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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烧的季节整座山都醒了。树木伸展着沉睡了一冬的枝条,地下的根在蔓延着,积蓄了一冬的劲儿就要爆发了。整座山就像孕足十月婴儿的小拳头里攥着的力量,要在瞬间倾泻而出,挣扎着,汹涌着,翻滚着,不安分着。北方的春风肆虐而疯狂,在枝条间穿行。两场细雨,树就换上了绿色的偏旁,饱满着丰盈着,像一夜逢春的少妇,全身都是遮掩不住的欢悦,妩媚和丰腴,怎么藏都藏不住。又是一夜春风急,枝头有了红疙瘩,迅速地膨胀着,一声连着一声“啪啪啪、噗噗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那是花开的声音。
我拈一枝桃花在鬓角,青石板铺出的旧街尽头是一处老宅。厚厚的石阶,十几层,风雪霜雪早已侵蚀得看不到它当年的英姿,轻轻的一踏,它们在我的脚下碎成片。我拾阶而上,绿的叶子,从两层台阶的夹缝里钻出,一层一层。有黑蚂蚁,三三两两,在忙碌着。
春来了,我怎么那么疼痛,我周身的关节都在疼痛。这个春天,我一身春装回到故乡,回到我梦里千万次纠缠着不肯离开的故乡,我回来了,可我,怎么哭了。每一个毛孔都在哭,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唤在倾诉在泛着思念在淌着疼痛。手腕上红的玛瑙镯碰撞出的空寂、清脆的音响,敲碎我的脆弱的灵魂。
我看到沉重、满身裂痕的老木门敞着,在呼唤我,在等我的归来。有个苍老而又年轻的让我从梦中哭喊醒的声音顺着门洞飘出来。这声音拉着我的手。一滴泪砸在石阶上,泪碎的声音惊走了那个唤我的声音,惊走了那只小蚂蚁。我在风中,孑然伫立,没有人,没有呼唤,只有风,只有我,只有残损的台阶。
祖屋的东厢房,墙上的泥坯层层脱落,和着麦秸村儿抹成的土墙围几欲坍塌。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铜锁,锁住一个秘密,锁住无数个秘密。这秘密只有铜锁和钥匙知道,它锁着,它开启着,它们配合着。木棂小窗户糊着的麻头纸早已被风吹破,只剩了丝丝缕缕。屋檐四角刻有兽头的长筒状青瓦背上长满了青苔。吉兽的威风犹在,庇护着这座古老的宅院。厅堂阁楼上的纺车架子落满了尘土,蛛丝满结。角落里一只男式皮鞋张着大嘴,沉积其中的薄土竟然也藏着春天,几只嫩芽破土而出,皮鞋沉默的记忆供养着小草。
夏日的午后,端在手里的罐头瓶里蝌蚪,虾米,鱼儿,还在打架,还在拥挤。二姐挽着高高的裤管,我的脚刚从河里捞出,二姐紧绷的小腿通通通地踏着层层台阶。姐妹俩一路欢笑。是谁来过?这个院子里有生人的味道!厅堂柱子上拴着的大黑狼狗用它尖锐锋利的爪子刨出一个足有半尺深的大坑。狼狗在叫,在哭叫。它是听得出我和二姐的声音的呀。有谁来过,她来抢走了什么。整个院落安静得出奇,只有狼狗的狂叫,和三十年后,一个女子的哭泣,一如三十年前,另一个女子无声的心碎。
紫檀木穿衣镜还在正墙摆着。落满灰尘的镜面里我又看到它对面那变形、萎缩的衣柜,干瘪空荡,装着污浊的空气和潮湿的霉味。
我踩着板凳,踮着脚尖,用小手拉那个大大的铜环。一个包袱里,有一张中年女子的照片,俊秀的面容,齐颈的黑发,耳朵两边的头发用卡子卡起,对襟袄裹着的永远是她年轻的身体。母亲说那是奶奶,四十岁就离世的奶奶。她看着我微笑,我从未见过她,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温暖。包袱的最下面是一对丝绸质枕套。淡黄的底子,莲花,石榴,童子,童女。细细地丝线,五颜六色,精细缜密。宽大的荷叶墨玉一般,叶脉清晰可见,荷叶上坐着大肚子的青蛙,仰头,欲跳的样子。大红的石榴快要撑破了皮,沉沉地拽着枝头。奶奶的一双秀手缝制,在她走后多年,我反复观摩。“娘,我要。我长大了,陪给我做嫁妆好吗?”“傻丫头。”
一个生锈的小铁盒在柜子的最顶层。探了几次才拿到手。指头都掰疼了,才打开。两张结婚证书,封面是大的双喜,上面写着父母的名字,盖着大红章,没有照片。盒子里还有一个红布包着的小布包,打开,我尖叫着扔到地下。是父亲的残指。右手食指指节。父亲承包了村里的磨坊,白雪一样的面粉从机器里吐出,父亲的血溅到机器上。化脓的深夜,父亲左手抱着右手,在南河滩的山坳里奔跑尖叫。“你们吃的穿的都是它换来的人。你爹,苦呀。”“百年之后,记得把它随在爹身边。”母亲真的走在了父亲的前面。没有掉过一滴泪的父亲泣不成声。那么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在他的女儿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地哭,剜心剔骨。受伤的指头,弯曲的脊柱,黑瘦的面庞,过往的苦痛深埋在他孤独寂寞的心田。一个人能承受多少风雨,透过毛线衣我看到他铮铮铁骨之外的脆弱。六十五年来,人前人后他听到过多少溢美之词,六十五年来,人后人前他遭受多少唾沫星子和辛辣讥讽。他的脊骨能耐多少的风吹雨蚀。
那是一个纸包装箱。随意地搁在高高的灶台上。我曾无数次转动铜锁推门而入,这个纸箱被我翻过无数次,有红的五角星胸针,有毛主席像章,还有很多铜钱,咸丰通宝,道光通宝。最多的是书,旧书,就着微弱的光线,我沉浸在夹着尘土气息的发黄的纸张里,是哥的高中语文课本。还有本留言薄,是二姐高中毕业时的。流畅,奔放的钢笔字在菲页。二姐的一张单人黑白照,三寸大小,锯齿状花边。幕布前的二姐微微侧身,两根齐腰的麻花辫一前一后搭着,斜斜的刘海刚好露出她细长的眉毛。她的嘴角微微上翘,眉宇间闪烁着颖慧和灵气。喇叭裤烫得笔直的中缝将二姐挺拨在照片中,也挺拨在我的心中。视频里,外甥把摄像头对着二姐,没心没肺地说,“小姨,你猜我妈在干嘛?”二姐戴着塑胶手套,在弄她的头发。“染发呗。”“小姨,你真聪明。”他不知道那根根白发扎在我的心上。我在大我十三岁的二姐的怀里、背上长大,嗅着她满头洗发水的味道、摸着她乌黑浓密的头发长大。现在她的头发掉的都可以看到头皮。
我瑟缩着伸手去抚摸锈蚀的铜锁,门搭却轻轻跌落下来,为我打开曾经那扇门。
我俯向台阶,草叶揩干了我的眼泪,石阶被我脚底的痛碾成粉。这个春天,归来的我如此颓丧。打开的是门,打不开的,是我心底永远的疼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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