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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大程的时候,秋阳正懒散地擦拭着我的窗子,温暖,安静,不离不即。
大程一直就不是什么好学生,打架,逃学,上课看武侠、拽女生小辫子,下课“拿腔作势”地学老师讲课,反正别人犯过的错他犯了,别人没犯过的他也犯了,于是,大程就经常被罚站。开始时是站在讲台下,不过因为他的面部表情过于“丰富”,至而夺了老师的“风头”,在引得全班一次哄堂大笑后,大程被老师“客气”地请到了教室最后边。失去了观众的大程觉得挺没意思,收敛了许多,上课听不进去,就趴在课桌上睡懒觉,并且屡教不改,老师们早就对他失去了信心,既然不闹了,睡觉至少还不影响别人,也就默认。
从初一到初二,大程是一边站一边睡过来的,到了初三再想努力,已经时不我待,不过他很乐观,与大家一齐投入到考前紧张的复习中。那时,我们几个同学寄宿在中学附近一家亲戚的老屋里,有锅有炕,冬天的时候虽然冷一些,晚上多烧上两把柴禾,睡觉时再挤一挤,也倒其乐融融。大程是后来加入这个“小集体”的,因为几个同学都是班里的“尖子生”,大程觉得可以进步更快一些。大程思维活跃,是大家的开心果,尤其到了熄灯以后,钻到被子里,就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什么前村没头牛,后村着把火,张家长,李家短,反正没有大程不知道的。大程最津津乐道的还是学校里的“八卦”:甲爱了乙,乙又爱上丙,丙给丁写情书,丁又和甲去校外小林子 “幽会”,甚至是哪个老师和哪个老师正“打得火热”,他也如数家珍。开始时几个人还应和一下,满足一下好奇心,一会儿工夫,月冷星稀,村子里狗都不叫了,小屋里就剩了大程一个人的“独角戏”。有一次,我刚朦朦胧胧睡着,忽然觉得小腿上冰凉刺骨,机灵灵打个寒战,一下醒了盹儿,再看旁边的大程,笑得都快抽了,用被子蒙着头,全身一起一伏的——原来是这家伙把脚伸到了我的被子里,号召“劳苦大众”,给大程一顿猛尅,直到他屁滚尿流地讨饶。
大程没有考上高中,这是意料中的事情,本想好好安慰他几句,没想到他把胸脯子拍得山响,说哥们儿十年之后也是一条好汉,马上就投身到更加波澜壮阔的革命天地中去,以后谁混不下去了,就去找他,包吃、包喝、包老婆,都知道大程肉烂嘴不烂,死不认头,却怎么听着也有些不是滋味。不过,大程就是大程,毕业晚会上成了全班的明星,不仅和班主任跳了一回交谊舞,还拉着我和盛七儿说了回马季、赵炎与大山那段脍炙人口的相声,我和盛七儿演马季、赵炎,大程演大山,当我问到他“属啥”的时候,惯于装傻充愣的大程一句变声变调的“大马——”,再一次把全班逗得哄堂大笑。
大程住前村,我住后村,几年之中,每当回家,大程就来盘桓半日,问甲和乙最后成了没,问丙和丁为何各奔东西,问高中里设多少门课程,问石市离太行山有多远——怅惘与失落,向往与羡慕,溢于言表。那年寒假,回家没几天,大程如约而至,不过,这次却是满面春风,他说他在城里的玻璃店要开张了,过了年就要结婚,媳妇儿水水灵灵,到时让我去喝杯喜酒。果然,后来听母亲说大程两口子很恩爱,在市集上手拉手,从南头走到北头,再从北头走到南头,我知道,也许大程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罢。然而,世间事就那么波诡云谲,常常出人意料。寒假再回,问起大程的时候,母亲就有些吞吐,不是老人惯常的作派,问来问去,问出个天大的噩耗,大程死了!
大程和他新婚的妻子,在城里开了一家玻璃店,非常红火,未曾想一次安装机械,触电身亡,最惨的远不止这些。那么恩爱的夫妻,到了大程死掉,也只是哭了一通,家里人给大程做丧送殡的那几天,他的妻,他曾经举案齐眉的妻,一直在炕上闭目躺着,不言不语,前脚大程的棺还没抬出村口,后脚大程那几个舅子,那几个如狼似虎的舅子,就大车小车来了村里,不仅带走了他的妻,他的存折,他满屋的电器家具,还把出来拦阻的奶奶打成重伤,然后马不停蹄,去城里把玻璃店洗劫一空。留给他父母的,是重伤的老人,是满壁的清清,是银行数万的贷款,是水,是火,是渗血的凄与惨……,母亲说,大程的二老是一齐精神失常的,后来康复,又是和儿媳旷日持久的官司,至于结果,她说她不甚了了。
听完母亲断断续续且杂乱无章的叙述,我的震惊无以言喻,这就是大程的命么?在此后十几年间,大程的死成了我心中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一遇天阴天雨,当思念破土而出的时候,就汩汩而血,疼痛不能自已。一直想给大程写点什么,一直又无处落笔,大程普通的,就有如故乡的黄土,平淡无奇,只有他悲剧的命运让人扼腕叹息,却又恰恰是我不想、不敢、不忍触及的。
想起大程的时候,天上没有一朵云,秋阳暖暖的晒着,再说点什么呢——瞎河岸上,一定有大程的荒茔一座,草青草黄,雁往雁来,大程啊,安息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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