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开心草原 于 2012-6-11 05:52 编辑
老狼不是狼,而是一个人,一个年过半百须发皆白身壮如牛而又忙于奔波的老人。称他为老狼,只是因为在我心中总觉得他像一只孤独的老狼。
前年夏天,农村电网改造。我家有几棵树妨碍新的线路,村里捎信来让我把这几棵树刨掉。
我回家看了看。需要刨的有四棵,三棵榆树一棵槐树。三棵榆树是自生自长的,又贴近墙根,虫子也早已钻了许多窟窿,半死不活的,刨掉就刨掉。门口那棵槐树是我小时候父亲栽的,三十多年了,现已长成大树,而且树干笔直高大,树冠枝繁叶茂。每到热天,家里左邻右舍的几个老人就坐在树下乘凉。现在要刨掉实在于心不忍,但这些都顾不得了。发愁的是怎么把它刨掉。
自己身单力薄。小时侯念书,不念书了又教书。一些农活还勉强可以干,要是刨树,尤其是这么高大的树,可就力不从心了。
这个时节,村里的壮劳力大都外出做工,找个帮忙的也不容易。我在树下转了一圈又一圈,看了一遍又一遍,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
乡亲们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找个刨树的刨一下得了。"
我眼前一亮,说:"有吗?"
"有,河西的常有人过来。"
"到哪儿去找他们?"
"你到街里转转,现在咱村里刨树也是雇人,又花不了几个钱。"
于是我就沿街去找。跑了大半个村子,终于在村北头找到了一位。这是一个老头,五十来岁年纪,白头发白胡须红脸膛,典型的鹤发童颜。他正独自撅着屁股猫着腰刨一棵榆树。看看周围,再也没有别人。他的工具也很简单,一把斧头一把镢一把锨。
我心下疑惑,走到他跟前,问:"就你一个人?"
他抬起头,用手抹抹脸上流淌的汗水,用力往地上一甩,冲着我点点头,说:"嗯。"
" 那你拽树的时候怎么办?"
老狼直起腰,嘿嘿一笑,说:"碰上谁就让谁帮个忙。我带着一盒烟,递上一支,说句好话,谁不帮忙拽一下?"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看了一会儿,问了问价钱,定好时间,就回了学校。
我一直想不通,这么大年纪了,这么重又这么危险的活儿,他还竟然搞单干。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还两三个人搭伴呢。是一种什么信念支撑着他,一种什么力量驱使着他呢?
第二天,我吃完早饭回到家里,他早就刨了起来,是二哥跟他说的价。
我说:"昨天的不是十五块钱一棵吗?"
他说:"你这树比昨天的大,再说昨天的周围没挡头,爱往哪儿倒就往哪儿倒。你这树附近有房,有墙,有树,碰了这儿挂了那儿都不行,要费事得多。"
我没再说什么,就看他刨树。他刨树很有章法,也很简省,下坑很小,遇根就截。他刨得也挺快。不到中午,就刨倒了一棵。他一屁股坐在刨倒的树上,用手抹抹脸上的汗,甩在一边说:"弄点水去吧。"
"凉的热的?"
"凉的,从井里打一桶就行。"
我从水井打了一桶,提过来放在他跟前。他蹲下身子把水桶一歪,咕咕地一口气喝了足有半桶,再用手抹下嘴,说:"我歇一下,你找个锯来。"
我找来了锯,我们把这棵树打成了几截。
我说:"你为什么不找个伙伴一起干呢?"
老狼眨巴眨巴眼睛,说:"这样心里舒坦、干净,人多了挺麻烦,也不多挣钱。这多么自由自在。"
刨那棵大槐树的时候,我真为他捏一把汗。
前些年,我也没少到这棵树上截树枝,捋槐花。那时候架在树杈里,还有些眼晕。这几年就更不敢上了,也上不去了。
老狼却不然,他在树前上上下下看了看,说:"你找个梯子。"
我找了一个梯子,靠在树上,梯子顶儿到树杈还有一丈来高。老狼毫不犹豫,手攀脚登上了梯子,手扒脚蹬到了树杈上,那灵活劲活像一个善于攀援的猴子。
他手攀树枝脚蹬树杈,歇息一下,便抡起了斧头,每"咔咔"地响个三声两声,便有一个树枝"腾"地落下来,也不断有滴滴汗珠落下来,在地上摔成八瓣。
"这老头儿的斧子真快(锋利)!"
"这老头儿真有劲儿。"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聚了很多人,有老人,有妇女,有孩子。他们站了一圈,看老狼在树上截树枝,仿佛在看空中舞蹈,不停地翘起大拇指,赞不绝口。
老狼下来之后,我认真地端详了一下他的斧子。这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斧子。刃也不快,只不过是老头儿手劲大,用劲又巧罢了。再看看老狼脸上,身上汗水流淌,胸口扑扑跳得很快,那颗搏动的心几乎要从那里跳出来。
我对老狼十分敬佩。
我说:"像你这么干,一年弄个一万多块钱没问题。"
老狼说:"俺们这卖苦力的跟你们坐办公室的不一样,不是天天有活儿。刮风下雨干不成,有了事有了病干不成,一年能干多少天?俺们是紧干紧不够花、慢干慢不够花。"
"你都干什么花了?"
"还能干什么?给了你们呗!"
我一愣:"给了我们?"
他一笑:"供学生呗,供着两个学生,一个大学生,一个高中生,挣个钱都供了他们念书了。要不,我这么大年纪了,才不卖这个老命呢?"
"你今年五十几了?"
他岔了一下手又舒出两个手指头说:"五十二了。"
我深深地叹口气说:"供个学生真不容易。"
他说:"两个孩子也争气,成绩都挺好。人活就活个脸面,他们在学生群里混,别人有什么,咱也想让他有什么,可咱没有那个条件呀,怎么办?自己多辛苦点呗。"
我的心有点疼。多么伟大的一个父亲呀!
自从我见到这个老人,他的影子就经常在我眼前晃动,他让我感动,也让我担心。
前几天我回家,在街上又碰见了他。一年多过去了,他还是那样,红红的脸膛,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依然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后尾架上带着全部的家当--一把斧头一把镢一把锨,还有一把起粪钗,独自一人在街上慢慢走着。
他竖着耳朵,转着眼睛,似乎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决不放过任何一个挣钱的机会。
这时我更觉得他像一只老狼,一只飞着胡子蓬松着毛,在草原上觅食的孤独的老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