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
院墙外面是一条旧公路,从西往东穿过了整个矿区。
大约油田刚刚开发的时候就修了这条路,如今早已变得起伏不平,这数次修葺留下的痕迹,让穆辛有一种满目疮痍的感觉。一路往东,出去矿区以后,远远可以看到路南热电厂那高耸入云的烟囱,喷涌着浑浊、但时而也露出好看的淡蓝色的烟雾。一年前,他刚刚从南方城市来到这里的时候,本来对这电厂有一点好奇的好感,但夜晚电厂排气的刺耳声响让他几乎彻夜难眠,从此便对它充满了厌恶。
旧自行车的轮胎已经磨得有些光滑,压在路边的沙尘上发出碎碎的声响,在清静的早晨仿佛是一种好听的调子。已是立冬后的第二天,却意外吹过来轻微的南风,裹挟着一股寒意,让穆辛不禁把脖子使劲往下缩了缩,恨不得缩到单薄的工衣领子里去。去年冬天,他第一次领略到中原地带的寒冬滋味,仿佛是一种刺入骨头里面的冷,让他心生惧意。在给母亲的电话里他形容最猛烈的北风用了“可怕”这个词,说那呜呜的声响简直是受不了。他没想到母亲会说“实在不行你就回来吧,在家里早晚也可以找到工作。”这让他感到有些愧疚,于是说没有关系,我会习惯的。但此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需要多少时间来适应这该死的北方的冬天。而且,南风突然带来了不远处蛋白粉厂那令人作呕的臭味,于是他从自行车把上松开了一只手,抓起工衣的上襟去把嘴和鼻子捂住,但这气味早已填满了身上衣服的每一道褶皱。
凭着经验,他知道恶心的味道已稀薄,空气会重新变得好受一些,而且只要继续冲过前面的化工厂,他就可以往北拐去了。在北面,在那些工厂院墙以北,虽然村庄的样子并不好看,但地里的麦苗已是浅浅地一片,做好了过冬的样子。那一地的绿色也许是一种安慰,会偶尔让他想起南方石油大学里面的草坪,他在那里第一次吻了一个女孩,虽然后来他们发现彼此并没有爱上对方,但穆辛还是有点念念不忘,因为此后他再也没有尝到过那柔软的味道。虽然如此,他还是更喜欢地里长出花生的时节,在大片的玉米秸中间,他第一次把那一丛嫩花生从沙土地里拽出来时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有独自做这种事情的胆量,是他的站长,陈宝印蹲下来开始拽的时候,他才跟着下手的。“放心,这是二宽家的地,他敢说啥就把他家的电断掉。”陈宝印一边有些得意地说着,一边指指不远处那矗立着的抽油机,这个意思是二宽养鸡的鸡棚是从那里偷的电。陈宝印说话的时候那两撇小胡子总是一翘一翘的,让穆辛觉得很有意思,他摸摸自己的嘴唇,如果感觉上面的绒毛似乎变得粗硬一些了,就会有点成年的底气。但陈宝印看见了,总不忘嘿嘿地嘲弄几句,“你这小毛孩子,还嫩着呢。”
陈宝印当年是在油田读的技工学校,此时已是快四十的年纪,敦实,矮小,脸膛是黑红的颜色,与他那身沾着黑的、红的、绿的油漆点子,还有汽油洗过但依旧有污黑一片的原油印迹的旧工装显得相得益彰。而一头短茬头发里已经可以看清稀落的白发,特别是鬓角哪里,白得扎眼,仿佛快五十岁一样。更像五十岁的证据在他的体检报告里,结论栏那儿写着“高血脂、高甘油三脂、脂肪肝。建议禁烟禁酒,清淡饮食。”但陈宝印根本不相信医生那一套,依旧记挂着二宽或是又该请自己喝酒了?
由于有规定不准新分大学生倒夜班,这一年他就总让穆辛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瞎忙活,于是喝酒时也不忘了带着这个看上去似乎不太灵光的家伙。虽然穆辛并不想去,他喝不了白酒,而且那小饭店给人脏脏的感觉。但他不好总是拒绝,于是时常也会在那并不稳当的凳子上坐下来,喝上一瓶并不好喝的崂山啤酒,然后听听陈宝印在灌下去半斤白酒后的自诩。不过他翻来覆去的老是那么几句,“这采油队的活儿,你说有哪一样我拿不下来?”而接下来他会抱怨都干了快二十年了,每个月才三千多一点的薪水,“他们这些小毛孩,才刚来,就和我一样多了。”他对二宽这么说的时候穆辛能听出一点不忿的味道,而二宽安慰他的方式是端起酒杯,“来,再整一个。”然后穆辛看见他们两人一仰脖子就各自把小半两白酒吞到肚子里去了。
二宽请站上人喝酒就在村边的小饭店,地点靠近公路,穆辛此时已能看清立在路沿石旁边那块写着“三胖饭店”的歪斜招牌,不过时候还早,三胖还没起床打开那笨重的木门。从饭店再往北,那几台抽油机锈迹斑驳的身影散落在麦地里,正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而公路的尽头,孤零零的计量站就突兀地等在那里。
大门紧锁着,穆辛知道,值夜班的家伙又提前跑掉了。他从院墙某条看似隐蔽的砖缝里掏出钥匙,正要打开大门的时候,远远听到二宽在背后喊他的名字。
“嘿,早啊。”二宽递过来一支八喜牌香烟。但穆辛看一眼那黑乎乎的手指头,就忙摆了摆手,“大清早的,我不抽烟。”
“兄弟,老陈来了记得告诉他,中午咱在三胖那喝两杯,别忘了。”二宽看着有点激动的样子,急急就要转身,“我这还有事儿,等不及他了。你也来啊,一定得来。”
穆辛看着他匆忙地往村子里跑回去了,有点纳闷他这次为何特意要叫自己。他很少和村里人打交道,在内心里,他知道自己并不太喜欢他们,怎么说呢?他们总是脏脏的样子,特别是二宽,他那鸡棚里一股子鸡粪的恶臭,简直会让人窒息,真奇怪他们竟能在那里面吃饭和睡觉。
像往常一样,穆辛在站内简单转了一圈,一切都正常得有些单调。当他回到值班室的时候,正好看见值白班的常小娟推着自行车跨过了大门的石槛,“又来这么早啊。”她主动和穆辛打了招呼。
穆辛笑了笑,“反正也没事儿,就早点来了。”常小娟和他一样年纪,但已有四年的工龄了,所以她清楚在这儿上班是怎么一回事儿。最开始的时候她就告诫穆辛别太老实,因为她认为自己已经看透了陈宝印的狡诈,“你越顺着他,他就越给你派活儿。”她煞有介事地对穆辛说话的时候,那双黑亮的眼睛仿佛一闪一闪的,配上那张小巧的脸蛋也就真的有些惹人喜爱了。但他讨厌她过分注重自己的漂亮。她喜欢在眼皮上沾了长长的假睫毛,小薄嘴唇上也时常涂一些亮闪闪的唇膏,这和她身上那件肥大的天蓝色工装实在不协调。当然,常小娟自己也明白这点,所以有意无意地,她就把工装脱下来,叠好了压在桌角那一沓子报表上。这样在夏天的时候,她那件白色的T恤衫,会让她那对饱满的年轻乳房鼓出来,使得穆辛忍不住有些面红耳赤。
穆辛是后来才发现的,常小娟脱下工装,露出里面的好看衣服,多半是自己单独和她待在值班室的时候。这让他有了一点洞穿女人心思的快意,而且也开始有了一种怪怪的感觉。的确,他不太满意和她交谈,她总是挑起一些自己毫无兴趣的话题,她会说“美特斯邦威的秋装开始打折了,肯定有你合适的。”或者也会讲出“肯德基新推出的套餐好像咱这儿蛋白粉的味道哈”这一类的蹩脚笑话。而且她嗓门有点大,完全不像是那小巧嘴唇该有的调子。可是,不管如何,这些理由都不能让穆辛对她有太不愉快的感觉,他还是忍不住想打量这个女孩。不可否认,从外表来看,她比从前学校里那些女孩子都要迷人。
她今天在里面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高领毛衣,托住了那溜滑的下巴,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后,两只手捂在脸颊上不停地搓揉,“今天真冷,你觉得呢?”她望着穆辛,似笑非笑。
“是啊,你的高领毛衣真不错。”
“是吗?”
“肯定很暖和。”
“嗯……”常小娟似乎有点失望,“可是我还是觉得有点冷。”
穆辛笑了笑。他想,自己也许该开个玩笑,说一句“要不我帮你捂捂?”可终究他也只是笑了笑而已,然后他们听到了陈宝印推开大门的声音。
陈宝印带来一个让人沮丧的消息,有人举报最远那口油井的管线上有窃油的暗眼。于是他交待的第一件事是让穆辛去工具房找两把铁锹,“得赶紧去挖出来。他妈的,大清早的就不安生。”陈宝印说完就钻到后面的厕所去了,穆辛也只好离开值班室,回头的时候常小娟已经趴在桌子上填写报表了。
太阳大约不会出来了,远方的田野被阴沉的空气深深掩埋进去。穆辛低着头,看着前面陈宝印一起一落的脚后跟,和被他毫无顾忌地踩到黄色土里去的那些麦苗茎叶,感觉僵硬的工鞋走在松软的土地里变得柔软了一些。虽然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个时节的麦苗并不害怕踩踏,但他依旧想避开那些孱弱的叶子,他喜欢它们生长着的样子。而且这让他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把麦苗认作韭菜,被常小娟笑话的事儿,真的已经一年多了,时间挺快。
窃油的暗眼并不隐蔽,可以明显看到管线上面新鲜的黄土,只是管线埋得有些深,两人用了大半个小时才挖好足够容下一个人的焊坑。“好了,上来歇会儿。”陈宝印把铁锹撂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了锹把上。穆辛这是第二次看到偷油的暗眼,依旧还有些好奇,他蹲在坑里盯着管线上那个阀门,搞不清楚那是怎么滴油不漏地焊上去的。但他不想问陈宝印,他不喜欢他那一副教训人的口气。从阀门上接出来的黑色塑料管浅埋在地里,一直往东边那片小树林去了,那个大坑就在树林子里。放出来的原油已经运走了,只在坑里残留下黑色的印迹,而污水渗进了那些鲜黄的土地里。离大坑不远的地方,几朵不知名的小野花从枯草中间长出来,在微风里摇摆,穆辛觉得那颜色和常小娟的高领毛衣差不多,于是上去摘下两朵,把它们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穆辛回去坐在田埂上,被汗水打湿的内衣有些凉丝丝的,但已经不再感觉寒冷了。陈宝印扔给他一支烟后,穆辛告诉了他二宽喊去喝酒的消息,这让陈宝印有些意外,他记得这个月已经喝过二宽的酒了。
“也许有啥事情,他特意叫我也一起去。”穆辛点着了香烟,有点辛辣的感觉在嗓子里,这不是他喜欢的牌子。
“哦……”陈宝印感觉更加不着边际。但有酒喝终归是不错的事情,回到站上后他变得愉快起来,原本计划给抽油机刷漆的活儿也放弃了,他想还是去二宽的棚子看看要稳妥一些。但穆辛拒绝了和他一起去,再次说自己受不了那鸡粪的味道。“一会儿我和他直接去三胖那了,你自己早点过去。”说完以后陈宝印慢慢溜达走了,穆辛斜靠在大门的墙柱上,看着他渐渐变小的背影,又点燃了一支香烟。
“少抽点吧。”常小娟不知不觉站在了他的身后。果然,她脱掉了工衣,露出那件好看的毛衣来。
“不觉得冷了?”穆辛又对她笑了笑。
“好多了,就早上的时候受不了。”
穆辛把手放进衣服口袋里,捏了捏那两朵不知名的小花,不知道该怎么拿出来。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
“你的眼睛怎么还有点红?”她直直地望着穆辛,毫不掩饰自己的关切。
“哦?可能昨晚睡得太晚了,没休息过来。”穆辛真感觉眼睛还有点疼了,抬手揉了一下。
“干什么了?怎么也不早点休息。”
“没什么,看了一会儿书。”
常小娟对看书不感兴趣,但她不想让对话停顿下来,于是便问是一本怎样的书如此吸引人。穆辛相信萨缪尔·亨廷顿那本《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的书名对于常小娟来说有些复杂了,于是谎说自己看的是小说《鹿鼎记》,这本书在枕头旁被压在了亨廷顿的下面。
“呵,我看过《鹿鼎记》的电视剧,不过陈小春演得可不太好。”转到电视剧的话题让常小娟变得自如起来,“我觉得《蜗居》好看,买房子真是太难了。你看过吗?”
“我宿舍没有电视。”
“是吗?那你真是可怜,嘿嘿。不过宿舍好玩儿吗?我还从没住过呢。”常小娟的眼睛透着一点好奇,穆辛却不知道该怎样满足它。他对宿舍有些厌烦了,从高中开始,他呆了太多的年头,已经找寻不到丝毫的乐趣。不过现在他想,如果能和常小娟一起呆在宿舍里,或许会有趣一些。
“没意思,一个人呆在那里很无聊。”他把眼睛转向了远方的麦地,手在衣兜里轻轻摆弄着那两朵小花,“你要是感兴趣,有空可以去坐坐。”
常小娟没有说话,穆辛觉得突然的安静让自己有些不自在,他不知道该不该回头看一眼她。终于,他听到了一句“嗯……有机会吧。”这是细细的声音,一点都不像她的调子。但不管怎样,这让穆辛决定了掏出口袋里那两朵小花,“你看,这像你毛衣的颜色吗?”
小花已经被捏弄得没有了形状,常小娟“扑哧”笑了一声,“我的毛衣有这么难看吗?”但她还是接了过去,把它放在腰身那里比划了一下,说还真的挺像呢,然后她转身回去值班室了。
穆辛犹豫着是否要跟进去,但最终却坐在了大门的石槛上。他感觉有些兴奋,可隐隐约约又觉得这兴奋不是那么踏实。他再次想起了操场草坪上的柔软味道,而且他胆子大了一些,想象那对饱满的乳房会是一个更加柔软的所在。诚然,二十多岁了还没有见识过女人的乳房,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但管他的呢,如今的情况终归是不错的,他最后在脑子里安抚了自己。
中午的时间很快到了,小饭店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他推门进去,二宽和陈宝印坐在角落里的那张小桌子上。
“你来得正好,正说着呢,你觉得我那鸡棚值多少钱?”二宽一边给穆辛倒上啤酒,一边问他。
穆辛一脸茫然,转头看看坐在旁边的陈宝印。陈宝印笑了笑,“这小子要发财啦,他那地头围厂子,要给他的鸡棚补偿拆迁。村里打算给六万,这小子嫌少,呵呵。”
“他娘的不是这么个事儿。我打听了,那老板是要给八万的,狗日的村干部当我不知道,说只给我六万,操他娘的,摆明要黑我,我能愿意了?”二宽说着就有些激动起来。
“这倒也是。不过你打算咋办?”陈宝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这不是请你们来合计合计啊,帮我出个主意。”二宽嘿嘿笑了一下,“我想来想去的总没个准招儿。”
陈宝印只是喝酒,半天也没说出个万全的法子,只叫二宽以后半步也不离开鸡棚,说是小心他们偷偷给拆掉了。二宽却讲那恐怕不会,厂子老板是江苏人,不敢在这儿乱来。陈宝印听后不屑地撇了撇嘴,告诉他这可是镇上的招商引资项目,最后就怕是你们村委会来动手。“最好还是别和村干部弄僵了,别让他们来硬的。拖一拖,那老板总是拖不过你吧,也许最后就会多给你些钱。”
二宽沉默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问穆辛:“氯碱厂是不是很危险?”
穆辛想了想,“应该是的,氯气是剧毒的气体。他们建的是氯碱厂吗?”
“嗯,听说是的。我们村西头崔家的小儿子在北京读大学,他说氯碱厂是不能建在村子旁边的。他给乡里反映,乡里说他小子胡说八道,还威胁他再乱说就把他抓起来。所以我想还得问问你。”
“这我也说不准了。不过危险的厂子应该要远离人口聚居区域才对。”
“切,”陈宝印哼了一嗓子,“这年头,不应该的多了,谁管了?当官的能弄到钱就是应该的。”
“就是,他妈的先把钱弄到手再说。”二宽端起杯子猛喝了一口。
转眼,这个冬天下过了第一场雪。从计量站门口往南望,已经看不见一丝麦苗的绿色了,在公路边的水沟里,那些早已枯了的芦苇变化的枯黄色,才在一片白晃晃的雪地里变得清晰起来。显得扎眼的,是地里整整齐齐堆着的一垛一垛的红土砖,它们一溜排开,告诉你这里将会有多大的一个氯碱厂。二宽的鸡棚已经扒掉了棚顶,在中间变得更加丑陋不堪,只是住人的小屋还在,他真的每天就守在了那里。而在这场雪落下之前,常小娟又对穆辛说了一次她好冷,那天穆辛终于忍不住握了一下她的细滑小手,于是两个人都感觉松了一口气,不再那样莫名其妙的慌乱了。
“一起去雪地里走走吧,也许明天太阳出来雪就会化掉了。”她望了一眼偎在暖气旁边的陈宝印,小声地对穆辛说道。不过陈宝印还是听到了,他笑着扬了扬手,“去吧,这鬼天气也干不了活儿。”
穆辛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热,于是快速走出了值班室,说不上为什么,他并不习惯别人知晓自己和常小娟在一起。但常小娟似乎满怀兴奋,在空旷的雪野里,她的声音依旧清脆高亢。当穆辛说起在来油田之前从未见过下雪的时候,她表示这真是不可思议,当然,她也从未去过南方,她在油田出生,然后读小学、中学,毕业后没考上大学,然后就招工上班了。“你的老家是不是很好玩?我也没有见过大山呢。”她把手放在穆辛的棉衣口袋里,脚下的积雪踩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小时候在山里觉得有很好玩儿的事儿……而且家里空气好,没这么多乌烟瘴气的工厂。”穆辛停下来看着南边那些红土砖,皱了皱眉头。
“我刚上班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呢。几年前这儿也没有工厂,全都是庄稼,南边那一大片都是,一眼望过去都看不到边。”一边说着,常小娟一边将脸依偎在了穆辛的胳膊上。于是穆辛也把手放进了口袋里,轻轻捏了她一下,“冷了吗?”
“还好,我可不像你一样怕冷。”常小娟嘿嘿笑了一下。
穆辛突然觉得今年似乎要好一些,他想可能是还没有刮起那种剧烈北风的缘故,但,也许,也会是因为常小娟才让他心生暖意。这个念头让穆辛低下头来,轻轻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于是常小娟有些慌乱地往四周看了看,然后闭了眼睛,仰起脖子,等着穆辛的嘴唇来吮吸自己的软软舌尖。但接吻让穆辛更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假睫毛,而且,也许是雪地的背景让它变得更加扎眼。他决定要告诉她,自己不喜欢那些假装的东西。
“我想,你的眼睛没有假睫毛也许会更好看。”他抱着她,脸颊贴着脸颊,在她耳边轻轻说着。
“嗯,我听你的。”
他感觉她温顺得像一只小花猫,这给他勇气去开一个小小玩笑,“你的乳房不会也是假的吧?嘿。”他有些紧张,声音更轻。
“你个坏东西。”常小娟知道自己脸红了,双手握成拳头在穆辛腰上猛打了两下,但很快又紧紧地重新抱住了他。然后常小娟有一点冲动,她想说“你摸一下就知道了。”但她羞赧着不敢说出这样的话,而且乳房被紧紧挤在穆辛的身上,好像是猛然间变得难受了。
穆辛怀念起夏天起来。此刻隔着厚厚的棉衣,他无法将手伸进常小娟的怀里,去感受那种陌生的柔软,那是一种完全能够想象的颤悚。他犹豫该不该邀请常小娟去自己的宿舍,而她说过会去的。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呢?他不知道,一切都毫无经验,难以想象。可是他知道自己有点害怕,那种不踏实的感觉又来了,茫茫雪地下的麦苗好像露出了头一样,让他又想起了那片操场上的草坪。
“回去吧,有点冷了。”他松开了常小娟,对她歉然地笑了笑,而常小娟不敢看他,她只想掩饰自己脸上的潮红,还有那起伏不定的胸脯。
在路上,天空看上去不再那么阴沉,也许真如常小娟所说,到明天,雪就该消融了。
临近下班的时候,穆辛的手机响了,是去年一起来油田的那个家伙打来的,“晚上一起吃个饭吧,肖亮明天就走了,送送他。”
肖亮也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但要比他们早来一年,前些时间就听说他要辞职,但穆辛没想到会这么快,于是这消息让他莫名其妙地有些情绪低落。常小娟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只是同学让晚上去厂区的饭店一起吃饭。常小娟听了暗暗有些高兴,她家就在厂区里,她希望穆辛正好可以送她回家。
于是下班的时候,穆辛就牵了常小娟的手,踩着路上的积雪慢慢往回走,雪把一切看得见的肮脏都掩埋了进去,让人心情愉快。他们路过了那些化工厂,路过了蛋白粉厂,也路过了热电厂,沿着寂静的矿区公路彳亍前行。在油矿大院的门口,常小娟突然停了下来,她问穆辛,“你的宿舍在哪座楼上啊?”穆辛转头看了看那些砖红色的老旧楼房,告诉她,“改天你进去就知道了。”也许这正是常小娟希望的答案,她用双手更紧地搂住穆辛的胳膊,轻轻“嗯”了一声,眼睛转过来重新看着前方,再走不远,就到厂区的大门了。最后,在夜幕里,在常小娟家的楼门前停下来的时候,她看看四下无人,踮起脚猛然亲了穆辛一下,“少喝点酒啊。”不等回答,她就飞快地跑进楼里去了。
穆辛站在那里愣了一下,他听到二楼的门开了,然后又“砰”的一声合上了。
厂区的饭店才多少有点城里的样子。这有像样的桌子,铺了干净的塑料桌布,而且还是一个小小的单间,明亮灯光照映的墙壁也总算称得上洁白。不过遗憾的是这儿没有城里那些彬彬有礼、笑容可掬的服务员,送水送菜的中年女人表情麻木,甚至给人傲慢无礼的假象。于是肖亮开玩笑说回去该不习惯家里的饭店了。他是武汉人,有一个同班的女友留在了武汉,这次是下定决心要回去和女友在一起,据说女孩的父亲答应给他在武汉谋个公务员的职位。
“有机会你们也走吧,调到总部机关也行,采油厂真他妈不是人呆的地方。就这环境,这空气,至少让人少活十年。”他一副老大哥的口吻让穆辛心生反感,虽然说的不无道理,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他那样的女朋友,而且他居然还提起了常小娟。
“听说你骗到手了个美女?”
穆辛轻哼了一声:“胡说啥呢,哪有的事儿。”
一桌人都哄笑起来,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了似的。穆辛只好尴尬地笑笑,解释说,真的,还不确定呢。
“咋才算确定啊。”有人说了一句,于是又引来大家的玩笑。不过很快,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转回到肖亮那里去了,他们都想知道肖亮是否真的就要成为公务员,谁都相信,那是就业的最高境界。
但穆辛觉得“公务员”是个毫不相干的话题,有人形容肖亮是真真正正的“乘龙快婿”,的确,干得好不如娶得好,这就是这个他妈的时代,穆辛端起自己的杯子,一口喝干了它。然后他又听到有人谈起了工作,一些同学调到了技术组,也有的进了研究所,似乎只有自己还在计量站当个小工人。猛然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异类一样难堪。
悲哀在于生活在同一个环境里,却活在不同的状态中。于是他悄悄站了起来,独自离开了饭店。
他惊异于自己如何又来到了常小娟的楼前。二楼的窗户还有灯光,他有点冲动想喊她下来,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自己还没有喝醉,“太晚了。”他自言自语,然后转身慢慢往宿舍的方向走回去。
完
2011.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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