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母早逝,我六岁入道观,师从了然,了然赠我法号:了空。
自小,我不懂了空何意。
师坐蒲团上,素发垂领,神光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我如堕云里雾里。
师太息,曰:汝不必执惑与此,只需谨记,人鬼殊途,识鬼降妖,乃吾辈本分,谨记。
而后,我心有所念:鬼魅必成灾,人善鬼恶,人鬼不容,此乃天道。
我不再惑。
师赠我法器,是年,我每日端坐于闹市,三街七十二巷,雕栏画栋,碧瓦飞甍,众人熙熙,人影憧憧,而鬼魅何在?
二
某日,西市王生至。
生神情欢愉之极,幸福沉浸:那是俗世的男人脸上常有的神情,我一惊,心下了然,曰:君身邪气萦绕,为女色所惑哉。
生力白:无之。
惑然复挣扎之态尽显。
世人执惑如此却不自知,果忠言真言逆耳,我心下愤然,恨恨曰: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也。
生颜大变,恍然惊惧,蹑蹑跄跄而去。
。
胜日,至野外,春花正妩,蜂蝶无数,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寻一茶舍,临风稍憩。
一回头,见王生长跪于地,我笑了。
我知道,那一刻,我胜了。
浪子回头金不换。
天地间,是非善恶,良莠忠奸,必有界限,黑即是黑,白即是白,休以画皮蒙我诈我,休以辩之不易欺我瞒我,有时候,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人心如此,此亦惑焉。
而我即使那辨识之人,那解惑之人,那渡你之人。
你需明白,人世间,生是幻像,死亦幻像,欢娱乃幻像,痛苦亦幻像也,不执便了然,了然便了空。
王生伏地不起,叩请除崇。
我讶然哑然。
我已是了空之人,见生护己性命,夫妻一场,竟无半点眷顾,比我这陌生及世外之人更加决绝,心渐有不快。
我倒水入碗视之:见一女鬼,画皮敷面,哀叙身世良苦,凄然而泣。
若断然除之,心下渐有不忍。
授你蝇拂,挂其寝门,骇之驱之吧。我闭目言。
三
师傅,我错了,我未了然,不了然岂能了空?
人鬼不容,鬼魅魍魉,不可忍之怜之姑息之,须知一念之仁必纵恶,你的仁慈就是你的罪恶,王生,虽你自作自受,我其实也罪深不容恕,请谅我一时糊涂,害你性命被厉鬼索取。
师傅,我错了,这人世的考验,我终是没能经受住。
现在我终于明白,这考验,不仅仅是辨识善恶忠奸,是非黑白,除了人心从善向善,其实还有人心的残忍决绝,我还没有完全学到。
而王生,你竟是对的。
你竟是对的。
我执木剑立于庭心,那厉鬼幻化老妪,我阻其退路,呼曰:孽鬼,偿我拂子来。遂击之,老妪仆,人皮划然而蜕,以木剑枭其首,其身幻浓烟,匝地而漫。
烟尽,一人皮委地,眉目如画。
我闭目叹息:为画皮所惑,与为人心所惑,有何分别?为画皮不惑,与为人心不惑,孰易孰难?
空即是色,**,这世间道理,懂得比不懂得艰难,做到比懂得更艰难。
不执方能不惑,你要坚信,了空。
我终于了空了一切。
四
那遗孀陈氏跪拜于门前,哭求王生回生之法,三天过去,我视而不见。
这痴傻妇人,果然是妇人之仁,那王生生前负心,今日你救他,倒不计前嫌,以德报怨,若换回王生,心终是远去,不在你处,何苦如此?
那妇德妇容,乃欺世盗名之言,欢愉幻像,痛苦幻像,你若信了守了,便是迂了傻了,这迂腐蠢笨之人,助之何益?这天地间徒多一个无知辨识,浑浑噩噩之人而已。
这市井污浊之气日盛,避之尚不及,你还嫌不多吗?
陈氏每日必至,伏地悲泣。
一日,一日,又一日。
心下渐觉恍然无措,狠捏手,负疼,遂惊醒。
叹息,自云:你已了空,断不可再以不忍误事,还是由她吧。
久怔,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回生,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扣而哀之。
妇深拜而去。
闹市,一疯癫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
陈膝行而前,俯仰哀啼,乞人嬉曰:佳人爱我乎?人尽夫也,活之何为?
陈固哀之,乞人以杖击之,陈忍痛而受,市人哂笑,陈若罔闻。
乞人咳痰曰:食之。陈惨笑而啖之。
我骇然,众皆骇然。
五
师傅,要如何做才能不惑?
我负了空名,不能了空,我怎能了空?
我惊惧于这爱,惊惧于这世间的真,惊惧于这不顾一切的痴傻,哪怕是欺骗,是伤害,是残忍,是屈辱,是无望,是死生.,是撕心裂肺,亦无悔无怨。
非黑即白,善恶报应,虚假真挚,那一刻,我懵了,这一切真有那么清晰的界限和必到的结局吗?
师傅,你一直知道,不执并不是无心,只是有心而佯作无心,不看不听不心动,才能不偏不倚,才能克服人心的脆弱和人性的弱点,才能看穿万象的虚妄,才能不惑。
可是不执并不是无心啊。
无心之人是真的不懂,却不是装作不懂,装做不懂的人其实多么艰难啊。
我依然迷惑于这世间的真善和柔软,相信和执着,我真能看穿一切而了空吗?师傅。
而王生,你是有福之人。
我只叹息,这曾经一个无心之人,或者残忍之人,上苍待他,也算仁厚吧。
这世间的辜负和伤害,欺骗和贪婪,终留你日后细细咀嚼。
而心终于回到了你的胸中。
师傅,我要如何看,才能视而不见,才能不惑不执,才能了然了空?
我不知道。
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