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南昌
听风惊睡
1.
收到张青的信是六月份的事。通过我父亲的单位地址转过来的。
年前我失业,一直到现在,靠着以前攒的一点老本在外瞎混着。由于所租的干休所那套独门独院配套齐全只差油箱,所以张青在四月份就发出来的信到要拖到六月中旬才看到。也可以这么看,至少在五六月这三十个工作日的时间段里,我没有回过一次家看望我的父亲母亲。
张青的信可说是一个探亲标记。
信中张青说暑假期间会来南昌一趟。但具体时间还没确定下来。所以拿不准究竟是暑假一开始就来呢还是挑南昌最热的那几天来。而且也不知道会呆多久。但不管怎样,有一点明白无误的是,他要来一趟。
我很快就拟定好了一份菜单。象在旅行社里那些个小姐出给我的三日游五日游的条陈一样,格式化,标准化,级别化。
月兔饭庄在二七北路口。开张没多久,菜量上的十足十,菜金也上道的便宜。同时又不象0791那边,一样菜里三分之一是剁碎的辣椒。有几次在0791吃饭,吃到鼻涕眼泪一把抓时,就无论如何不能不把自己想象成为游曳在菜馆大厅口立着的巨大柱式玻璃墙里一尾尾无可遁迹的红鳞金鱼。
月兔饭庄的桂花红豆小年糕做的很好吃。其他的也还行。
要是非请客吃饭的话,就它了。
2
奇怪的是张青明明有我邮箱地址,也E过数次。偏偏这次不知何故改用手书了。看上去就象是两国交战前下的战表。
字是一如既往写的歪七扭八,状如解放初期扫盲班大婶的手笔。涂改之处也不用修改液,充分体现了文化遗产保护的国际惯例,出土时是怎样就还怎样,从旧不从新。
但张青学的是营销专业,并非考古建筑学。毕业后一直鬼混于外地各伪劣外企。这习惯,也算是与国际接鬼了吧?
从邮箱收到的该人的生活近照来看,估计混的还行。颇有点准成功人士的派头。但我拿不准他靠着的那辆车的来历。他也没交代清楚,究竟那辆带三叉戢标记的车是归他所有呢还是仅仅是镜头里刚好同时出现的一个风景。
说心里话,比起前些日子北京举办的车展上笑的美仑美奂的车模们来,张青显然逊色多了。
顶多也就是个清秀可人的级别。连倾国倾城都谈不上。居然还有脸笑的如许凶猛。
3
我拨通了张青的电话。在干嘛?我问。
这句话就跟北京人说吃了嘛您呐一样同属于社交废话。在干嘛?当然是在接电话,不然难道还是在吃草挤奶?但废话归废话,却还是要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开场白了。尤其是在两个彼此长期不怎么通音信的人之间,就更用的上了。
如同和前同居男友处到后来,电话里只剩了两人都知其不可信的废话---“我想你”一样。
张青在那头显然是喝大了的样子。喝大了的样子是很容易被辨认出来的。一,舌头超大;二,鼻息超重;三,说话条理格外清晰,亚赛律师堂前做辩。
该人大着舌头呼着浓重的酒气有条不紊的说:“收到信了?以为你收不到。本打算再收不到你回音的话,直接上门给你个惊喜。”
我说我早就搬了家。男友也跟别人家抱养的猫一样,于某个无名之夜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据传闻是跟一幼儿园老师私奔的。
惊喜不惊喜?我笑问。
张青没什么反应。意料之中的事,他说,这世界就找不出第二个能和你呆在一块超过半年以上的男人。
我很愉快很热情的邀他来。“赶紧来南昌吧,趁我正单身一人,刚好下手。”
张青酒醉心明的道貌岸然起来:“这不太好吧,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共处一室,非闹出点绯闻来不可。”
我告诉张青,我精通房中术,尤擅三百六十五式的第六十九式。
张青在电话那头发出欢呼声,其音量之高几乎盖过电视里罗纳耳朵射进一球时场上观者的呼叫声浪。
耳膜几乎震碎。
4
挂了电话后,我依旧摸到张弛的《我们去海拉尔》躺在床上翻着看。
醒来时,页面上有一滩行迹可疑的水渍。很可能是熟睡后不小心淌的口水。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准是汗水。
在比较汗水和口水可能性更大的当中,我在CD里放了一张林忆莲的碟子。当她唱起远走高飞里的“我独自穿过这条伤心的街”时,我已经独自在镜子前盯着左脸上明显的方块形的微红色压痕发了会儿呆。
是口水。
从前没有人告诉过我说我睡觉时会流口水。我也一直以为我睡的很清秀。只有几次说梦话的记录。愤怒地抓着被角和人吵架,或是发出很低很低的哼哼声。但从没泄露过一次存折密码。
这也就是为什么后来前任同居男友消失时没有卷款而逃的根源。
我不记得前男友睡觉时是否会说梦话。同样的,也不记不得他是否会打鼾。倒是记得起他与人私奔数个礼拜之后,在KFC临街的玻璃窗口看到他细嚼慢咽一根薯条的斯文相。一个适合做“清嘴”广告的长发女生伸过手去用纸巾替他揩嘴边上的番茄汁儿。亲密的叫人吃不下饭。
那天我在离KFC不远的新华书店淘到了张弛的《我们去海拉尔》一书。逢到没事时就摸来一阅。每看一次心情便愉悦畅快不少。
为什么北京的文痞总要比别地儿的痞子要可爱很多呢?
后来,我动起手写《我们去南昌》。写一点是一点,不做任何预算,随心所欲,主题并不明确。但在写的过程中,我认为以我的码字爱好和倾向来看,很可能最后出来的是个色情的活儿。
整个过程中,我都很努力地避免被人看穿。
事实证明,确实没有人看的出来,包括我自己。
5
租这房子给我的房东老刘去了上海定居。他大儿子目前在美国某洲带着绿卡明目张胆地给帝国主义鬼子打工。上海的房子空着,老刘为签证便当搬了过去住。小女在本市银行系统工作,每月拿许多许多票子,仍念念不忘从他父亲这里挪用点家产,生怕老头偏心瞒着她贴补自己的亲哥哥。
老刘从上个世纪末起就想去美国看儿子。但一直被领事馆拒签,到这次已是第八回了。说是有移民倾向。在跟老头签租房合同时,老头气愤愤地对我说,美国那个资本主义国家谁他娘的稀罕去。想当年在朝鲜,三八线一划,你美国鬼子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到那边全他娘的是世贸大厦,一撞死一拨,还没我院子自在。求我去都不去。
原话如此,一字不差。
从我这个院子往外张望,能看到五湖酒店及周边的景色。是个很幽静的去处。夜深人静时,甚至能听到情人们打啵时发出的吧嗒吧嗒的声音,象是在啃猪蹄。
干休所出去不远就是一排小门脸儿的酒吧。清一色请的是附近师大学生做歌手。比起城里的几家有头有脸的场子里的专业歌手来,歌喉真是不敢恭维,但态度谦和,很有为人民服务的敬业精神。气氛也好,宜酒宜茶宜聊宜发呆。从进门到老板过来说打烊,一支科罗娜就足以对付。
我打算带张青在这里的哪家消磨一个晚上。顺便带上强光手电,去情人街搞搞临检活动。
也许能抓到个把有伤风化的男女。此地段的路灯一直以来被不明人氏用不明飞行物砸灭。有人曾在路灯附近拾到过几个来路不明的塑胶套子,理由充满不明物,便推测路灯是被此物所毁。但,很快又被有识之士予以否认。
据说,那个有识之士就是老刘。这话,无可考证。
不管怎么说,干休所一带,确实是个自在的好地面。公认的风景秀丽。 这回,显然是张青托了我的福。
6
关于张青,其实没有什么可供一说的。只是做为本文一开始就出场的重要人物之一,就不得不单列一个章节出来,说上个一两句。
可是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你想知道点他的什么呢?
那就勉强说一点吧。
一百七十六七左右的身高。从我见面起,就没见长过。穿上有厚度的鞋后恬不知耻的冒充过一米八,成功的欺骗过几个不更世事的小丫头片以外,几乎就再没有得逞过。
鼻梁挺拔。希腊式的立柱一样矗立在整张脸的醒目之处。令人不得不替与之交往的女孩们操份闲心。他们接吻时是否会象其他戴眼镜的知识小青年办事前还有个摘镜的过场白?
眼睛,不大。细长的那种。
另外,还有一张嘴,大笑起来可以看到里头的牙。
还有什么呢.....?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张青了。算上照片,拢共三年里也超不过四回。几乎快想不起他的样子来了。
张青有回在E妹里说:想起南昌就想起你的样子,想起你就想起南昌的市容来。
收到这封信后没多久,南昌响应全国性的卫生城市评比活动,开始了大规模的市容整顿。遗憾的是,无论沿街的外立面们抹上怎样色泽鲜艳的涂料,无论市政人员怎样别有用心的在树周围顿上一溜小白栅栏冒充城市花园,到最后南昌依然仍榜上无名。随着检查团的离去,整个城市重又陷入到往日的灰尘中。
直到两年后,情形才有所改观。可惜张青远在他乡,尚未见识到。
洪都大道中段,甚至建起一个规模不小的公园。坐16路或216路公交车从那边经过时,视线很容易就被车窗外的景色招徕过去。简直是挡都挡不住。
读书那会儿,那儿还是个垃圾场。道路两旁的杨树到了夜里就在风的助威下发出夜枭的叫声。张青和我骑车路过时,哆嗦了一下身子,说出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坟场。
很早以前的事。而今已是沧海那个又桑田了。
7
我父亲竟然还记得张青。
吓了我一跳。回家吃饭的时候,老人家打听起张青的事来。
你那个张青是干什么工作的?
啊?
就是给你写信的那个。
哦!
这是七月六日中午发生的事情。
后来我才明白,我父亲之所以记得张青,不外乎两条。一是这年头没几个人给我写信。年下倒是有贺卡什么的来捧场,可都是把话写在明处,把话藏着掖着裹在里头的,就张青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
二么,张青的字写的实在太孬,确实是难看。
我说是我以前的一个同学,现在在什么狗屁公司里混点狗屁差事。
我那个管退管办多年管出经验的父亲大人攒了眉看着天花板出了会子神后,问,是不是那个带你去游泳,划伤你的脚,哭成个泪人的那个小伙子?
我父亲在退管办工作,单位上百来号的退休员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这个记性上的优秀基因,很可惜,我没遗传的到,除了相貌酷似他。
记不清是哪年哪月哪日的事了,暂定为叉年叉月叉日罢。
张青带着我去游泳。学校的泳池上了锁不让进,两个人骑了个车于烈日下奔波了半个多小时后,终于在某村子附近见到一疑似澡盆的水塘。远处嘎嘎的飘着几只鸭子。
我摸下水去。没多久就被淤泥里的碎玻璃扎着了脚底板。回来的路上,我哭着说,听说得破伤风的人死前要受很大的痛苦,死相会很难看。张青叫我闭嘴,发了疯似的往回赶。
送到医院时,我已经晕了过去。醒来时才知道,不是因为失血过多。医生说太阳底下暴晒没有不闭痧的。后来又听说张青的车回头去找,居然没丢,仍锁在老地方。车旁边我们俩个脱的鞋也好好的没丢。
后来我去武陵岩漂流,路上经过一个村子,在那里的一个小型的天然湖里游过一次泳。
那是我自脚划伤后第一次没在有氯气味的泳池里玩水。
水很凉。还记得。
8
严格说起来,柘林湖过去的武陵岩一带不属于南昌地界,归永修县辖治。
七八月份,很多单位都会组织活动去那里漂流。去年还上班的那会儿也赶上过一次。回来后,手臂上起了大片的水泡。水泡在三天后一一开裂。此后一个多星期里,我没事就去撕臂膀上脱落的皮。远看过去,象是画皮里的妖怪又干起了买卖。
实际上真正叫我不能忘怀的,是去漂流路上停下来打尖的不知名的村栈上的事。
离我们停歇的村栈不远处有个天成的湖泊。不知道通向何处,总之是嵌在山陵之间。远道而来的溪流经过大大小小形状各一的山石和细沙的过滤,最终在低洼之处汇集出大片的湖水。称之为湖水,其实是有些夸大。但也不太象河流。反正有那么点湖泊的意思就是了。
当时没带泳衣,穿着衣服就摸下了水。脚下的山石上长期淤积的泥垢滑腻的象是泥鳅,赤脚其上怎么也站不稳当。只得又穿上鞋,一步一步往深处挺进。
而后,眼前的水色很明显的分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深浅之色。于是就知道到了村里人说的水深处了。脚尖往前试探的划拉一下,果然没了立足之处。
倾身往前一扑,感到水温猛的变凉。叫人想起翡冷翠三个字来。后来把T恤脱去裸着膀子浸于其中,说不出的惬意。四周无人,惟听见两岸密丛里细细碎碎的虫鸣声。一伙蜻蜓贴着水面低低盘旋,翅膀是主教披风上才有的代表尊贵地位的血红色。在阳光照耀之处,变的极其透明。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云,在水之尽头的山尖上缓慢的游弋着。
闻见生长的藤草被晒晾出来的山林的气息。
忽然就心酸起来。
也许是太安宁,安宁的都不真实了。象是一直以来做的梦,猛然变做了现实。
中午,坐在老乡家楼顶上的凉台上。无遮无挡的山风一劲的吹来,带着些温热。楼下有人喊开饭。起身,水泥台面上一个硕大的屁股印,水当当的,象是水墨画上的荷花叶子。
一直到吃完了饭,衣服仍没有干。
张青当年若带我去这里的话,我脚底板上就不会有这道疤。
9
张青发来消息,说是七月二十四号抵昌。
刚好是安全期的那几天。我怀疑他是故意的。但,他怎么会知道我和我大姨妈的秘密呢?
这种事就是前同居男友都未必清楚。
也好也好,就算真如他说的那样,天雷勾动了地火也弄不出什么大患来。我一边寻思这事,一边收拾房间,一边把架子上从前收集的成人A片挑出来,包括后来在新大地淘来的几张成人动漫。一骨脑的塞进里屋的抽屉里。
我喜欢其中一张性事大比拼的专场。俊男对美女,花样翻新。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赛后集体乱搞,场面壮观的无与伦比。看的人血脉贲张,恨不能立马投身其中。
张青托人捎来此碟时,带话说是生日礼物。同时还有一条冰蓝色丝裙。装在花里呼哨的盒子里。右上角的紫色彩卷花因长途劳顿而萎靡的无法振作起来。
那年我离如狼似虎的年纪只差一个三百六十五日。
晚上看碟时,张青算准了似的打来电话,问观后感。我说受益非浅,性致盎然。而后双双不要脸的在电话里放声大笑起来。
有始以来,我收到的最合我心意的礼物当属这份。所谓知我者张青也,不虚矣。
是夜,张青说,到你三十岁时,我会手把手的教你。
我说干吗要等到三十岁呢?
二00四年,七月二十五日,我刚好满三十岁。在这个被叫做南昌的小城里足足生活了三十个春秋。
认识张青刚好十年。
三分之一的生命里,我在南昌认识张青,并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一度被外界视为男女朋友,却在同居大行其道时维持着不可思议的纯洁关系。此后,各奔东西,偶尔联系稍微暧昧后,又各奔东西。
我不认为会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令两个各自曲折的男女在无数次青春冲动下仍不为所乱的纯真岁月的若干年后,仅凭一张色情A片和一些暧昧就能为所欲为,或者,“为非作歹”。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要干的话早就干了,何必要等到今时今日。
如此一想,又把收进抽屉里的碟片重又放回架子上去了。
欲盖弥彰。我还真如狼似虎了不成?
10
南昌的火车站出口处,沿墙的阴影处一字排开长阵。全是各校设立的新生接站点。大红布幅上大书白色的校名,煞是热闹。
我站在出口处的正对面,象一个学生会主席等待新生那样等着张青的面孔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忽然想起连日来写的《我们去南昌》。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些事一旦诉诸于文字,连成篇累成牍,就会与原始真相产生偏离,变形为另一种东西。
张青看到会做何感想?
还象从前那样?两手插于裤口袋里,无可无不可地说:你就玩命的意淫我吧!然后,各自回房睡自己的觉,发自己的春梦。醒来时,窗外晨曦依旧迷人。
可能,意淫更适合我和张青吧?
小于爱情,大于友情。
谁知道呢?
抬起头。
张青朝我走过来。
即使是七月的烈日,也没有他笑的那么灿烂。
南昌,忽然明朗的象一座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