠串料然无疑。他之所以没有将玉珠串交给郎琉,当有两种可能:一,那牙侩派人在半路截住了他,用金锭换去了玉珠串,这事单绕过郎琉,省去一段关节。二,戴宁自个儿将珠子藏匿起来,并非带回青鸟客店,而是埋藏在从碧水宫至清川镇的路上,譬如松林间、河滩边或野坟里。等熬过郎琉的盘问,事完之后再去挖掘了,带往十里铺与魏黄氏共图快活。如今看来,昨夜狙击他与葫芦先生的那伙歹人,并非郎琉的属下,倒很可能便是那牙侩差遣来的。会不会他去碧水宫会见三公主之事被他暗中侦知,他立即采取行动,阴谋狙击?若如此,京师他那个熟人不在碧水宫里又在哪里呢?一计未成,空折了四条人命,他又岂肯善罢甘休,必会再次设计暗害自己。鉴此,自己须得处处留心,步步设防。正思忖间,忽听得有人敲门。狄公警觉地抽出宝剑挨到门边,听候动静,慢慢拔了门闩。来人却是郎琉的账房。“郎大掌柜请相公店堂叙话,他刚接到一封信。”账房作揖道。狄公将宝剑搁回桌上,答应了便关了房门,随账房来到店堂。郎琉已在店堂等候,见狄公下楼来,忙从袖中抽出一信札递与狄公:“那送信的将信往我房中一扔,便偷偷溜了。”狄公拆开信札一看,竟是那牙侩的手笔,道是他没能如期与郎掌柜商谈购买生丝事宜,深感遗憾。信中约郎琉今日黄昏酉牌时分去河滩边库房晤面,议看货样云云。狄公道:“我正想要见见这位牙侩先生。”“珠子没拿到,如何去得?他不是要‘议看货样'吗?算了,让他空走一遭吧,我不去见他。”郎琉说道。“郎掌柜此言差矣,姓霍的拿着金锭来与你,你还不屑郎大掌柜将信札递与狄公
    要?”
    “这话怎讲?我拿不出珠子来,如何收他金子?”郎琉不解。“郎掌柜也太老实了。”狄公正色道,“此去见了那厮的面,劈头便问金锭带来没有,他若说带来时,便照例收下。他要议看珠子,你便告诉他你们的人误信了他的指示,险些被宫中禁卫拿住。虽未能取得珠子来,但冒了性命去勾当,焉可不付酬赏?”郎琉急了:“这岂不是诈他金子?他能甘休?”“诈他便诈他,又怎的?这号人物,就须设了心计诈他。你道他偷窃那珠串何用?若是扬起声来,便揪住他见官,先去军寨首告他图谋不轨,设计盗窃国宝。宫中发罪下来,他如何消受得起。他若是明白人时,早依了你,白给了你金锭算数;定要发作,逞谁的脸?没他好处。”郎琉听了,喜从心起:“我的天!好计谋。得了金子时,你我南北拆账,二五平分。我的账房与你一同去,上次订约也是他出的面,牙侩认识,不见怪的。”狄公道:“郎掌柜先派人暗中把住仓库四周,密不透风,不怕那牙侩先插翅飞了。”郎琉喟叹:“梁相公当世英杰,人中麟凤,虽相见恨晚,但来日正长。而我手下尽是群酒囊饭袋。”

使用道具 举报

17
发表于 2012-9-5 20:37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12




    狄公决定立即去军寨见邹校尉。他回房中取了药箱和葫芦,刚待出青鸟客店,却见紫茜站在门首与一卖胭脂铅粉的老媪闲扯。她见了狄公,便妖妖调调凑过来,伸一条胳膊将他拦住。“梁大夫,你看这柄象牙梳子如何?”说着抬手往鬓梢间一插。狄公连声夸好,正想打发去紫茜,紫茜低声道:“留心街对面那两个人。他们打问完了你住处,在那里等候半日了。”狄公溜眼一瞥,街对面九霄客店门口果然站着两个高大汉子,一式穿玄缎灯笼裤,腰带紧束,麻鞋扎腿,一副短打快手装扮。狄公心想来者不善,须留神提防。他朝紫茜眨眼一笑,算是谢意,便摇摆上了大街。两个汉子并不上前来搭话,只是蹑手蹑足在后面跟了。狄公步履忽快忽慢,几番试图摆脱他们,然那两个却是个中高手,只是紧紧尾随,一步不松。看看靠近了军寨辕门,狄公抬头见柳兵曹率领一队巡丁过来。他情急生智,忽放慢步子,待后面两个汉子上前时,猛地回身大呼:“有贼!有贼!”一边伸手攥住前面一条汉子的衣袖,“这厮好大的胆,青天白日,窃我银物。”事发仓促,那汉子一阵懵懂,待要使性动武,柳兵曹已赶到,急问端底。见是梁大夫喊捉贼,心中知有蹊跷,叱喝道:“将这几个全押去军寨听问。”那两个汉子一脸傲气,嗤了嗤鼻子,却不分辩,随着柳兵曹进了军寨辕门。邹校尉坐衙,见柳兵曹押了狄公一干人进了衙厅,不觉一惊,柳兵曹上前附耳几句,他心知有异,乃开言道:“你两个何等营生,怎敢在街市上大胆行窃?”一个汉子大声叱道:“我们是碧水宫的禁卫,奉命将这个江湖骗子押去宫中,不意这贼奴竟反行诬赖。”说着从怀中拈出一块黄色的节符,在邹立威面前一闪。邹立威当然认得宫中禁卫传命的符信,不敢索来细验,却有心回护狄公,故意周旋。“军寨自有军令,没有康将军之命,不得在营内捕人。两位非要拿人,可急去宫内取了康将军手令来,我这里暂且押下此人,静候二位驰回。”邹立威言语不亢不卑,自有缓急。
    两个禁卫也不便执拗,只得告辞出寨,驰驱回营,不在话下。邹立威看了一眼狄公,认真道:“狄县令果真卷了进去,但须提防碧水宫里那些太监才是!我们都不敢招惹是非。”狄公急忙将自己与郎琉一番来往及戴宁受雇劫玉珠串后身遭横死等细节,一五一十详告了邹立威。又道:酉牌时分他须得赶到河滩库房,要邹立威拨出五六十名军健,先去河滩库房埋伏,今夜拉网一并围住那个牙侩及郎琉的众奴仆,将他们全数拿获,追出窃珠案情原委及玉珠串下落。邹立威听后先是一惊,转而微笑允诺,催狄公此刻急速离开军寨。待那两个禁卫来问时,只推说不慎教逃脱了,也没可奈何。谅那两个禁卫也讨不到康将军手令。狄公要邹校尉给他找来一头青毛驴和两根拐杖,他便装扮作葫芦先生模样,正好遮了众人眼目。邹立威答应,吩咐柳兵曹备办。须臾柳兵曹牵过一匹老驴来,又用两根瘦竹筠算作拐杖交与狄公。狄公辞谢,骑了驴子不紧不慢晃悠悠出了辕门,折向青鸟客店。如此安排,一来那两个禁卫到军寨不见了他,以为他离开码头外逃,必不至于到青鸟客店搜寻;二来他在客店后院马厩的篱笆后发现一座旧棚房,十分隐蔽,正好栖息。挨到酉牌前一刻,再携了宝剑轻装赶去河滩库房。

使用道具 举报

18
发表于 2012-9-5 20:37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13




    狄公骑驴一直绕到青鸟客店后的菜园子,将青驴系在一株杨柳下,便翻身入墙,正好跳落在那栅房的边上。篱笆一边的马厩内寂无声响。狄公钻过篱笆看了动静,料然无事,便去推开那棚房的门,寻一个隐蔽的角落,移过一张旧木橱遮隔定,蜷曲躺下。又顺手拉过一个破麻袋,贴身盖了。
    天时燠热,棚房内霉臭难闻。狄公胡乱睡了一觉,只觉全身奇痒。翻身起来,却发现许多蚂蚁在自己的脖子上爬动。待细看时,原来那破麻袋上也爬满了蚂蚁,又见几尾青蝇嗡嗡咿咿在棚内飞个不停。他拈起麻袋凑近鼻子一闻,似有腥臭味,且星星点点粘着石灰尘末,心中不由生疑。他正待要移开旧木橱细细检看,却见马厩那边透过来灯光,又听得菜园子里有挑菜的圃人走动。他生怕老驴有闪失,便赶紧走出棚房,爬过墙来,去菜园东隅的杨柳下解了辔绳,牵过老驴便走。街市上的店铺都上了灯,约莫酉牌时分了。狄公骑着老驴急急向河滩赶去,不一刻便看见大清川了。月亮被靛蓝色的晚云遮住,星星点点的渔火在幽黑的水天之际闪烁。潮水击拍,蝙蝠乱飞,景象荒凉可怖。河滩上黑黝黝一排库房阒无人声。狄公下了驴子,慢慢向尾里第一幢库房摸去。忽然,一株古木后传出一声人语:“梁大夫来迟了,我们已等候多时,那牙侩尚未来哩。”狄公见一条大汉高高伏在枝桠上,一手还提着一柄亮晃晃的三刃刀。账房从树干后转出,拱一拱手道:“这鬼地方真令人毛骨悚然。”说着引狄公进了库房。狄公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怕戴宁的魂灵会缠住你?”账房声音发颤:“那日虽是我盘问的他,动手的却是那几个蠢货,手没轻重,竟送了他的命。还不甘休,又剖开他的肚子来寻珠子,鲜血满地,五脏六腑都流淌了出来,好不怕人哟。”狄公道:“休提戴宁了,且看那牙侩来了没有?”账房看了看天:“酉牌早已交了尾,今番莫非又爽约了。那牙侩狡狯万分,端的是个神出鬼没,不露首尾的人物。”狄公猛可拳击桌子:“那牙侩不会来了!我们上他当了。”说着奔出库外,打一唿哨。顿时四周围走来黑压压的一群军健,为首的正是邹校尉。郎琉的众奴仆纷纷就擒,狄公将账房捆缚了交与邹校尉道:“这个人是杀害戴宁的主凶,立即押去军营细审。姓霍的并未露面,思想来必定是施了诡计,我们得赶快回青鸟客店去。”狄公骑上一匹高头大马,转身向大路驰骋,邹立威亲率四名军健骑马携械紧紧跟随。柳兵曹将拘捕的郎琉十来个恶汉,用一条长长的铁索串锁作一线,慢慢向军寨押去。狄公忽回头大声道:“柳兵曹,莫忘了库房后你的那头青驴。”

使用道具 举报

19
发表于 2012-9-5 20:37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14




    魏成坐在账台上盘账。戴宁死后,他暂未雇人。他正将一铁盒内的铜钱揣入袍袖中,忽见狄公与四五骑禁军直驱客店门首,慌忙下账台躬身应接。“适才有客人来造访郎掌柜吗?”狄公急问。魏成一味摇头,噤若寒蝉,发不出一声来。狄公迅即扑向西厅郎琉居息的首房。房门反闩了,房内没有一丝声响。邹立威上前敲了几个房门,不见答应,便命军健撞开。两名军健发一声喊,将门撞倒。房内箱翻柜倒,杂乱一片,天顶板及四面雕花墙都被撬破。狄公忽见橱镜后一丝不挂倒身吊着郎琉,一块血迹斑斑的方绸巾包裹了他的头颅。邹立威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声。狄公上前俯身解开那方绸巾,鲜血顿时冲泻而下,四处飞溅。他摸了摸郎琉的胸口,尚有一丝余温,但脉息早没了。不由脸色惨白,心中叫苦。
    “将郎琉的尸身抬回军寨去。我大意失荆州,悔之无及。牙侩那一伙歹徒必是从花园后门潜入客店,他们约定酉牌时分在河滩与郎琉的人晤面,原来是调虎离山之计。郎琉的仆从中必有牙侩的奸细。牙侩头里听奸细的报信,得知戴宁没有交出珠子以致被逼身死,故不肯露面见郎琉。事后又疑心郎琉与戴宁两下密商,做了手脚,戴宁阴里已将珠子给了郎琉而明中却佯称没有偷到。郎琉为了灭口,竟杀死戴宁,不仅夺回了给戴宁的酬赏,而且独霸了珠子,又瞒过了众侍仆,并可蒙混于他。故尔牙侩决定带人突然闯入青鸟客店,直接盘审郎琉,抢夺珠子。”狄公综析情由,一一判断。邹立威问:“不知那姓霍的寻着了珠串没有?”“他们不可能在这里搜出珠子。”狄公沉思片刻,又道:“郎琉也未能见着珠串,哪里与戴宁做手脚?倘若戴宁已将珠子交给郎琉,而郎琉意图灭口,只需一击毙命,何必如此百般酷刑折磨?”两名军健将郎琉的尸身盖了床单抬出客房。狄公只感到阵阵迷惘:郎琉这一死也断绝了戴宁的信息,失去了郎琉、戴宁两人,却往哪里去找寻那串珠子?邹立威忽然说道:“啊,尚有一事险些儿忘了。我派去十里铺的人回来了,经查证,魏黄氏并未到过那里。”狄公木然点头,没有吱声。他感到周身困乏,六神惝恍。这案子远非平易无奇,简捷了当,而可走的路几乎都断了。“我出军营后,宫中的那两个禁卫如何放过你们的?”狄公心不在焉地问道。“柳兵曹布置了一个脱逃的假现场,没露破绽。那两个禁卫也没拿着康将军的手令,只得顺水推舟,不便发作。”
    狄公微微一笑:“如此甚好,今夜我要好好睡一觉,你们且回军营吧。对了,留下几名士兵在店里查阅一下客人登记簿册,见有什么蛛丝马迹,我会设法通报你们的。”狄公回到房间,饮啜了一壶热茶,只觉阵阵清香,爽人心脾,便静下心来将两日来的传奇情节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回味追忆一遍。显然,案子的最大关节便是三公主那玉珠串。三公主固是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备受宠爱,享尽人间荣华富贵,但却十分孤独,信息闭塞,她周围可以信赖的恐怕只有王嬷嬷一人。而欲图加害于她的人又是十分阴险狠毒,处心积虑设下暗计。他们深知这玉珠串的紧要,明日午后三公主便要启辇回京师,玉珠串的失窃恐要惹起圣上的猜疑,这猜疑或许又会影响三公主的婚姻前程。万一圣上不知内情,审度欠当,三公主的处境深可忧虑。歹人正是利用这一绝招来达到他们卑鄙的目的,而善良纯洁的三公主已将她的前程、性命都托付于他了。他如今必须竭尽心智勇力,及早夺回玉珠串,解除三公主燃眉之厄。从那牙侩、郎琉一伙的贪酷残忍、明争暗斗来看,玉珠串尚未落到他们手中。戴宁窃得玉珠串,一意只在向魏黄氏献殷勤。他藏起了珠子,自己却被郎琉害死。如今首先要找出戴宁藏珠所在。不妨设想一下,戴宁那夜盗得珠子后会做些什么防范?他有可能将珠子藏在哪里呢?眼下他得趁玉珠串案尚未露扬之前,暗自查缉出戴宁藏珠所在,抢先一步找回珠子,赶在明日午时前还于三公主,其余擒捕案犯等事则是无足轻重的了。狄公忽萌起一个主意,心中虽无十分把握,也不妨姑且试试。时辰紧迫,由不得他逡巡踟蹰,无端延宕。

使用道具 举报

20
发表于 2012-9-5 20:38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15




    狄公一觉醒来,已是午夜时分。槛窗外月色朦胧,浑无星光。市街上寂寥一片,夜风习习,甚觉凉爽。他匆忙换过一套黑色紧身衣裤,单底薄靴,一方幞头低低地遮了额面。腰带环背束紧,靠插了雨龙宝剑,剑柄高高耸在肩后。狄公装束停当,蹑足走下楼梯,顺手摘了廊壁上的一盏风灯,潜在二门里侧耳谛听。店堂里尚亮着灯火,且有士兵走动。他赶紧溜进后院,绕过马厩,拔了角门门闩,闪出身去。刚拐入通往街市的一条石子小巷,似觉背后有人盯梢,回头望望,并不见人影。河滩码头笼罩在一片白蒙蒙的雾霭之中,浮栈下船艇鸦轧,水浪拍岸。江心则停泊着几艘大货船,樯桅高耸,灯光闪熠。他仔细看去,想认出日间紫茜的那条舢板来。无奈船艇密匝匝、黑黝黝一片,哪里可辨识。狄公正觉踌躇,猛听得背后有脚步走动。“浮栈下第五艘便是。”狄公刚听出是紫茜的声音,紫茜已跳到狄公面前。“我见你半夜偷偷溜出客店,心中生疑,一直尾追到这里,原来你是想偷了我的船去。”狄公惊心甫定,乃正色道:“紫茜小姐,休得戏言,此刻我有急事,正想借你的舢板一用。”“梁大夫又不会划船,借给了你,被风吹走了,或是触着石头沉没,你赔偿得了?”紫茜口中顽皮,态度却很认真。“我想去残石矶,水路并不远。夜里风静想是没事。”狄公不愿将他的真实意图告诉紫茜。紫茜抿嘴一笑:“我可不管你去哪里作何勾当,我只心疼我的船哩。淹死了你,也不干我的事,自有你婆娘哭去。”
    不等狄公答话,紫茜已跳上了她的那条舢板,去浮栈桩下解了缆绳,支开双桨,荡漾到狄公脚边。“上船吧。”狄公跳上舢板,不知说什么才好。“灭了灯火。”狄公赶紧吹灭了风灯。紫茜一声唿哨,舢板如箭一样射向江心。“梁大夫究竟要去哪里看病?”紫茜笑问。“日间来大清川时,我见残石矶前的松林间长有几味药草,甚是难得,故乘月色正想去采撷一些。”紫茜又笑:“只恐是梁大夫在哄骗孩童,采草药哪里这等火急?莫不是与碧水宫里的三公主有私约,你那几眼心窍还瞒得过我去?”狄公暗惊,竟无以答。正巧一个猛烈浪头打来,舢板左右摇颠,险些翻没。这时船已在大清川江心最宽阔处,水天混沌,看不见星光渔火。江面起风了,黑闪闪的波浪层层叠叠,朝舢板打来。此时狄公心乱如麻,庆幸的是,倘无紫茜跟踪而来,相助划船,自己那个盲目的计划就要告吹。忧虑则是怕紫茜这精灵丫头已揣测到自己的意图。反复思之,又觉紫茜心慧眼明,聪颖练达,绝非居心叵测之辈。如今不如顺水推船,坦然吐实,求助于她,或可冀得其鼎力襄助。于是,狄公长长叹一口气道:“不瞒紫茜小姐,我此时正是想去碧水宫,不过并不是去私约三公主,而是要去勘查一桩紧要的公案。案情本末,待日后再与你细说。如今只求小姐施展本领,将我们的船偷偷潜入碧水宫西北角的水门下,然后再躲藏在隐蔽处等候我。不消半个时辰,我们即可回去。”紫茜听罢,频频点头,也不再吱声,飞也似地打起双桨。须臾间,舢板悄然闯进了碧水宫江面上那片禁域。所幸月亮躲在乌云后,宫墙上岗戍的长明灯一闪一闪,那些值戍的禁军哪里能觉察眼皮底下一条小舢板的踪迹。舢板划到宫墙西北角的水门下,狄公跳下了船,嘱紫茜泊船于一隅等候,自己则水潜入到水门下,又攀缘水门的拱形壁架,扯定宫墙隙缝中垂下的荆条草藤,慢慢爬上宫墙。他断定当日戴宁必是从同一径途爬上这宫墙,溜至凉亭窃去玉珠串的。宫墙的墙砖长年失修,凸凹不平,狄公爬来并不觉十分费力,不多时便爬到宫墙外侧的雉堞边。探头一望,果然正是凉亭外。凉亭一角那只放玉珠串的茶几仍在那里,值戍的禁卒虽众,却大意并未发觉墙外有人。狄公一抹儿都看在眼里,肚中明白,便回头往下爬,只权作是胸怀间揣着串珠子。循原路回去时,他须仔细考察戴宁最可能藏匿珠子的地方。狄公爬到水门外拱形架时,见水门一半露出水面,门内用铁栅拦定。心中好奇,便探头向门里一望,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一条洁白的臂膊正紧紧攥住一根铁栅。

使用道具 举报

21
发表于 2012-9-5 20:38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16




    狄公定睛细看,那臂膊洁白细瘦,手腕处还戴着一只白玉镯子。原来这水门内辟出一室,权作水牢。狄公轻声问:“这里是谁被关押着?”另一条手臂也伸了过来,暗黑里隐约见着一张妇人的脸,水已淹没到她的胸口。那妇人虽泪痕满面,却不失端庄。狄公再看,原来是王嬷嬷。“王嬷嬷休声张,我是梁大夫。”狄公轻声嘱咐,生怕她大声喧嚷,惊动禁卒。“梁大夫如何深夜闯来这里?”王嬷嬷收了泪,也轻声问道。
    “我正在为三公主的嘱托奔命效力。嬷嬷怎地吃人暗害,打入这水牢?”“说来也奇怪,昨日只是吃了你的两包丸散,竟昏迷不省人事。御医来诊了脉息,说是不中用了,派人将我抬出内宫,欲运去化人厂。宫娥们见我尚有热气,便偷偷将我藏过,谁知又被太监发现,便强抬来坠入这水牢里。”狄公道:“必是有人在药里投了毒,暗里置你于死地。那歹人目下正在计谋加害三公主哩。嬷嬷可知道那为头陷害你与三公主的歹人是谁?”王嬷嬷惶惑地摇了摇头,说道:“内宫里人心阻隔如重叠之山,谁也不知谁的底细。雷公公、文总管也只管浮面上的事。我也委实不知究竟是谁想加害三公主,更没想到他们会视我为眼中之钉,肉里之刺。想来这深宫里果真只有我一人是三公主的臂膀了,竟又遭此灾厄,脱身不得。”说着禁不住泪如雨下。狄公又道:“王嬷嬷,昨日我进宫来时,只觉得雷太监、文总管都深怀恨忌,故意漏话于我,叫我明哲保身,勿得妄动。今日只打问一声,只不知是哪一个人将我到清川镇之事告知三公主的?”“是葫芦先生。葫芦先生早先曾是京师皇宫的师傅,专一教授皇子公主们读经课典,深得皇子公主们的敬重。葫芦先生于诸学生中最是赞赏三公主,时常在皇上面前夸奖她。三年前皇上将这里赐与三公主居住,葫芦先生随着也辞别京师,云游四方,落后便到这清川镇隐居。三公主闻信,特颁命允葫芦先生自由出入宫禁,以叙师徒之谊。雷公公、文总管素来敬重葫芦先生,又是在京师时的旧相识,故尔也从不拦阻。葫芦先生乃知趣之人,他殊少进宫,想来也是怕旁人闲话。昨日上午他进宫叩见三公主,预祝她返京一路康泰,方知三公主失窃玉珠串,焦急万分。黄昏时他向内宫凉亭的柱子上射来一支响箭,箭上附书,叫她将此事拜托于你。公主得信后与我商计,于是我的女儿便到青鸟客店,悄悄抬你进宫。三公主与葫芦先生曾约定,有事欲见,但可预先射响箭于宫墙上的凉亭,附书传话,这机关只有我与女儿知道。”狄公长叹道:“原来如此。那盗窃玉珠串的偷儿,我已查明。他受雇于一伙歹徒,那伙歹徒又按宫中一个恶魔的指令行事。偷儿是个后生,那夜他从这里爬上宫墙去,在凉亭外偷得玉珠串后,却生反悔,意欲私匿珠子,不肯交出,故尔吃那伙歹徒虐害死。这后生一死,那珠子便是无头案,谁也不知道藏在何处。我此刻正设法寻找玉珠串,猜测那后生可能藏匿之处。不过有一事我至今不明白,有人欲加害三公主,为何非偷去玉珠串不可?我不信这一串珠子的失窃会使圣上与三公主顿生隔阂,倒反看轻了父女天伦之情。”王嬷嬷略略沉思,说道:“皇上将玉珠串赐与三公主时就明言,这珠子不得私自馈赠他人,私自馈赠即意味着自行择婿。三公主已是二十岁边上的人了,皇上为选驸马之事也费尽了脑筋,一来想遂了三公主的意愿,二来想选一个高门世宦的子弟,又文武双全,风流出众,庶可为皇家增添光耀。“满朝文武个个跃跃欲试,一心想让自己的子侄当上驸马爷。谁都明白,哪一个被选上了驸马爷,便是当今朝中第一等的权贵。内里勾心斗角、诋毁倾轧自不必说。且说这三公主对满朝文武的子弟一个都不屑,惟独看上了这禁军中的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康将军也十分有意思,只是未敢说破,宫中知此情者亦不乏其人。玉珠串这一失窃,雷公公、文总管当然疑心是三公主私赠了康将军。如此声扬出去,京师大内耳目众多,必然得报。明日三公主见了皇上,拿不出玉珠串,无颜以对。皇上必以为女儿无行,玷辱了门风,不仅三公主从此失宠,康将军还有生命之虞哩。故尔三公主一心要追回玉珠串,搭救康将军,也保全自己冰清玉洁的名誉。”狄公连连点头,道:“王嬷嬷请放心,我将千方百计追索回玉珠串,明日午膳前我定进宫谒见三公主,禀明详细,救你出牢门。”王嬷嬷感激地望着狄公,犹豫了一下乃说道:“听三公主说,足下便是名闻海内的狄仁杰县令,断狱如神,朝野钦服。如今得瞻丰采,老妪亦算是有福分了,想来三公主也必能得救。老妪这里受点儿小小磨难算得什么,只要救得三公主,我在这水牢里关一世也是心甘情愿的。”说罢含泪而笑。狄公告辞,趟水循来路摸了半日才见到紫茜的小舢板。

使用道具 举报

22
发表于 2012-9-5 20:38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17




    紫茜操起双桨,舢板无声地剪波而去,出了那片禁域,狄公吩咐靠岸。岸边是一片浓密的松林,这半夜时分到处漆黑一片,各种虫声奏鸣着,也有禽兽的嗥息,仿佛是个鬼魅的世界。狄公、紫茜上岸,赶忙摸出撇火石点亮风灯。松林里地上厚厚积着腐枝败叶,湿漉漉的,人走在上面只觉软绵绵,不稳实,狄公步步留心,细细查看,努力想发现一两个树洞或朽烂的桠杈。然而这里的松树形势十分齐整,也无病害,又几乎长得一般高低粗细。倘是戴宁将玉珠串藏匿在这里,只恐怕日后他自己都无法寻到。因为这里东南西北都难可分辨,进得来,却不易出得去。且地上厚厚积着腐枝败叶,今日在这里做了标记,明日却变了形态,不好辨认。狄公寻思道,戴宁必是将玉珠串暂且带回了青鸟客店,去往哪个隐蔽旮旯里一塞,拿取自如,十分稳便,神不知鬼不觉。想到此,狄公决意立即回青鸟客店。
    狄公转身,却见紫茜赤条条站立在只有齐膝盖深的水塘里。他脱下靴子,在水塘边揪了把草擦洗起来。紫茜在水中蹲下身去,用双臂捂住了双乳,对狄公说道:“你也到水中来泡一泡吧。”狄公说道:“你还是把衣服穿上。都过午夜了,我们回去吧。”他们摸出了松林,又折回岸边,跳上了舢板,返回河滩码头。紫茜问:“我见你一路来去,神智无主,像是在寻找什么,只恐怕不是什么名贵草药吧?”狄公笑了:“小油嘴子,精灵鬼,你道是我寻什么呢?”“奴家猜来,想必是件十分值钱的东西,金镯子、玉坠儿,或是翡翠、玛瑙、猫儿眼。”“你再猜我找到了没有?”狄公十分赏识紫茜的聪明,又非常感谢紫茜的帮助,却还不敢全吐实情。“想来是没找到。见你脸上又有喜色,这宝物多半是找得到的。”紫茜果然很识事体。“紫茜小姐,划得快些,我们赶紧回客店去。等明儿我找到那宝物,再告诉你其中详情。”紫茜嫣然一笑,用力扳桨。这时月亮移出云外,四周一片光明,碧水如玻璃一般透明,不时闪起星星刺眼的白光。船很快回到了河滩码头。回到青鸟客店,谯鼓已打四更。狄公径直上楼去客店,紫茜则去厨下升火备炊。狄公自沏了一壶新茶慢慢呷啜,一面又苦苦思索起戴宁藏珠之处来。没一盅茶工夫,紫茜推房门进来,手中托起一个木盘,木盘内端正放着热腾腾的饭菜和一角米酒。狄公返回河滩码头前在松林边洗刷靴子
    “没甚款待,吃杯儿水酒,驱驱寒气。”
    狄公正觉腹中雷鸣,不由大喜,道一声谢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紫茜坐一边哧哧地笑,半日乃道:“奴家看来,你不是走江湖的郎中,倒像个衙门里做公的。”狄公佯惊:“此话怎说?”紫茜笑而不答,却转口道:“快吃吧,奴家了杯盘,还得做早膳哩。这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便叫我。”狄公咽下最后一口饭菜,接上前面的话头:“晓得亦好,切勿声张。”一边去袖中拿出四两纹银递与紫茜。“紫茜姑娘权且收了,算是茶钱。”紫茜吃一惊:“何消得这许多?账台上早不是付了?”“多少你只顾收着,早晚还有烦扰之处,只求你识了我一片感激之心。”紫茜抿嘴一笑,接了银子,收起杯箸、木盘,袅袅出了客房,又回头道:“老爷,莫忘了我紫茜便是了。”紫茜走后,狄公回过心思来想玉珠串之事。此刻他暂可不管宫中那个陷害三公主的歹人是谁,只求尽早寻着珠子,赶在三公主启辇前奉献上。找到了玉珠串,陷害三公主的阴谋不攻自破,那歹人也势必水落石出,显露面目。玉珠串系戴宁偷盗已无疑,现郎琉暴死,那姓霍的牙侩也尚未得手。戴宁手中的珠子倘在回清川镇的路上就被姓霍的爪牙劫去或重金诓去,他在郎琉的刑逼之下不会不说。正是怀着一线独占珠子的野心,戴宁才妄图挺过酷刑。他藏过珠子,一心等风波平息后再殷勤献于魏黄氏。魏黄氏未去十里铺也可解释。她从来没把戴宁这后生的痴情真当回事,平时也可能有逢场作戏的勾当,但她已有了自己的姘夫,戴宁取代不了他。她的出奔是与那姘夫暗下商定了的,只是被戴宁厮缠得慌,才一时哄骗于他。如今她早与那姘夫逃到天涯海角快活去了,单撇下戴宁这个痴呆后生空做了一场春梦,最后竟为了那串珠子断送了性命。
    这胡思乱想又远了。现在的问题是,戴宁究竟将玉珠串藏匿在何处呢?狄公反复摸索起戴宁的日常起居和思想行止。他整日高坐在账台上与那了无生趣的钱银账务厮伴,手眼所及也无非是簿册、账本、算盘、印戳、朱笔等物。对了,朱笔!戴宁不正是用朱笔在地图上勾画出去十里铺的山路吗?地图例常是放在账台上的,他房间内不会另有朱笔。狄公想,何不乘此客店尚未开门,悄悄去戴宁那账台上下寻找一番,也可体味一下戴宁的生计勾当,琢磨他可能藏珠之处。主意打定,狄公出了房门蹑足下楼梯来到店堂。店堂里点着一盏昏暗的小油灯,账台边上的一盏小油灯并没有点火,账台上下黑乎乎一片看不分明。值守的士兵都去空着的西厅客房睡了,鼾声隐隐。狄公摸出撇火石,点亮了账台上的那盏小油灯,仔细在账台上下寻找起来。账台上左首一叠信笺封皮下放着一本厚厚的客人登记簿册。右首是一卧青瓷笔架,并列放下三枝紫管羊毫。笔架边上一方端砚,砚边靠着一锭四寸长的描金松烟墨。账台的大案桌两边各一个抽屉,左首抽屉里放着钱银账册、印泥和一个木刻“现银收讫”的印章,右首抽屉里有一把算盘、一瓷瓶朱砂汁、一管朱笔和一口铁皮银盒。盒内空空,并无一文铜钱。狄公搜寻半日,哪见玉珠串的影儿?正觉沮丧,忽见昨夜魏成翻寻过的那只大衣箱搁在账台后水牌的下面。狄公弯腰打开箱子,却是空的,彼时见到的那些衣裙衫袄全收藏过了。他蹙眉半日,恍有所悟,待想到珠串,又觉黯然。狄公坐在账台前发愣,心中好生烦恼。他耐下心来又模仿起戴宁的勾当:先递过登记簿册让客人们填写,随后用笔蘸墨签了水牌,注明客人姓名、房间。离店的客人来结账,缴纳房金,他便拨动算盘,在账册上签写款项,将钱银盛入那口铁皮银盒,再加押“现银收讫”的印章。夜间复账毕,又用朱笔批了钱银数目,交呈魏成。魏成验查了,收过银盒的现银,留下空盒。狄公默默又演了一遍,细细看着这些道具,心中猛地透进一道光亮,幡然憬悟。原来竟是如此机关!舍近求远,费了几多奔波折腾。九九归元,解铃却还是系铃人。

使用道具 举报

23
发表于 2012-9-5 20:38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18




    第一遍鸡叫时,狄公便已仔细盥洗了。他弹冠振衣,不觉精神一爽。他小心翼翼从衣袍领口处拈出那幅黄绫圣旨,细细又读了一遍,心中暗暗盘算今日该如何出场。早膳甫毕,柳兵曹带领八名军健来到客店寻找狄公,说是邹校尉有请。狄公道:“来得正好,我这里有急事也正要去军营找邹校尉。”狄公随柳兵曹走出客店门首,猛见街对面九霄客店门外站着昨日那两个禁卫,正在探头探脑朝这边张望,但因有柳兵曹一干军健拥护,没敢动作。邹立威正在军寨操演军丁,见狄公进了辕门,便匆忙撇下令旗,叫一个参军代理,笑迎上来。寒暄毕即引狄公上到堡楼衙厅。柳兵曹行礼毕率众军健退下。“狄县令,那事如何了?前日你来时,宫内有人来传达康将军命令,教卑职以‘京师大夫梁墨'给你登记姓名、身份,昨夜他才与卑职吐实了,频频催卑职仰求于你。”邹立威乃觉此事紧迫,只怕狄公尚未上心。“邹校尉派兵丁到客店护送本官来此,谨表谢忱。此刻你立即在军寨内外升起杏黄大纛,宣布皇上钦差驾到。”说着从衣袖中拿出那黄绫圣旨铺在书案上。邹立威伸脖颈一瞥,黄澄澄只觉晃眼,及定睛细读,不觉汗流浃背,两膝一软,啪的一声跪了下来。
    “卑职不知钦差大人驾临,失于迎拜,死罪,死罪。”说着捣蒜般磕起头来。狄公和颜悦色道:“邹立威,今日本官奉皇命来此,只是办理一桩公案,你悉心奉公,勤勉本职,本官自有看你之处,不必惊慌失措。此刻你立即去备办齐全钦差一应的卤簿仪从,旗幡鼓乐。”军寨内校场的大旗杆上很快升起了杏黄大纛,这是皇上或皇上的钦差驾临颁旨必行的仪数。满营军士惊闻信息,一时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有半步差池。这时邹立威已备齐了钦差的一应卤簿仪从,旗幡鼓吹。自己也头顶兜鍪,披挂金甲,手执戈矛,腰悬弓矢,静立旁边听候狄公派遣。“邹立威,你此刻即骑马去碧水宫宣旨,着命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和宫掖总管文东来军营听旨。”狄公便暂用邹立威的衙厅为行辕,建牙树旗,布置禁跸。顿时全营肃然,鸦雀无声。狄公蝉冠紫衣、玉带皂靴立于乌木公案后,两名侍者各持宝扇、印盒左右恭立。公案上燃起一尊古铜饕餮香炉,青烟袅袅。香炉左首安放一雕花金盘,盘内盛着黄绫圣旨。右首支架起狄公所佩雨龙宝剑,权作钦赐尚方。辰牌正刻,文东与康文秀驰驱到辕门,恭敬下马,整了冠带进营幕谒拜钦差。文、康二人拜毕,悚然跪在公案前,静候听旨。狄公开言道:“今上降旨,着本官来清川镇碧水宫勘查盗劫国宝玉珠串一案。你们都是宫内的主管,身负护卫三公主的重任。如今国宝被盗,你二人应得何罪,心中明白。”二人战兢兢跪答:“卑职明白。”“所幸皇德无极,神鬼暗助,本官身到,疑案冰释。今日本官拟偕二位同去碧水宫中拜见三公主并内承奉雷太监,当面剖析,勘破此案。此案情由因与清川镇上一起人命案有关,此刻我们先去镇上青鸟客店查验证物。”

使用道具 举报

24
发表于 2012-9-5 20:39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19




    狄公吩咐一路免了例常仪数,以免惊动百姓,故一干轿马兵卒赶到青鸟客店时并未引起路人太大注意。邹校尉与柳兵曹先一步到客店布置警戒。众人一到客店,狄公即命鞫刑问事,先命邹校尉将客店掌柜魏成带上店堂。此时店堂已排出衙厅格局,文东与康文秀在狄公左右坐定。八名军丁持械恭立两边,听候调用。须臾魏成押到,两名军丁将他按倒在地跪着回话。魏成只觉周身麻木,皮肉颤抖不已。待抬眼望去,见正中坐着的那位老爷好生面善,却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心中又惊又怕,只是暗暗祈祷,惟求侥幸无事。狄公先不问话,转脸对文东道:“此人半个月前报官,说是他的妻子与奸夫私奔了。”文东皱眉道:“恕下官多嘴,他妇人私奔与三公主的玉珠串有何相干?钦差大人难道也有兴管民事讼诉,断问平头百姓的家务事?”狄公道:“哎,这事不可小觑了,与三公主的玉珠串却有关联。你权且旁边听着,由我问理。”狄公拍了一下桌子,问道:“魏成,你的妻子黄氏如今究竟在何处?”“回老爷的话,说来也惭愧,贱妻不守妇道,败坏风俗,半个月前随人奔了,如同那丧人伦的猪狗。小民曾报与军营,请求将那淫妇奸夫一并追获。”
    狄公不改声色:“魏成,本官再问你,你可知道黄氏随何人私奔?”魏成略一踟蹰,答道:“小民头里疑心贱妻的奸夫即是店中的账房戴宁,他在一本地图上勾画有与这淫妇出逃的路线。想来是两个密约,贱妻先行一步,谁知都遇了强人,到头来一个被掳,一个被杀。”狄公又问:“一个被掳的掳到了哪里?一个被杀的因何而杀?”魏成答曰:“说是被掳,其实强人倒是与贱妻先认识,戴宁如今已死,故尔小民认定与贱妻奔逃的奸夫应是那强人了。他二人先做了圈套,单害了戴宁的性命,自快活去了,小民哪里知道这贱妇人的去处。”狄公莞尔一笑:“只恐怕黄氏还在青鸟客店,并未走哩。”魏成暗吃一惊,急辩道:“小人可对天咒誓,那贱妇人早已远走高飞。”狄公阴沉了脸,喝道:“黄氏系被你亲手杀死,死尸至今还匿藏在后院马厩边的棚房里。现在烦劳众人随本官一起去现场细看。”狄公引众人转到后院,绕马厩过篱笆到了那间阴暗的棚房,指着自己日前躺身的角落,命四名军丁搬去旧什物仔细寻觅。四名军丁将旧木橱挪开,又掀去那口麻袋,见麻袋后有一只木箱。木箱一角已破损,漏出点点白石灰来。军丁将木箱抬起,甚觉沉重,又见木箱破损的一角爬满了蚂蚁和青蝇。狄公命打开木箱。军丁撬了锁扣,用力掀开箱盖。箱内果然盛着一具女尸,四周用石灰填塞,尸身的衣袖下竟还有两个团子,已腐霉发黑,爬满了蚂蚁。魏成被押进棚房,见此情状,顿时瘫软倒地,口称“有罪”。狄公命军丁收厝了黄氏尸身,先抬去军营暂放,转脸对魏成道:“本官勘破此案倒不在尸臭和团子引来蚂蚁、青蝇。你平昔吝啬,一毛不拔,视钱财如性命。那黄氏受尽凄苦且不说,她倘若果有私奔之举,岂会不携带去她最喜爱的那大红五彩对襟衫子并一条妆花罗裙?前日我见你打开她的衣箱好一番收拾,箱中正有那两样东西,想来已被你典卖换作银子了。”魏成涕泗满面,招道:“贱妻与戴宁眉来眼去是实,倒没见着有非分之举,那两件衫裙亦是戴宁买与她的。那日午睡时,我听见他们隔了油纸槛窗说话,戴宁那厮言语百般挑唆,数我坏处,劝她私逃。后来我又见戴宁在地图上用朱笔勾画了去邻县十里铺的山路,便疑心他们果有私奔之约。一时怒起便杀了贱妻,藏尸于这棚内的木箱里,谎称随人私奔了,又去报了官。事后便觉十分后悔,也只得瞒过众人,将错就错了,故此一直没忍心埋瘗。”狄公命军丁将魏成带了手,套了链索,押去军寨候判。回到店堂,狄公低声吩咐邹立威,将账台那张大案桌小心搬去军寨,道是物证,不可疏忽。乃令:“启轿回军寨。”文东、康文秀只觉懵懂,平白随狄公来这个市井客栈转了一圈,捉了一个杀害婆娘的犯人。心中正没理会处,狄公笑道:“到军寨,本官再与你们细说玉珠串一案的本末。”

使用道具 举报

25
发表于 2012-9-5 20:39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20




    回到军寨衙厅,狄公命军丁将青鸟客店账台那张大案桌抬上前来,又命取缸热碱水和一片素绉。文东、康文秀坐在一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狄公沉吟半晌,乃开口道:“本钦差现来剖析玉珠串一案。盗窃玉珠串的就是适才那青鸟客店的账房,名唤戴宁,是个青年后生。这戴宁为一伙歹人重金所雇,大胆潜入碧水宫行窃。”康文秀愕然,不由问道:“望钦差明示,这戴宁是如何潜入碧水宫行窃的?”狄公道:“戴宁乘黑夜驾一叶小舟闯入碧水宫外禁域,偷偷潜伏到西北隅宫墙凹处的水门下,再沿水门的拱形壁架攀缘宫墙而上,翻越雉堞,恰好便到三公主赏月的凉亭。三公主赏月前将玉珠串从颈间摘下,放在凉亭外一张茶几上。戴宁乘三公主赏月之际,顺手窃得,并不费力。”康文秀脸色转白,心中叫苦:“如此说来,玉珠串遭劫是卑职防备布置有疏漏,被歹人所乘。但卑职疑惑不解的是,这戴宁也不过是平头百姓,如何晓得宫墙岗戍的疏漏,又如何晓得宫墙西北隅水门处可以沿墙攀缘?更令卑职惊讶的是,他又如何晓得三公主那一日要去凉亭赏月,又必然会摘下项间的珠串放在凉亭外的茶几上?”康文秀心中惶惑,疑窦丛生,满脸急汗。狄公淡淡地望了一眼康文秀,笑道:“机关正在这里。原来那伙歹人也是受人雇用,在背后牵线的是一个姓霍的牙侩。那牙侩告诉他们说,某日某刻,如此如此,便可顺利窃得玉珠串。如此猜来,那姓霍的在宫内必有内应,这案子的主犯必然安居于宫中运筹帷幄,演绎出如此一出惊心动魄的戏文来。“本钦差暂且不说出这主犯的姓名来,却道那戴宁窃得玉珠串后,心中厚爱,舍不得割弃,便私下偷偷藏匿过了。他想将这串珠子变卖作金银,快活受用。事实上他已将这珠串拆散开来,打算一颗一颗地出售。他悄悄回到青鸟客店打点了行装,便沿那条山路直奔邻县的十里铺,要去那里出脱珠子……”文东不禁大怒,破口骂道:“这小贼奴竟是无法无天,待拿获了,碎尸万段。”
    狄公笑了笑:“文总管岂忘了适才魏掌柜的招供,戴宁已被人杀了。这后生目光短浅,哪里知道这串珠子的利害?他这里一个心眼儿做发横财的好梦,那壁厢歹徒们却早布下了天罗地网。戴宁没走出那山梁,便被他的雇主抓获,问他要珠子,他推说并未窃得成。雇主是过来人,经过世面,哪里肯信?喝令动刑。这戴宁自恃年轻,可以熬过,谁知那伙歹徒下手太重,竟送了他的性命。邹立威校尉,你说说军营的巡丁发现他尸身时,从他行囊里搜得何物?”邹立威跪禀:“戴宁尸身系在大清川南岸捞得。当时见他全身是伤,肚子都被剖开,血污模糊,几不成人形。右手胳膊还勾着一个粗布行囊,行囊内一叠名帖、一折地图、一串铜钱和一把算盘。”“且慢。”狄公挥一挥手,示意邹校尉退过一边,“这戴宁虽是目光短浅,却饶有心计。他也知道不交出珠串,他的雇主不肯轻易放过他,便想出一个绝妙好计,用剪子将八十四颗珠子一颗一颗拆下,然后轻轻藏过。”康文秀睁大了眼睛,竖直了耳朵,没甚听明白,急问:“这八十四颗珠子,滚圆滚圆的,两手都掬不过来,他如何能轻轻藏过?”狄公点了点头,伸手将案桌的右首抽屉拉开,拿出那把算盘。“珠子就在这里。”他将算盘高高举起。众人惊愕得面面相觑,只不知狄公葫芦里埋了什么药。狄公命一军丁端过那盛了热碱水的瓷缸,自己用力将算盘框一掰,“咔嚓”一声,框架散裂,算盘珠骨碌碌全滚进了瓷缸中。只听得“嘶嘶”有声,瓷缸里冒升起一缕缕水气。“戴宁将八十四颗珠子串成了这把算盘!他用朱砂汁调合金墨涂在每颗珠子上,再蘸以水胶,然后穿在原算盘的十二根细铜杆上,而将木珠子全数扔弃,再合固了木框,随身携带,真是天衣无缝。他身为账房,须臾不离者,乃账册和算盘也,谁会疑心他那把算盘原来是由八十四颗价值连城的玉珠子串缀而成的?“那雇主自然也被瞒过,故尔将那行囊连同尸身一并抛入大清川。尸身捞上当日,还正是邹立威校尉托付本官将这把算盘送回青鸟客店的。本官亲手将这把算盘轻易交还给了魏掌柜,却煎熬了两天两夜心思,才解出这个谜来。系铃解铃,原是一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众人这才巨雷震耳,大梦初醒,一个个伸长脖颈往案桌上那口瓷缸中看觑。狄公从瓷缸中拈出两颗珠子,用素绉轻轻擦了,然后摊开掌心。顿时两道闪亮的白光从狄公手掌射出,玲珑剔透、晶莹夺目的玉珠实然展现于众目睽睽之下。座中一个个目瞪口呆,狂惊不已。狄公吩咐将八十四颗珠子洗擦后用雕花金盘盛放了,再覆盖以黄绫圣旨。又命请来玉匠将珠子重新串缀。未几,一串玉珠完好如初,与原样丝毫无异。狄公乃命起驾进宫。一顶八抬大轿坐了狄公,文东、康文秀跨上各自的雕鞍骏马,禁军牙骑护卫,卤簿仪从齐整,两队鼓乐前面引导,浩浩荡荡向碧水宫迤逦而来。一路花炮轰击,鼓乐声喧,街上百姓哪敢仰视,都纷纷躲路而行。早有飞骑禀报内宫,钦差领圣旨少刻便要进宫拜谒三公主,三公主大喜,心中明白狄仁杰已寻回了玉珠串。忙传命内宫所有宫娥、太监齐集在金玉桥下恭迎。外宫早已得康将军传令,大开宫门,箫韶馔酒,等候接旨。
    狄公轿马进了碧水宫正大门,接应礼仪毕,狄公入一彩栏画楹的小轩略事休息,侍儿献茶。狄公正觉口渴,呷了一口,顿觉脾肾爽冽,精神振新。乃问道:“文、康两位可知有一个姓霍的时常在宫中进出?”康文秀摇头道:“从不曾听说有个姓霍的进出宫中。”文东皱眉道:“外宫系康将军巡查,卑职监卫,却从未放过一个姓霍的进入宫中。内宫由雷公公掌管,金玉桥里边的事我们不尽清楚,出入也别有门径。”“文总管手下的禁卫近来出外勾摄公事可是穿的黑衣黑裤?”狄公又问。文东答道:“卑职手下的禁卫从不穿黑衣裤,近来也不曾有什么差遣。对了,前日里边赫主事来向卑职借了四个去应局,昨日又借去两个,说是明后日方能遣回。”“文总管说的里边可是指金玉桥那边内宫的雷承奉?”“回钦差大人言,那赫主事正是雷老公公手下的,故不好推调,撇不过主子面皮。照例禁卫是不准借过去的,伏乞钦差降罪。”狄公心中明白三分,又问康文秀:“四天前午夜,守卫宫墙的岗戍有什么异常?”康文秀追思片刻,乃答曰:“是了,那夜夜半,内宫厨下失火,奉雷公公之命,宫墙城头的守卒曾分拨一半去救应。”狄公沉吟不语,又呷啜了几口茶,遂起身传命进内宫。文东、康文秀引狄公穿过几处水榭亭馆、回廊曲沼,一路花木珍果,团团簇簇,蝶乱蜂喧,香风温软,须臾到了荷花池边的金玉桥下。胖太监率四名小黄门早匍匐在地,恭候钦差。狄公命众人在桥下稍候,他自己径去衙斋见雷太监。雅致的衙斋滨临荷花池,静悄悄空无一人,一阵阵花香熏得人醉意微微。雷太监站立在水榭雕栏边上,望着池中一丛丛冰清玉洁的睡莲呆呆出神。狄公走到雷太监身后,雷太监乃慢慢转过脸来。“狄仁杰阁下,没想到转眼间已是钦差。”他的语气不无鄙夷。狄公拱手施礼道:“今日奉圣旨进宫,专程将玉珠串奉还三公主殿下。”雷太监鼻子里哼了一声:“阁下的大名在京师时便略有所闻,多少奇案疑狱,一经剖析,无不洞然,能不领佩?阁下可自去内宫拜见三公主,今番圣旨在手,老朽哪能盘问阻碍?”狄公正色道:“雷承奉三番五次欲加害本官,不知缘何?”雷太监淡淡一笑:“古人云,成事不说,往事不谏。事至今日,你我又何必细说。你看池中那边一丛洁净无垢的白莲,今日一早竟枯萎而败,我便知道必有人事相应。一饮一啄,皆有前定,如今看来,此话不假。”狄公冷笑道:“举凡人萌恶念,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故道是天理昭昭,不可惑欺。雷承奉不亦听说,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雷承奉不知自重,致有今日,不然谁敢对你大不敬呢?”雷太监尖声笑了:“自作孽,不可活。老朽前夜见了你,就知道会有今日,只是舍不得妨碍你前程,故不忍下手。老朽风烛残年,又何足惜。哈哈。我要去服药了,进内斋说话吧。”说着摇摆进了衙斋,去书案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紫葫芦,摇了摇,倒出一颗药丸纳入口中,又呷了一口香茶,囫囵吞下。“狄仁杰,赫某人就在后花园,莫要放过了他。老朽此去泉台,正还需有个跟随服侍的,哈哈……”雷太监变了脸色,气喘嘘嘘,全身痉挛不止。狄公赶快进衙斋上前扶持,雷太监已软作一团,瘫倒在地狄钦差往见雷太监
    上,眼珠儿翻白,挺了挺脖根去了。

使用道具 举报

26
发表于 2012-9-5 20:39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21




    狄公回到荷花池金玉桥,传命邹立威率禁卒立即进后花园捕拿赫主事,并去水牢内放出王嬷嬷。其余人等跟随他进内宫晋谒三公主,着令胖太监挥麈引导。金玉桥里边早排列起宫娥、太监迎候,一派彩幢绛节、羽旄花旌。狄公缓步走过金玉桥,耳中鼓乐铿锵,鼻前异香馥郁。众人拥定狄公迤逦刚到内殿玉墀下,便见三公主盛服来迎。她头上玉翠堆盈,胸前缨络缤纷,玉珂琼,动摇有声,雪肤花貌,光彩射人。狄公率文东、康文秀行礼毕,遂将雕花金盘高高擎起。三公主轻轻揭了那幅黄绫,白日下玉珠串晶光四射,灼烁逼人,心中好不喜欢,不由撩云鬓,含情凝睇康文秀,脸上飞起一层鲜艳红霞。康文秀用眼梢一瞥狄公,三公主乃知觉,忙含笑面对狄公,口称“谢钦差”,一面传命宫娥引钦差入内殿叙坐。狄公简约地将玉珠串一案的本末禀报一遍,又称:“公主殿下,吉人天相,洪福齐天。”三公主十分感激,说道:“狄卿今日可随凤辇同去京师,我必向父皇力荐。大理寺的那些官儿,尚不及狄卿之万一哩。”狄公道:“下官今日即须回本县衙治,乞望谅察。原来下官来这里也只是想钓几尾大赤鲤,不期能为公主微薄效命,已觉十分荣幸,岂敢奢望,觊觎非分?”说着将那黄绫圣旨恭敬奉上。三公主不觉眼热,心中益发敬佩。正说话间,王嬷嬷上殿来,颤巍巍先向三公主拜礼纳福,乃转脸躬身向狄公一拜,口称道:“侥幸还能再见狄县令。”不禁潸然泪下。又向三公主详说了昨夜在宫墙西北隅水牢前与狄公见面商计之事。三公主听罢,又欷感叹良久。
    三公主早命御厨备下丰盛肴馔,正是食烹异品,果列时新,葡萄美酒,水陆珍馐,齐齐楚楚,琳琅满目,自不必说。午牌交尾,酒宴乃散,三公主起辇辞宫,翠华摇摇自去京师。狄公随后由邹校尉陪同,回了青鸟客店。

使用道具 举报

27
发表于 2012-9-5 20:40 |只看该作者


玉珠串22




    狄公骑着马又进入黑松林。这回是离开清川镇,同前日时景致仿佛,但心情迥异。午后热辣辣的日头经浓枝密叶一筛,星星点点落到身上,只觉舒爽筋骨,走动血脉。这时他心里漾溢着一种大功告成、激流勇退的得意感,庆幸玉珠串完璧归赵,陷害三公主的阴谋终被他亲手挫败。此去回浦阳县治,又好说与夫人们听听这碧水宫的精雅侈丽和三公主的美貌绝伦,大清川上下碧波无垠、风日旖旎的景致更会令她们心注神往,猜测不已。这时不知怎么狄公忽又想到了紫茜,临行前紫茜要去了他的那个葫芦,算是留念之物。她聪明颖慧,解趣任性又心胆可照。这两三日里,倘不是赖了她处处时时鼎力帮忙,自己又如何破得了这个案子?三公主与紫茜年岁相仿,却如个笼中的彩鸟,锦衣玉食,有人服侍,却没有自由,一味孤独,临到危难之时几无自救之力,其实亦一可怜人也。紫茜恰如个林中的野雀儿,啼飞栖息,自由自在,好不快活。正思想时,猛见前面一株偃蹇的古松后闪出一头老青驴,葫芦先生正稳坐在驴背上,把一双眼睛细细瞅着狄公。两条拐杖搁在身背后,一个葫芦挂在胯前。“狄县令依旧这等穿扮,老朽十分敬仰。我早就猜到那一幅黄绫不会将你的魂魄儿勾去。嘿,你的葫芦呢?”“我将葫芦送与客店中一个女子了。葫芦先生,在离开这清川镇时没想到还能见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啊。先生旷世高人,只恨下官福薄,没法追随,时聆雅教。”
    葫芦先生笑道:“老朽那日不是说过,你我还有一面之缘哩。今日这一别恐是东土西天,形同参商了。不过,你也莫感伤,须知世上事都属前定,神仙帝王、倡优乞丐莫不如此。能看破这一层,便进一重境界,登一重天。”狄公抚须笑了:“世上事有缘的并非没有,但不必事事有因果,先生言语行止如此,必是个翻过筋斗、经几番沦桑来的。”葫芦先生惊道:“足下亦知麻衣、六壬,已看破老朽底细。其实又何必厮瞒,老朽即二十五年前浴血疆场之欧阳将军。当时负伤被番邦掳去,国中以为捐躯矣。在漠北囚禁了十五年,拼死逃回本土。从此埋名隐姓,刻意诗书坟典。谁知虽约身有束,却逃名不易,致使浮声虚传,闻于今上,遂被聘入宫中做了公主王孙们的师傅。我与学生,平日教训且是严格,闲时情趣,又十分融洽。学生中惟三公主最为聪明颖达,每解经典,自发精髓,娓娓说去,往往能摘郑、马之误,剔先生之疵,每弄得老朽十分狼狈,故此一发钟爱赏识。今日三公主遇奸徒暗算,老朽便大胆妄为,将你举荐。足下果然不负重托,洞奸宄如照烛火,拔三公主于水火之中,老朽这里也致谢了。”说着在驴背上略略躬身,算是施礼,花白胡子几乎碰到了他那个葫芦。狄公忙拱手还礼,口称“折福”。葫芦先生解下自己的葫芦,递给狄公道:“你的葫芦送了人,许多不便。足下既称老朽为葫芦先生,如不嫌憎,留下也好做个纪念。这葫芦之妙,便在‘空'。足下莫以为这‘空'便是无,不足用。《南华真经》载言,车有辐毂,乃有车之用,室有户牖,乃有室之用。其之所以有‘用',便在‘空'之一狄公三见葫芦先生
    义。
    “为人之道也如此。将那荣华富贵看作浮云一般,也是仗了这一个‘空'字。目空心大,方可荣辱两忘。世人熙熙,只争着一个利;世人营营,只奔着一个名。老朽看得多,那争得利的,终为利殒身;那奔成名的,又犹如抱虎而眠,袖蛇而走,更是危险十分。名为公器,岂可以独占久得?只恐是限厄到来,却如那私盐包一样,恨不赶早一时挣脱哩。到那步田地,再悟得一个‘空'字,怕是迟了。老朽今日送你这葫芦也是送你这一字真经,切记,切记。”狄公谢过,去向马鞍后系了葫芦,抬头已不见了葫芦先生。正觉惘然,忽听得背后马蹄声急。“老爷,你让我们好追……”狄公回首一看,却是自己的亲随干办乔泰、马荣两人。原来他们在七里庄当夜便打杀了那头危害一方的野猪,庄主褚太公大喜,设下盛宴庆功,故此淹留下。他们当时便约定了两天后来清川镇会齐狄公,同返浦阳县城。乔泰道:“我们赶到清川镇一问,乃知老爷刚走,想是进了这林子,便马不停蹄,追赶来了。”马荣道:“我们在七里庄外的山凹里伏击了那头大野猪,剥了六百斤肉哩。老爷可钓着了大清川的大赤鲤?”狄公捻须微微一笑:“鲤鱼未钓着,却钓着了一个葫芦,十分有用。”马荣、乔泰两人听了,齐声说:“我们口渴了,葫芦里想是盛有茶水?”狄公道:“不,里面是空的。”

使用道具 举报

28
发表于 2012-9-5 20:40 |只看该作者


红阁子1




    黄昏,狄公、马荣两骑并辔沿着一条与金华江平行的官道急急驰驱。夕阳如火,热风追随。二人衣袍早湿作一片,黏贴在背脊上,十分狼狈。奔驰了一整日,都觉口唇焦敝,困倦异常。“老爷,前面隐约闪出灯火,恐有市镇。我们且去投宿,明日再行。”马荣道。狄公点了点头:“前面果有市镇,必是金山埠无疑,离金华城尚有六十里哩。”官道西边出现一座小庙,庙中佛事正忙。山门内外香客拥簇,一派烟烛。门前高高耸起一幢草草扎就的纸木牌楼,牌楼下旗幡林立,冥器堆积,四周团团悬挂的白纸鬼灯早点亮了。供案上一盘盘、一碟碟时新瓜果、蜜脯糕饼。“祭鬼最后三日,竟是这般隆盛。”狄公叹道。原来民间七月十五开始祭鬼,三十大晦终止。临末三日尤是高潮,十分热闹。百姓都将此看作年节,虽不甚敬诚,却供祭得有声有色,极富场面。马荣缓辔正看得有趣,迎面路口又见耸立着一幢石头大牌坊。那牌坊重檐歇山,双狮拱卫,十二根石柱虽经风雨剥蚀,仍嶙峋硬朗。牌额上书着“金山乐苑”四个大字。
    狄公道:“果是金山埠了。这乐苑大有声名,内里多是花街柳巷,处处调脂弄粉,户户品竹弹丝。漫说是这金华县的风流渊薮,它就占了绝大风光,便是杭、台、温、衢各州县的公子王孙、官绅商贾也都麇集到这里图欢销魂,认它是纸醉金迷地、温柔富贵乡。”马荣咋舌道:“原来此等气候。老爷,何不今夜便去乐苑内投宿,观玩一遍。”狄公笑允,遂策马穿过大牌坊,跨过一座小小拱桥,进入“金山乐苑”。马荣又道:“老爷,我见这桥堍上刻着‘易魂桥'三字,越发动心了。那桥下的溪水都漾着胭脂金粉哩。”乐苑内红灯处处,香风吹拂。绿树阴里,绣阁朱楼鳞次栉比,隐隐传来檀板丝竹之声。穿过赵公庙,前行没多路,向北转折便看见一爿大客店,彩布招儿上绣着“永乐客店”字样。门口灯火一片,进进出出,人如流水。二人下了坐骑,去客店外一株石柳边系拴了,掸了掸衣冠便走进永乐客店。胖胖的店掌柜正立在门口,揣着个铜水烟筒十分悠闲地与客人寒暄搭话。狄公上前曲躬行礼,口称意欲投宿。掌柜见是客商穿扮,忙堆着笑脸作揖道:“不瞒客官,小店住客已满,没有房间了。这半个月来天天如此,还望二位到别处旅店问问。”马荣性急,说道:“掌柜的,房金再高,我们也认,只需一间让我主人住下便行。这么晚了,再哪里去寻旅店?寻着了,保不定也住满了。”掌柜去账台上取来登记簿册翻了翻,面有难色。这时,一个花白胡子的账房凑上来道:“让这位客官住红阁子如何?”
    胖掌柜皱起了眉头:“红阁子固是本店上流的客房,今夜也正空着。只是除了房金昂贵外,还有许多不便……”马荣道:“既是贵店上流客房,有何不便。租与我们便是了。”掌柜的道:“这个……这红阁子依例只住一位客官,女眷不限。你二人恐不便安排。”“我早说过,安排了主人便行。我可以另投他处,胡乱找个小客栈。”狄公道:“我们明日一早便登程赶路。只此一宵,权且将就。”胖掌柜还在犹豫,难色未退。花白胡子账房赶紧拿了笔砚叫填登记簿。狄公拈笔蘸墨填了“七月廿八日”、“浦阳县令狄仁杰”、“由京师返回任所”、“随从干办马荣”等几项空目。胖掌柜看了,心中一惊:“原来是浦阳正堂狄县令屈尊莅临。小店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只是……适才说了,这红阁子有些不稳便……”狄公笑道:“既无人居住,何必空着不赚钱。依例缴纳房金,掌柜的不必再多说了。”花白胡子账房擎着一盏灯笼引狄公、马荣曲折走进店后花园。一路花木扶疏,珍果排列,洒扫得十分干净。客人来来往往,也是衣冠楚楚,随处可听得歌舞吹弹袅袅靡靡的声音。须臾,狄公便见到一幢玲珑纤巧的小阁楼,里里外外沐了红漆,光亮照人。“这里便是今夜狄县令下榻的红阁子。这后面是一座大花园,四面不与其他楼舍毗连,十分幽静。这红阁子平昔也是专门迎候达官贵人的,租与狄县令正合谱。只是……”狄公问:“只是什么?”
    老账房捻了捻颌下花白胡须:“只是太幽静了,恐也不便。遇有缓急,叫人不应。”狄公笑道:“如此风清月明之夜,正需独个儿歇息,无故叫人作甚。”老账房唯唯,再不作声。上去五六级白玉石台阶,推开红阁子的雕花门,高擎灯笼,引狄公、马荣进了阁中。阁中装饰得富丽堂皇,门窗桌椅、案几屏风皆仿古制。东面壁上挂下几轴金碧山水,西面门外是一方小小露台。露台三面绿阴覆盖,紫藤缠绕。露台下花木丛簇,密蓁蓁、碧萋萋的,正是大花园的一角。远处一幢高峨大酒楼,灯火辉煌,正传出断断续续的丝管歌乐。老账房又开口:“这阁子里外一抹儿沐红,原先有匾额,书作‘如阁',我们都叫做红阁子。不知可称狄县令意,权且委屈一宵。这是外厅,卧房在里间。”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柄钥匙去开门锁。狄公惊异:“这一室之内的卧房,何需装锁?”老账房答非所问:“这锁内装双簧,里外能开。钥匙自古只有一柄,交客官自己掌着。”卧房门打开了。房内同样也全沐了红漆,还铺了红地毯,在灯笼照耀下红光闪烁,正合着窗外射来西天最末一片晚霞,景象动人。狄公见衾帷床席皆极珍异,墙角窗栅纤尘不染,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老账房见狄公满意,乃觉放心。“狄县令请自稳便,在下去唤侍女送茶上来。不知狄县令晚膳去花园酒楼,抑还是在房中侍候?”“我身子困乏,不想再出去了。你唤仆役将晚膳送到房中。马荣,你呢?”
    马荣道:“我上街去吃。哦,我们的马还在外头哩。”老账房笑道:“这事尽管放心,在下这就叫人牵进马厩去喂料。”说罢伛偻着身子告辞。狄公问:“马荣,你今夜拟住哪里?”马荣笑道:“偌大一个金山乐苑,花花世界,还怕没个宿夜之处?老爷放心。”“我只不放心你身上的两枚金锭。你京师的二叔劳苦一世,无儿无女,将一身积蓄赠送与你,可不是让你淫色逍遥的。”“老爷,这两枚金锭是要用作晚岁生计的,造一堂屋,买一条船,我怎会不知珍惜?这手头还有二两碎银,今夜花销,足足有余。”狄公取笑:“小心被歹人诈去,偷儿窃去,姐儿哄去。记住,明儿一早便来这里找我,赶到金华城里吃午膳。我还要拜访同年僚友罗宽冲县令哩。”马荣答应了,道了晚安告辞。侍女托着木盘送来一盅香茶。狄公吩咐搁在露台的圆茶几上。侍女退下后,狄公独个儿坐在露台上慢慢饮啜。夜风如丝,微微凉人,他伸了伸僵直的双腿,乃觉舒适。心想饮完香茶,即去客店汤池沐浴,再美美吃一顿猪肉菜饭,便上床早睡。突然他感觉有一团黑影监视着他,渐渐逼近身边。他猛地跳起,环视四周,露台上并无异象。门里外厅也没见有人。他趴到墙头窗户上窥探卧房,也没见什么奇怪的踪迹。心中生疑,怕是幻觉,又拨开紫藤,跳出露台玉石栏杆,在树丛深密处搜索了一阵。这时周围一丝风也没有,灌木丛外歌弹吹唱之声清晰可闻。狄公回身跳进露台,猛见紫藤架一串串花朵背后闪出一角洁白的裙幅,一个绝色的女子亭亭玉立在露台的圆茶几边,裙下故意闪露出一对窄窄的金莲。狄公初时还以为是侍女来送晚膳,及定睛一看,方觉诧异。那女子非惟没托木盘,而且在摇着一柄象牙细骨檀香扇。只见她身披薄纱,肌凝冰雪,脸衬朝霞,满头珠翠,艳光四照。那女子轻移莲步,娉婷袅袅走上前几步,一对妖冶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狄公。狄公大声问:“你是谁?怎地无端闯来这里?”“闯来这里?哈哈,这里几时成了阁下的私宅?”女子浪谑笑道。红唇里露出两行碎玉,妖媚动人。狄公生怒:“今夜我租下了这红阁子。小姐素昧平生,如何擅自闯进这露台?”女子格格又笑,眼中闪出目空一切的光芒。“原来如此。阁下初来乍到,恐怕还未听说起我的名字吧?”“敢问芳字?”“金山乐苑花魁娘子,叫秋月的便是。我的私宅便在这小径的尽头,每日路过红阁子。这里好几天没住人了,故抄这近路回去,顺便踏上露台,观赏一番这野花趣味。谁知今夜阁下已包租了,十分冒犯,还乞恕谅。”说话时,又做出一副娇媚之态。狄公听说是乐苑的花魁娘子,心中也生敬意。原来是位风流班头,胜地名花,一颦一笑,举足轻重。转思笑道:“秋月小姐恐怕在这里已偷看半日了。”秋月嗔道:“阁下好大言。我秋月一向不偷看别人,阁下恐也不是子建、潘安一流人物。在这乐苑里行走,偷偷看我的花魁娘子擅闯露台见狄公男子正还不少哩。”
    狄公捻须微笑:“秋月小姐,天仙般人物,想是从西王母瑶台下凡的,容光四射,惹动人目,吃男子偷看,也是常理。我只是说适才在露台饮茶时,感觉有人暗中窥视,心中蹊跷,故随意问问,小姐不必远想。”秋月略略犹豫:“如此说来,倒也凑趣。头里我沿树丛中小径走来时,也觉有人暗中窥视。不过,我一路行走,盯梢的人本来就多。哈哈。”说罢又清脆地大笑起来。狄公也觉有趣,眼前竟是个自命不凡的女子。秋月笑声突然刹止。原来从露台外密树丛中传出一丝丝轻微的、沙哑的笑声,这笑声很快又在红阁子的卧房窗扉下回响。秋月慌张问道:“红阁子里还有何人?”“没有,今夜只我一个租赁。”秋月迅步上前,企足从窗口向卧房内看了一眼,才嘘过一口气来。又舒出削玉团冰一只纤手,回头拖了一把花藤小椅靠圆茶几坐下。一面扯开檀香扇,细看了尖尖玉笋般手指,乃慢慢扇动。花园那头的大酒楼正笑语飞声,浪谑一片。楼下好像在唱戏演乐,喝彩欢呼一阵接着一阵。狄公正色道:“秋月小姐见谅,我明日一早便要赶路,转折金华城回浦阳,恕不奉陪了。”说罢抽身欲回厅里。秋月鼻孔里哼了一声:“阁下且慢逐客。别装正人君子了,我看到了你盯住我看的眼神。你假装不想得到你在我身上看到的东西,那有什么用呢?好了,实不相瞒,今夜有一个痴情郎白鹤楼为我摆宴,少间便要去我私邸亲迎,故想在此地消磨一会儿。这半日还不知阁下姓名哩,听你这言语气度,八成是个做官的。”“小姐此言差矣。我只是个小小的胥吏,邻县浦阳充数,不值得花魁娘子垂青。我看,小姐还是赶快回仙宅梳妆准备赴宴去吧。”秋月受此冷言,不由面皮紫涨,惶惭不已。转而倒竖柳眉抢白道:“区区小吏,如此怠慢轻侮于我,好气人也。须知三日前京师一名举人老爷为了我还自寻了轻生哩。”狄公一惊:“果有这事?你竟借此自炫,没有半点儿感伤。”“莫非还要我为这痴汉子戴孝去?”秋月轻蔑地哼了一声。“秋月小姐切勿轻言戴孝,鬼祭尚未终了,阴曹地府的大门还要敞开三日。此刻孤魂野鬼正在四处游荡,寻替身哩。”狄公唬道。突然不远处又传来“哧哧”的笑声,十分轻微。似乎露台外的树丛间有人在暗自窃笑。秋月脸上抽搐,两眼惘然。忽大声叫道:“这个鬼地方我算是腻烦了。今日正有个主儿,要赎我出去当官太太,万贯家财够我一世受用,又正管辖了你这区区小吏。再看你张牙舞爪,气势凌人。”狄公又笑:“但凡官儿都早有太太,万贯家私也由不得你做主。恼了太太时,给你窄鞋穿,疼了脚趾还不敢说。”“你怕我不会弄手段?岂止家私妻妾,这金华一县的十几万人丁,到时候哪个敢不服?”狄公还未听明白秋月的说话,她已跨出露台玉石栏杆,愤愤去了。狄公心中不由一阵纳罕。再细看,露台下原来便是一条细石幽径,只是花木繁葳,几近遮没。秋月去处,也有一条翠柳碧梧相夹的小路。这时狄公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又见露台外升起一个挣狞可怕的人影。那人穿一条脏破衲裰,一头一身的霉疮,脓疡溃糜,臭痂胶结。左眼窝凹陷无珠,右眼恶狠狠地盯着狄公,嘴里还“吱吱”有声。一只变了形的残手,剩有三个指头向前伸着,不停地颤抖。狄公紧皱眉头,赶紧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用手帕包了扔给他。那怪物歪咧嘴唇一声冷笑,并不接钱,转身很快便消失在树丛深处。

使用道具 举报

29
发表于 2012-9-5 20:40 |只看该作者
红阁子2




    狄公呆呆伫立半晌。几乎是同一瞬间,一个美貌绝伦的天仙,一个奇丑无比的病鬼,先后出现,先后消失。此情此景,使狄公心中良久不能平静。“老爷,老爷。”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呼唤。狄公猛省,急转过身来,见是马荣,不由大喜。“你如何此刻又转回这里?”“禀告老爷,金华正堂罗县令正在这乐苑里逍遥哩。我在大街上看见他的轿马仪仗,打听实了,正是罗县令罗大人。听说他今夜即要赶回金华去,故我急忙跑来告知。老爷何不这就去会他一会儿,也省得明日专程绕弯子拜访?”“果真是罗县令便好。你引路,我们这就去见他。”二人离了红阁子,从永乐客店门首转上大街。街上小楼连苑,花光铺排,夜景正酣。红灯一串串高悬处皆是青楼行院,低檐重帘,曲阁锦帐。“迷香楼”、“藏春阁”、“逍遥宫”、“海棠院”、“会乐堂”等,名号不一,五光十色。不时可见三三两两花枝招展的女子在大街小巷兜揽生意。马荣心中有事,不便东西张望,尽情观玩。一手牵着狄公,急匆匆往见着罗县令轿马的街口赶去。转过“恒丰庄”赌局,果见一队官府轿马停在一座幽静小院的门口。小院并未挂牌,看去楼阁玲珑,门户深邃,似是罗县令的安乐窝。此时,罗县令已离开小院上了轿。
    马荣叫来一个衙丁,递过盖有官府印玺的大红名帖,要他向罗县令传话:“浦阳县令狄仁杰专来拜晤。”衙丁仰服狄公、马荣气度,又见名帖,不敢怠慢,便掀开轿帘向罗县令通报。罗县令一听,忙褰袍匆匆走出官轿,冲狄公便拱手行礼,高声说道:“狄年兄,幸会,幸会。什么风把年兄吹到这里,还寻着我这个小院?”狄公拱手还礼,笑道:“我由京师返任所,路过这里。本拟明日去金华城中拜会贤弟,刚听说贤弟就在这金山埠。故冒昧来寻,正好撞着。”“巧在这里撞着,年兄再晚一步,小弟便启程返金华了。不知年兄今番可有什么事儿嘱托小弟?”狄公道:“许多时没见贤弟,叙叙阔别之情而已,并无急事。明日我即回浦阳。”罗宽冲凑近狄公耳朵笑道:“你道小弟有何事?金屋藏娇?哈哈。不瞒狄年兄,小弟来这金山乐苑正是受理勘问李琏自杀一案。在此滞留三日,已可断结。无非情场失意,司空见惯事,并无深层复杂案情。李琏有个举人的功名,又是先前朝中东台左相李经纬大人的公子,官府不得不出面勘查,申详上峰。这李公子风流倜傥,迷恋上这里的一个烟花女子,因受了轻视,竟羞忿自杀。唉,也太糊涂了,枉自读了一肚子的书。”狄公唯唯。罗宽冲转念道:“狄年兄,小弟今夜即要返回金华,不能耽误。你既来此,我想将李琏自杀事干脆交付给你,依例断处。填写公文,申详上司而已。年兄精熟刑律文牍,依样画一通葫芦便是了,不必劳心。”罗县令出迎狄公
    狄公惊诧:“贤弟这话何从说起。这金华的衙门官司怎可叫我代庖?”
    “年兄正可借此在这乐苑逍遥几日,领略领略这里的旖旎风光,绝妙人情。真所谓处处花草斗锦绣,家家杯醉笙歌。年兄俯视几日,也是快事。”狄公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贤弟莫要强人所难。再说也师出无名,吃人嘲笑。”罗宽冲笑道:“这有何难?”说着从腰间摸出一颗印玺,往狄公手中一塞,“年兄再莫推卸,这是金华县正堂的官印。这里官署衙务,刑房掌案,你一人管治。役丁皂隶,牢头禁子,也由你一手分拨。小弟这里再不回去,太太阴沉下脸,征色发声,小弟狼狈可知。”狄公素知罗宽冲秉性风流,放浪豁达,且又惧内。这三日在乐苑逍遥,罗夫人正不放心哩。一时也不由动情,接了印玺。马荣又一旁撺掇:“老爷也就成全罗大人这一遭,迟了一二日回浦阳,总不会如罗大人尴尬。”狄公问:“不知目下这金山乐苑由谁人摄管政务?”罗宽冲道:“这里的里长叫冯岱年,一应官署政务由他一手掌管。乐苑的妓馆、赌局全是他独个儿经营,故尔十分富绰。他会协助你,办妥一应庶务。”罗宽冲一面说一面坐进官轿,吩咐吹灭灯笼烛火,悄无声息星夜回驾金华。狄公望着罗宽冲远去的官轿,惘然若失。忽然官轿又回转来,罗宽冲伸头出轿窗对狄公说:“险些忘了一件大事,今夜还有一个宴会。”狄公失声问道:“什么?宴会?”“狄年兄,今夜乐苑各界名流在白鹤楼排下盛宴请我,这事亦望年兄代劳。你正可见见这里的领袖人物,那个冯岱年正是为头的。你告诉他们,我已委托你全权管摄乐苑一应衙务,并请他们验看印玺。然后你爱如何干,悉听尊便。了结李琏一案,将公文由驿马送到金华即可。”说罢官轿抬起,飞一般消失在夜雾里。马荣得意道:“不管这位罗大人打什么鬼怪主意,我们倒可在这里尽情观玩几日了。”狄公摇头道:“只待一天足矣。罗县令不是说李琏自杀一案,只是填写具结公文而已,又不是叫我们侦查曲直,盘诘是非。我们快回客店换上公服去赴宴吧!”二人回到永乐客店,换过公服,关合了卧房门,正要起步,狄公掂了掂手中那串钥匙:“这钥匙系在身上恁地沉重,许多不便。还是留在锁上吧,谁会来偷窃我那马鞍袋、破布囊?”马荣早叫了一顶大轿在永乐客店门外侍候。这边狄公出来,早已乌帽官袍上下齐整,令人肃然起敬。轿夫掀了轿帘,迎狄公、马荣上轿。狄公道:“到了白鹤楼,你需在酒宴上宣称我已代摄金华衙务,有罗宽冲印玺为凭。宴会上酒菜时,你便早溜上大街小巷四处转转,碰碰运气。”马荣道:“罗大人匆匆离开这乐苑,又不许打灯点火,蹑手蹑脚,恐有许多隐私。”狄公笑道:“这个不干你我事,了结了李琏案一走了之。”

使用道具 举报

30
发表于 2012-9-5 20:4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蟾宫折桂 于 2012-9-6 00:45 编辑


红阁子3




    大轿在一幢美轮美奂的酒楼前停下。碧瓦凝月,红灯高悬。隆起的雕甍、飞起的檐角上都装饰了灯彩,五色斑斓,气象华丽。酒楼大门正上方悬挂了一金字古篆匾额:“白鹤楼”。
    白玉阶前早有四人华服恭候。狄公、马荣下轿,四人一见不是罗县令,不由吃惊。马荣厉声道:“诸位贤达听了,罗县令已星夜赶回金华,将金华衙署印玺暂交浦阳正堂狄县令。这金山乐苑一应公私衙务皆由狄大人独擅处断。即此宣示,着尔等依官秩身份拜见。”“下官冯岱年叩拜狄大人,仰问大安。”冯岱年率先表态。狄公满意道:“罗县令临行时有嘱,万事可与冯相公商榷。”冯岱年脸上闪出红光:“请狄大人楼上入席,主持酒宴。”狄公点点头。见自己的身份如此明快地为当地官绅接受,心里颇为得意。冯岱年逐一介绍了三个同僚:温文元,乐苑里最大的古董商。除经营秦砖汉瓦、古董字画外,还兼做金银首饰、珍珠玩好的生意。五十四五年纪,一张马脸,白净微须。两颊凹陷,鼠目闪烁,显得深于世故,精明干练。陶德,乐苑里酒楼饭馆业主,正是白鹤楼的大掌柜。年纪二十八岁,温文尔雅,庄严老成,脱尽商贾气息。他与冯、温二人几乎包揽了这金山乐苑一应商界业务,最是这里的富贵巨头。贾玉波,最为年轻。眉目清新,丰姿俊雅,还是一名秀才。衢州府人氏,侨旅此地。因做得一手好诗,备受器重,出入上流府第,周旋于朱门青楼之间,逍遥自在。狄公一一拱手见礼,见这四人仪态各异,风格特立,不比世俗商人,心中遂也欢喜。众人拥簇狄公上了白鹤楼,马荣则乘机溜之大吉。酒宴开始前照例先饮茶叙话。狄公开门见山:“本县受罗宽冲贤弟之托,具结李琏自杀一案,详文申报。只是初来乍到,人地两疏,很想听听诸位贤达对此事的高见。”一座正趋高兴,不提防狄公忽地吐出李琏事来,皆默然无语。一时气氛慎肃,心情沉重。
    冯岱年叹了一口气,先开了言:“狄老爷,这李公子虽有个举人的功名,却还年轻,不谙世故。稍受挫折,即愤而轻生,终是狷狭之徒,不足为训。其实乐苑里这类事并不鲜见,青楼失意,樗蒲破财,常有一死了结的。狄老爷似不必过于认真。”狄公道:“这李琏案与青楼失欢不同,听说是一味单相思,入了魔障,摆布不开,终至弃世。”转而又叹道,“读书之人不思发奋用功,取巍科,登上第,致升青云,光宗耀祖,亦不思父母生养劬劳,友朋耻笑,却为个烟花妓女殉情,实也可悲。”冯岱年眼光在座间遍扫一过,温文元、贾玉波皆有意躲过,低头不语。陶德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冯岱年,开口道:“这乐苑本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悲欢岂有一定?当事的一味痴念,迷溺其中,退步不得,也只是烦恼自寻。我们在此地长大的人,早已司空见惯,持身超豁,不即不离,不偏不倚。入则尽情取乐,出则抽身自好,有何看不破的?古人早说尽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李公子一味清高,不知濯足,入得进去,出不出来,憋在盆水里淹死,又能怨谁?”狄公听了心中暗惊。这个管摄酒桶饭囊的商贾竟有如此一通透彻之论,不由折服。便问:“陶先生可是本地人氏?”“回狄老爷问,在下祖籍岭南,四十年前先祖爷才来此地定居。买下了这里所有酒铺饭馆,经营至今。家父死得早,在下孩童时便知世故人事,故尔看似通达,其实孤陋。狄老爷见笑了。”狄公微笑地点了点头。这时,冯岱年站起大声道:“我们入席吧。请狄老爷就上座。”
    狄公逊谢入座。冯岱年坐了狄公对面。他左首是陶德,右首是温文元。又示意贾玉波秀才在狄公右首就座。团团一桌,正有热意。冯岱年朝陶德点了点头。陶德一拍手,侍役鱼贯送酒菜上桌。一时水陆八珍,佳馔纷迭;时新瓜果,点缀其间。酒过三巡,狄公起疑:“冯相公,我这左首座位为何兀自空着?”冯岱年呵呵笑道:“看我这记性,竟忘了交代。狄老爷,这个座位是留给这乐苑的花魁娘娘秋月小姐的。不知何故,至今未来就席。”“秋月小姐?”狄公蓦地一惊。“是的,狄老爷。这秋月小姐是我们乐苑的参天摇钱树,无底聚宝盆,人人仰慕,个个敬爱。少间来了,还望狄老爷赏识示恩。”狄公知道这乐苑缴纳州府的税金一直占了江南道的首位,故称富可敌国。秋月一班歌娼妓,无疑可称是摇钱树、聚宝盆了。“冯相公,这金山乐苑遍地金银,如此富绰,只不知地方靖安如何?”狄公问。冯岱年得意道:“下官手下有十六名干办,个个机警过人,武艺高强。平日混迹于乐苑各处,与四方来客酬应,不露身份。故尔对乐苑发生的一切洞若观火。倘有歹人寻衅滋事,随即被捕,往往防患于未然,十捉八九着。各路游食光棍、干隔涝汉子也望而生畏,屏息守法,不敢造次。这点狄老爷尽可放心。不过乐苑之外,出了易魂桥,就有破绽。强人出没,偷盗不止,然终不敢进乐苑来为非作歹。那日我们押税金的驿车在乐苑外树林中遇盗,我们两名干办一阵厮杀,打死强盗三人,两人落荒逃命。可见我手下干办手段不凡。”
    狄公听得有趣,笑道:“早是进来乐苑里住了,不然遇了强人,不得消受。”冯岱年忽问:“狄老爷匆忙里受重托,还没问今夜住宿何处哩。”“我已在永乐客店里租了房间,那红阁子十分幽静。”“红阁子?!”冯岱年大吃一惊。席间众位也顿露忧色,不由得面面相觑。狄公道:“红阁子气象古雅,景色幽美,想来是十分稳妥的。”冯岱年停了杯箸,郑重道:“不敢瞒狄老爷,李公子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的,恐多不祥。下官即命人将狄老爷转换去官驿安顿。”狄公心里也称蹊跷,口中答道:“倘若李琏正是死于红阁子,本县更不想搬迁了。只不知李琏是在哪个房间自杀的?”冯岱年心烦意乱,嗫嚅半日,似未听见狄公问话。还是陶德沉得住气,见他略一思索,答道:“回狄老爷问话,李公子就死在卧房内。其时房门里面锁上了,他的钥匙正插在门里的锁孔上。记得是罗县令率人将门撞开的。”狄公又问:“我见那卧房的窗户有十几条木栅,外人无疑是进不去的。只不知李琏如何死法?”“他自己抹了脖子。”冯岱年这时清醒过来,“听说李公子在外面露台上吃了晚膳,便回到卧房。他对侍役道,他要整理一些文牍和书信,不许外人去打搅。过了一个时辰,侍役换班去送茶,敲了半日房门他不答应。见里面已上锁,便转到露台上从窗户窥看,才见李公子仰面躺在血泊中。”冯岱年长长嘘了一口气,左右望了一眼又道:“我们约了罗县令一同赶到红阁子,罗县令便命撞门。门撞开了,李公子早已断气。当即令仵作验了,便移去太乙观暂厝。”“验尸时没见有什么异常?”狄公急问。“并无异常,正是自刎迹象。不过,不过,记得仵作当时说,李公子颌下有青紫淤块,原因不详。尸身移厝到太乙观后,即差驿马去百沙山报信。李公子的父亲李经纬大人致仕后即在百沙山上一别馆内颐养。他当时只称沉疴缠身,行动不便。末了是李公子的叔父李栋梁前来认的尸,请人抬回百沙山交割了,移桑梓祖茔安葬。”狄公点头频频,又问:“不知李琏当时迷恋的女子是谁?”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冯岱年答道:“那女子正是秋月。”狄公长叹一声:“我本就疑心是她,果然不错。”冯岱年又道:“李公子临死时并没留下什么言语与秋月。我们只见他在一页纸上画了两个套叠的圆圈,圆圈下面写了‘托心秋月'四字。李公子迷恋秋月,人人尽知。罗县令当即传来秋月问话,秋月爽快地承认李公子正是迷上了她,已提出几遍为她赎身,但均遭秋月拒绝。”狄公低声道:“本县适才碰巧在永乐客店见过她了。一副盛气凌人的傲态。可怜李琏一片痴情,而她竟将此认作是自己的风光体面,竭力吹嘘哩。”陶德道:“乐苑的妓女都有这种不近人情的怪念头。一旦有人为之轻生,这妓女便身价百倍。死的孤老身份名位愈高,或有官秩,则愈发不得了,那女子要嚼一辈子口舌。”狄公愤愤啐道:“可悲!大事末节颠倒,李琏也枉读了诗书,竟还是个举人。”冯岱年道:“狄老爷莫为作古人伤叹,也有这等不争气的。来,休要减了我们兴致。”说罢一拍手,屏风后转出三个年轻貌美的歌舞伎,浓妆艳抹,上前来为众宾客斟酒。接着,一个持鼓,一个操琴,分立两头。中间一个叫银仙的自拨弦子,轻放歌喉,吐出一段妙曲:
    东风软如丝,柔条上春时。画眉趁素手,心忧花开迟。胭脂终嫌薄,频频束腰肢。镇日坐照镜,烦乱苦相思。座间一阵喝彩,又添酒兴。银仙袅袅退下。冯岱年赞曰:“狄老爷,这位银仙便是秋月的徒儿,色艺可见一斑。”银仙袅袅婷婷走到贾玉波面前,拈起酒壶,恭敬斟了一满盅:“恭喜贾相公即要做冯老爷乘龙佳婿。玉环小姐可真有福气哩。”贾玉波笑道:“就凭银仙小姐适才一段心思妙曲,还怕没彭郎来凑好姻缘。”银仙抬眼望着贾玉波,见他身段风流,姿仪俊美,不觉呆了,两颊飞红。温文元嬉笑凑上来:“彭郎不来,还有温郎哩。”说着便动手去搂银仙。银仙躲过,啐一口香涎,佯嗔道:“好个温郎,怕是瘟猪瘟狗哩。”贾玉波大笑:“行年将晚暮,佳人怀异心。恐是古人正唱着了。”冯岱年也笑:“不瞒狄老爷,过几日贾玉波便与小女玉环订婚了,大媒便是这位陶先生。”狄公忙举杯致贺,正要发言,见秋月颀长的倩影出现在酒厅门口。眉目生青,一脸怒气。
    秋月身穿满月一天星杭绸百裥罗裙,银光闪闪。满头乌云高高螺旋盘起,一支金雀钗贯穿其间,金雀钗头嵌镶一粒大红宝石。两片似白玉雕出般的耳朵各垂下一叶翡翠明■。后髻间插一凤凰展翅玉搔头。行步来摇曳闪光,嫣然动人,真是花妖转世,压了满苑众芳。一座见了,发声长嘘顿时鸦雀无声。冯岱年上前正欲表示欢迎,只听得秋月厉声问道:“罗大人何在?”冯岱年陪笑道:“罗大人星夜回金华去了,授印由浦阳县令狄大人躬持酒宴,正虚席恭候秋月小姐凤驾哩。”说罢请秋月在狄公左首就座。秋月也不谦让,怒生生一屁股坐下:“银仙侍酒!”银仙不敢怠慢,赶紧上前与秋月满满斟了一盅。秋月接过,仰脖吞了。命再斟,银仙又斟满一盅递上。又咕咚一口饮了。秋月拈过酒盅正还催酒,忽见邻座坐着的狄公,好像认得。“原来就是阁下?狄大人,我们早已在红阁子相识了。哈哈。”冯岱年暗吃一惊:“秋月小姐在红阁子几时见过狄老爷?你……你果真去了红阁子?”
    秋月并不理会冯岱年,只逼问狄公:“狄大人既受罗大人嘱托,不知罗大人临行前可有什么话儿要你转告我?”“没有。罗县令只嘱我来白鹤楼赴宴,并未言及秋月小姐事。”狄公不知怎么竟也不敢高声。秋月圆睁杏眼,怒道:“言而无信,一时竟杳如黄鹤。这白鹤楼里原是一局移花接木的骗术。”一对美丽的眼睛放射出犀利的凶光。冯岱年不敢仰视,转身去与陶德嘀咕。
    狄公顿时明白,罗宽冲施了金蝉脱壳之计。他分明曾陷入秋月情网,但天性聪明,识途知返,虽一时信口许诺秋月赎身结缘,过后则生反悔。秋月刚愎乖戾,终非宜家宜室之人。故尔情急生智,临行李代桃僵,赚他狄仁杰来顶缸,自己则逃之夭夭。冯岱年四人岂有不知趣的?恐这时也明白了罗宽冲苦心。只委屈了秋月一人,酸苦郁结,强自吞恨。适才红阁子露台上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要当官太太,独占宠爱哩。“秋月小姐,适才我听说了李琏公子的不幸事。郎才女貌,竟也有此等结局的,令人叹息。”狄公将话题转到李琏身上。秋月稍稍回嗔:“李公子一往情深,忘乎所以,也是没福之人。他对我确是用情专注,那日临别时还特意送了我一瓶夜香露,装在一个信封里。他知道我喜用各种各样的香水铅粉。说是还附了一首诗,甜言蜜语的一堆。可怜人儿不称我意,至今还没打开那信封看过哩。”忽然银仙一声叫喊,惊羞得满脸通红。原来温文元又在使促狭,酒水泼了她和温文元一身。“你这个贱货!”秋月嚷道,“你就这样捉弄贵客?看你一身的酒污,还不回去梳妆换过。”银仙答应,抽身下楼去了。秋月又饮了三盅,一时粉面生春,娇喘咻咻。摇晃着站立起:“我身子有些困倦,稍稍离席,片刻即回。”秋月再回上酒席时已别是一番情调。只见她春意摇闪,容光焕发,双眸脉脉含笑,气态倍觉娇艳。她坐了原位,故意挨到狄公肩下。一手搭在狄公肩上,柔婉低语道:“狄县令,恕奴家直言,你我两个也是缘法相投。如今方才明白,你乃真正是人情练达的男子,远非李公子、罗县令辈可比。红阁子里初遇时,我便有这种感觉。”
    狄公一时不知所措,心中发怵。果然罗宽冲一盆污水泼到自己头上来了,这情状十分尴尬。正腹中打草稿,如何委蛇应付,忽听得温文元拱手退席,道是与一商户有约,先走一步。秋月忙立起回礼,又献媚般敬了温文元一盅。回头见狄公泥塑木雕形状,心中好笑。也不理狄公,径自与冯岱年、陶德说起笑来。柔媚温驯,气度娴雅,与先前判若两人。狄公心中疑云一团,舒展不开。不知秋月又在耍什么花招。这阴晴喜怒,火炭冰霜,实在令人不堪。难怪乎李琏会轻生,罗宽冲要脱逃。正胡思乱想时,忽听得秋月扯衣告辞,道是不胜酒力,先欲退席。又对狄公嫣然一笑。狄公忙不迭起身回礼。送走了秋月,如释重负,乃觉精神健旺。


附件: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立即注册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北斗六星文学网所有文字仅代表作者个人言论,本站不对其内容承负任何责任。

Copyright ©2011 bdlxbbs.cn All Right Reserved.  Powered by Discuz! 

本站信息均由会员发表,不代表本网站立场,如侵犯了您的权利请发帖投诉   

平平安安
TOP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