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网上闲逛,在一陌生论坛随意点开一个题为《家》的贴子,当头是一张秋景图,蓝天白云,一家三口在开满野菊的草地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一家子仰着头,阳光洒照脸庞。
背景音乐是梦之旅组合的《可爱的家》,温暖,恬静。
我关掉显示器,把电脑椅放斜,闭上眼半躺着,任舒缓的声音萦绕着这个微凉的秋夜。迷糊中,一些往事次递而至。
打小知道父亲喜欢听戏看戏,特别对粤曲,几近痴迷。没条件去剧院看舞台戏,只能用电视机戏曲节目安抚心理渴求。小时家贫,买不起电视机,一家人都是到别家看电视,别人看啥,跟着看啥。戏剧大都冗长,不是骨子里喜欢的人都不愿看,父亲只能这家坐会,那家蹲片刻,乘播广告之间隙,厚着脸皮叫别人转台,蹭着看点。
大哥结婚前夕,家里添置了电视机。那时节目不如现在丰富,下午没什么可播时,很多地方台经常会放一幕幕的戏剧塞满节目单,闲赋在家的父亲经常在电视机前,一坐就是一下午,然后坐在堂屋咿咿呀呀开始学唱。母亲叨唠他不干农活,我们几兄妹嫌嘈杂。父亲会蹲到门外的石板凳上唱,唱一段,抽一会烟,接着唱,再抽烟。一个人唱,一个人听。
我们大了,父亲也老了,一个人守着老家的屋子。偶尔来市区跟儿女团聚,不会再肆无忌惮地占着电视,不会再把电视音量调得老高。电视偶然有锣鼓笛筝声传来,我分明瞥见父亲眼角有光彩闪现,而父亲总会很快站起来,摆摆手,不迭地说,困了困了,回房休息,休息去。但我知道,每天早上他都会自个儿坐公交车,到公园听半天的戏,再自个儿坐公交车回来。
国庆回乡下,还没进门,粤剧唱腔就传过来,走进敞开的客厅,父亲正弓着身蹲在小椅上,椅离电视不足一米,电视机正放着粤剧《帝女花》。背对着我的父亲,头发有点白了,腰有点驼了,眼有点花了,耳有点背了。
我说,爸,唱一曲吧。父亲讷讷地笑笑,老了,记性差,唱词记不牢,唱不了。吹口琴吧,吹首《东方红》,这首歌词您熟烂于心,不会忘记的,我又说。人老了,中气不足,吹不了呐。父亲抽着旱烟,摇了摇头。
父亲是喜欢弹拔乐器的。年轻时,秦琴,二胡,吉他,口琴,他都能鼓捣几下子。从没拜师学艺过一天,全都是无师自通。有一年,刚出来工作的大哥带回一把吉他和几本吉他书,我天天对着书本如痴如迷学弹,还是弹不出一首完整的歌。父亲拿过去用手上下左右弄了会,七个音符就叮叮咚咚传了开来。尤记得,我跟大哥经常托着腮,盯着父亲在吉他弦上舞动的手指,满心的羡慕满心的向往。
在那个时候,我会忘记父亲的几近不讲理,忘记父亲与母亲之间不断暴发的战争带来的惶恐。
打懂事起,家里硝烟经常弥漫,战争频发。年幼目睹的一幕清晰恍如昨天。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躺在厨房过道的竹床睡午觉,被哭声、吼叫声、劝架声吵醒。把眼睁开一条缝,瞧见母亲在前面哭叫着跑,父亲拿着把菜刀在后面追,我卷缩成一团,吓得瑟瑟发抖。
在我的记忆中,无尽的争吵和冷战占据了父亲与母亲的婚姻全部。成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曾一度找不到父母亲在一起时的欢声笑语。直到某一天,隔壁的伯娘说,以前你父亲跟母亲,偶然会一人拉琴,一人唱歌呢!
我恍然若悟,原来爱没荡失在母亲泪水成河的岁月中,父母亲的婚姻也有甜蜜和浪漫。母亲,因为爱,选择了宽容。
黑头熬成白发,父亲的脾气收敛很多,母亲也不再向我历数父亲的不是。来家小住的母亲经常会给父亲打电话,重复的问,那三只母鸡下蛋了吗?猫儿没鱼吃饭吗?母亲生病住院,父亲接二连三往医院跑,在床边装模作样说,我没事到处转转,活动活动筋骨。
那晚,母亲半眯着眼歪在沙发上有一搭没搭哼着调子,儿子问,姥姥,你唱啥歌呀?母亲睁开眼说,曲子叫《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这首歌你姥爷年轻时吹得可好听哟!
母亲说话时目光柔和,恍惚之间,我似乎觉得四周有歌声隐约回旋。而终于明白,人生很多东西都会沉寂下来,慢慢消失,渐渐遗忘,而曾飘荡在岁月里的歌声,却会跋山涉水一路追随,不断温暖我们偶尔微凉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