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曾两度终止,
在终止之前,它仍在等待,
看第三次苦难的秘密
是否会被时间的手揭开。
如此巨大,如此难以想象,
就像曾经的两次,令我晕厥。
我们只能一次次告别天堂,
一次次梦想着与地狱告别。】
这三段感情非但没在对方心里掀起狂风大浪,甚至别人根本就没有注意过她的存在。谁会想起这个害羞、娇小、外貌平凡的女子?
虽然她后来成为世界最杰出的诗人之一,可是在爱情面前,她和我们一样,只是一个卑微而羞怯的女子。如同张爱玲的“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她的爱情诗中,我最喜欢的一首是《他用手指摸索你的灵魂》:
【他用手指摸索你的灵魂
像琴师抚琴弄键
然后正式奏乐
他使你逐渐晕眩
使你脆弱的心灵准备好
迎接那神奇的一击
以隐约的敲叩,由远而近
然后,十分徐缓,容你
有时间舒一口气
你的头脑,泛起清凉的泡
再发出,庄严地,一声,霹雳
把你赤裸的灵魂的外衣,剥掉
巨风的指掌包握住森林
整个宇宙,一片宁静】
没有人比她写得更好。一个女子在爱上一个遥不可及的人时,是那么无助、脆弱、谦卑,心随时都会碎掉,无论是远远的看到他,还是听到他的声音,还是闻到他的气息,一点点的只言片语都会刮起飓风,像琴师叩击琴弦,用一点里,琴弦就会崩断,像溺水的人临死前的窒息。狂喜到惊恐,幸福到脆弱。然后是一片宁静,像风的手掌抱住了森林。多美的比喻。
曾经和他并肩走过,他的衣袖飘拂在我的手臂上,像一只小手在挠;每天看报纸,为的是看到他可喜的名字印在上面;一千遍一万遍的读他仅有的几封信,模仿他的签名,然后把这些信背下来,在自己烤面包的时候,做女红的时候,种花的时候,用画外音读给自己听。在别人看来是凄凉,在自己却是快乐的。
几封并不热烈的回信,几次偶然的邂逅,构成了一生的回忆。把仅有的一点点爱情放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品味,最后酿成了蜜;一遍一遍的涂颜色,把一幅用笔稀薄的素描,最后画成了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外表如修女的她也曾经唱过铿锵的爱之宣言《等待一小时,太久》 :
【等待一小时,太久——
如果爱,恰在那以后——
等待一万年,不长——
如果,终于有爱作为报偿】
永无报偿,我知道。爱一个人就如同苦修。是我自己愿意穿上芒鞋,拿起僧钵,将金缕衣换成百纳衫,拄起竹杖踏上不归路的。是我一心向佛,我怎敢命令佛向我靠近。
所以我仍是一颗修女的心,把你当信仰一样来爱。我不要求你给我尘世的幸福,甚至我不愿意让你知道我在爱你。
这样,静悄悄的就好,就像风的手掌抱住森林。
到弥留之际,我都会守住这个秘密。只是,我想:
【为你开花,
逃出墓地,
让我的花开得成行成列!】
被她爱着的人是多么的幸福,可惜他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愿意逃出墓地,愿意为他开花,开得成行成列,等待他从花丛边经过。
爱得那么热烈,爱得那么谦卑,爱得那么高贵,爱得那么幽微。
一场南北战争成就了《乱世佳人》,可对于狄金森来说,战争始终是响在远方的炮火,她躲在自家的闺房里,躲在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里,写诗。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她的单纯成就了她的丰富。这点跟张爱玲有点像,张爱玲一向对政治是迟钝的,不了解不关心,只管自己安稳淡然,任他外面天翻地覆。所以在那烽火乱世之际,她依然一出口便是诗情画意。
弗及利亚.伍尔夫说过,一个女人要成为作家,必须要有两个条件,一是有五百英镑的年金,二是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狄金森这两点都具备了。世事的纷扰被她挡在心门之外,她只管让一颗洁白的心在黑暗的泥土里成长。
她只思考死亡、自然、爱情、永恒的问题。
她选择了独身,为的是把自己完全献给诗歌和爱情。洁白的衣裙是祭坛的桌布。巴尔扎克曾经说过俏皮话:一个小伙子应该注意自己的内衣是否洁白,因为爱情的祭坛上需要洁白的桌布。
她的诗歌表现出智识上的丰饶,而非身体和自然的丰饶,与聂鲁达、惠特曼的诗歌相反。后者代表着人间热气腾腾的原欲、葳蕤的生命力,用叶嘉莹的话叫做“直接感发的力量”,而狄金森的诗歌却需要思索、细细体味、常读常新。那么多的破折号是她在沉吟,是我们在思索,是中国画里德“留白”。
像一道禅,像一杯苦茶。
她无疑是赞同雨果的那句话的:比陆地更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
她的一首诗与雨果的想法如出一辙:
头脑,比天空辽阔
【头脑,比天空辽阔——
因为,把他们放在一起——
一个能包含另一个
轻易,而且还能容你——
头脑,比海洋更深——
因为,对比他们,蓝对蓝——
一个能吸收另一个
像水桶,也像海绵——
头脑,和上帝相等——
因为,称一称,一磅对一磅——
他们,如果有区别——
就像音节,不同于音响——】
她比雨果更有胆识的地方在于认为人的心灵甚至可以和万能的上帝抗衡。因为他们都能创造属于自己的伊甸园。
我想起伟大的米开朗琪罗,1508年,教皇朱利奥而使要求米开朗琪罗为梵蒂冈西斯廷教堂绘制穹顶画《创世纪》,他花了四年零五个月,终于完成了这一传世巨作。他长期躺在一个18米高的架子上,仰着头,夜以继日的工作。完工的时候,37岁的他已经累得像一个老者。由于长期仰视,她的头不能低下,看信都要举到头顶,他用自己的健康,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坚韧,创造出了不朽的《创世纪》。
狄金森也是一样,几十年如一日,抵挡住尘世幸福的诱惑,用她的笔,用她的诗歌,筑起一个巨大的穹顶,上面星光灿烂。
读她的诗,你会发现原来在一袭缁衣的里面,还可以有着这样的流光溢彩,深入她的心灵,你会发现一个梵.高绘出的群星璀璨的天空,星星都被热情熔化了,变成了流体。整个天空成了熠熠生辉的河流。像坟墓一样的幽闭中,居然别有洞天。
在生活上她和普鲁斯特很像。普鲁斯特早年是上流社会的宠儿,沙龙中的娇子。可他患有致命的哮喘病和花粉过敏症,随着病情的加重,他不能见到任何光线,不能听到声音,不能闻到植物的香味。差不多从35岁起,他就生活在一间四周钉有软木、窗户上挂有厚毯子的黑房间里,用了生命做好的16年时间,完成了长篇巨著《追忆似水年华》。在一个无声无息、无色无味的世界里,他能依靠的只有对往昔的回忆。回忆在黑暗和寂静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的缤纷。在回忆和再造回忆上,他和狄金森都是高手。
1886年一个初夏的黄昏,狄金森因肾病而昏迷,再也没有醒来。不知道在弥留之际,死亡是不是像她在诗歌《我听到苍蝇的嗡嗡声——当我死时》里写的那样?
【蓝色的——微妙起伏的嗡嗡声
在我——和光——之间
然后窗户关闭——然后
我眼前漆黑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