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丝.红颜 于 2012-3-10 19:36 编辑
人的一生中,总有或多或少或长或短的时光,不仅在亲人面前永不会提起,甚至自己也拒绝回忆。于是,就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淡忘中,那些时光里的所作所为,便被慢慢抹去了,成了生命里一段段空白。-----------题记
1
这半年都去哪儿了?我和你爸差点疯掉!二十四岁那年夏天,母亲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我边擦泪,边笑着告诉母亲,我一直在这个城市,只是气候水土和饮食习惯不适应,身体总是病怏怏的,怕你们担心才没联系。
好在,那次以后,母亲再没问起,但我确信,她一定知道女儿在说谎。
你失踪的那半年干嘛了?我们满世界都没找到你!三十二岁那年回家,几个同学聚会,说起各自履历,曾经的死党细心地发现了我的软肋,纠缠不休。我脸不红心不跳肯定地回答,那时他做生意亏了,一屁股烂债,和他在一起,天天为生计奔波,鬼知道那段时间怎么过来的。
我的谎言让同学们深信不疑,心底却猛地一动,原来,四千多个日子后,不堪回首的那段时间,竟然像已不再属于我,成了别人的平淡往事,平淡到可以让我坦然面对,可以让我付诸于文字昭示于人。
2
就像两个月前回家一样,背着简单的行囊,女子是笑着离家的。
笑着和父母哥哥告别,笑着下楼,笑着和走过的芳邻招呼,笑着对认识的人挥手,笑着看路边孩子放鞭炮,延续着过年的喜悦,笑着走过残雪的街道,努力将步履轻盈。
等到坐上去省城的汽车,女子才忍不住埋下头,痛苦失声。她明白,和家人说的去老地方工作只是搪塞,她早已没了去路。她更不敢看窗外,看生她养她的小城。她不想让这个小城知道,她不再是小城上优秀的女孩,即便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省城的车站人流汹涌,喧嚣依旧,女子蜷缩在墙角,翻出电话本看了一遍又一遍。不能否认,在省城的亲戚同学很多,都是可以信赖的,可现在,却都不是她愿意的落脚之处。主要是,她面对不了现在的自己。
天,什么时候黑下来的,路灯什么时候开始闪烁的,魂不守舍地绕车站转了几圈,有多少旅店向她拉过生意,她都记不起了。再次坐到候车室长椅上,茫然地翻开背包,看到一封信。那是出门时,一个邻居请她顺路投递到信箱的,竟然忘了。于是,再次步履踉跄地走出车站,找到一个路边邮筒,就要将信扔进去时,一个悲壮的离奇的想法陡然升起,并很快占据了所有思维。她马上翻出地图,对着信封上地址,找到两千里外一个偏僻乡村,核准通往哪里的途径。然后,毫不犹豫直奔火车站。
很多年后,她才意识到,那个瞬间,做一回信鸽的决定,是多么盲目和任性。
3
两天的火车,三小时的汽车,十几里的泥土路,女子终于抵达了信封上的目的地。举着信站在三间简陋瓦房门前,没来得及回答主人的疑问,便因饥饿劳累晕倒在地。
可以想象,淳朴的一家,对这个不速之客的担忧与恐慌,还有女子醒来时,提出要在那里过一段时日的惊疑和不解。好的是,人性深处的闪光情愫永远都在,即便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因为有共同认识的熟人或亲友,也会立刻亲近起来。
那一家共五口人,老小两对夫妻,一个十岁男孩。女主人是女子那个邻居的妹妹,一个六十多岁的农村老妇,几十年前,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来的,依稀残余着让女子亲切的家乡口音。
孩子,就当是自己家,不嫌生活差,想住多久都成,我就是你干娘。有啥为难事,说出来,干娘帮你做主。这话,干娘两天里说过几十次,倔强的女子只流泪摇头。
孩子,你是读过大书的,想开点,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槛。干爹的宽慰,女子不是不明白,可明白又能怎样,她依然走不出自己的心境。
对这一家的好心收留,女子感谢的话语已然苍白且多余,她只想撇开自己目前所要面临的困境,静静地想一想,静静地过一段时日。
但很快,这个娇生惯养的女子就感觉到了危机。她的出现,不但让那个贫穷的家生活上雪上加霜,更让那个贫瘠的村庄变得骚动不安。
首先,伙食上多了女子家乡的菜肴,质量也比平常提高了数倍。即便女子强迫自己吞咽山芋和馍馍,边笑称美味,鱼肉还是被干娘一家夹满饭碗,连孩子都冷落了,这让女子心里很不好受。可是没办法,到了这里,身上仅剩三百多块钱,已无力给这家生活减负。何况,她眼下,需要用钱的日子已近在眼前。
其次,家里几乎每天都有灰头土面的年轻男子光顾,不住调笑着她听不懂的方言。女子礼节性的笑容,使得他们的眼眸倍加闪亮。
本来,女子来的第二天,干爹和儿子忙到深夜,在牛棚边上堆草的茅草屋里,用高粱杆编织成一道隔墙,一扇帘门,里面拉上电灯,放上绳床被褥,供女子独睡。两天后,在干娘的强令下,女子和干爹调换了睡位。
闺女还是跟我睡踏实,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野着呢!干娘说。
欣慰的是,那里所有的事物都让女子觉得新鲜神奇。一团团树木掩映的村子;大片大片绿地毯样的麦地和油菜地;一群一群的鸡鸭鹅;健硕的牛马骡驴;村中不通外河的狭小鱼塘;村口野草铺满河床,却不见流水的泻洪河道;两边河岸密集的白杨树林。所有这些,在女子眼里就如同世外桃源。她每天都捧着书徜徉其间。不时坐在田埂上,小河边,杨树下看几页。或者,笑看在远处田野里劳作的男子对她吹口哨。
终于有一天,女子发现,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没有走出一双眼睛的视线。那是她干爹,边抽烟边远远跟在后面,密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女子明白,那是最真最诚的关切,泪就不自觉地溢满了眼眶。
后来,女子不再独自外出,主动跟着一家下地,学着做些轻活,却总是帮倒忙。大多时候,只能勉强自己装模作样地看书。她知道,她已经给这个家带来了太多困扰,时间再不容许她犹豫,最后的决断已刻不容缓。
4
第二次在干爹的陪同下,到了小镇上的邮局。女子翻开那个浏览过千百次的电话本,依然坚决绕开熟悉的亲朋好友,迷茫地拨出了千里之外的两个传呼,两个只有姓氏,却不知主人是谁的传呼,其中一个已停机。接着,是不抱任何希望的等待。
庆幸的是,几分钟后,一个男子的电话来了。
女子相信,那肯定是她一生中最奇妙的通话,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可谁都没有认为打错就马上挂断。后来,还是男子预先从她口音中想起,确定了她没有呼错。
她这才记起一年前的往事,那是她大学毕业后,去了一个中型城市,因那里一个远房亲戚介绍,在一家私营企业做文秘。第二年夏天,那个亲戚生病住院,她天天去看望伺候,由此认识了同在一个病房的男子。那时,男子的年轻妻子已病了六年,因病请总不见好,且日渐加剧,脾气就有些暴戾古怪,常不可理喻,男人的耐心和韧性曾让全病区的人感叹不已。
女子想起曾答应过男子,说老家有人会一个治疗她妻子疾病的偏方,过年回家一定讨来告知。想来,就是那时留了男子传呼号的。电话里,男子凄然说,忘了没关系,已经不需要了,去年冬天,她解脱了。
短暂的沉默后,男子说,没啥,都过去了。你上次传呼,我有事没回,真不好意思。你现在在哪?看这区号,很远吧?你亲戚的病咋样了?后来没复发吧?
女子还是沉默着,直到男子不再询问。又静默了片刻,女子说,有件难事,想请你帮忙。我有个表姐,也在你那里打工过,是一家私营企业,老板老骚扰她,明目张胆要包她做小,不得已只好辞职。去年下半年,被几个同学鼓动,去了南方。没想那里的饮食气候,表姐都不能适应,工作也难找,正想回家。可其中一个男同学没安好心,在她最虚弱最无助的时候,用花言巧语骗了她。她本想听天由命,就这么跟着他了。可是,两个人本就没什么感情,性格差异又大,每天吵闹不停,表姐愤然分手。回家后,表姐发觉自己怀孕了,怕家里人知道,又跑了出来。想把孩子流掉,总是下不了决心,就这样拖着,现在四个多月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男子说,可以去找那个男人,他应该负责。
女子说,她很要强,不想再见到那个男人,也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更不想让家人和亲戚朋友知道这事。
男子说,那就把孩子生下来吧。我要,早就想要个孩子呢。
女子说,她现在流落到这个偏远乡下,生活都不能维持了。
男子说,乡下医疗条件不好,不安全,让她来我这里吧,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女子当时并不知晓,男子因妻子的病早卖了房子,且负债累累。男子当时也不知晓,女子所说的表姐就是她自己。两个人更不会知晓,那个近似陌生人之间的平常通话,后来竟决定了三个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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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中,女子第一次亲历壮观到极致的油菜花,那么广阔浩荡,那么绚丽璀璨,群蜂欢唱,彩蝶炫舞。漫步其间,馨香弥漫透整个身心。抬眼望天,万里无云,碧蓝如洗,她似拥有了整个天地。
原来,不知不觉间,严寒已然久远,夏天就快来了。
那天赶集,女子坚持花光了仅有的余钱,买了一大包吃的,穿的,还有孩子玩的。
十天后,女子收到了男子汇去的一千块钱。
半月后,女子依依不舍地含泪告别。干爹送她到县城,上了火车,他还在站台上,忧虑地凝望。
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的,我一定会好好的。女子在嘴上,在心里,把这句话说了又说,说了又说。
途中,她打开了干娘给她的包裹,里面有十二枚鸡蛋,几斤炒熟的花生,还有三百块钱。那是她三番两次塞给干娘,又被两次三番拒收,不得已,昨晚偷偷塞到孩子口袋里的。
捧着皱巴巴的三百块钱,她泪如雨下。她明白,这一走,就像两个月前离家那样,或许就成了永别。
那时,女子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个决断是多么莽撞和冒昧,不会想到当时那个男子只不过是株救急的小草,而她,几乎托付了整个生命。自然更不会料到,一年以后,那株小草会成为她可以倚靠终身的大树。
6
十一年后的今天,也是严冬渐远的季节,在这个微风细雨的深夜,我惬意地靠在温暖的书房里,听卧室里丈夫的小鼾,孩子的梦呓,和窗外点点滴滴的雨声,享用着一支支轻轻柔柔的乐曲,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温馨。
我知道,目前拥有的,已足够可以让我面对任何辛酸过往。但现在,我能做的,仅是用无关痛痒的文字,去填补一下我生命里,那一个季节的空白。
将来,等孩子长大成人,我一定会带着他去一个有确切地名的地方,告诉他一个具体到某年某月某日的故事,故事里有有名有姓的一个女子,一个男子,还有一家五口,这些远隔千里素不相熟的人,为了一个尚在腹中的未知生命,一个难以确定值不值得保全的生命,所付出的艰辛。
我会和他说,以后,无论面临多大困难,你都不要轻易放弃,这个世界有太多太多的好人,他们一直在你常常忽视的地方,等着帮你,尽己所能地帮你。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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