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时
小学里,我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小学毕业我以年级最高分进入省重点中学。要是没有廖华,我会一直品学兼优下去。
廖华是我读五年级时,转到我们班级来的一个复读留级生。他是一个老留级生,年龄比我大了四岁。一九八五年的秋天,我只有十周岁半,我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小学毕业班的好学生。
班主任周老师居然分派廖华与我同桌。我是一个坐第一排的优等生,鼻梁上架着一副老是往下滑的小眼镜,年纪小小,眼神冷冷。廖华的身高和体型处在成年与少年分水不甚分明的尴尬位置。我记得,那时候他至少有一米六,又黑又胖,在我们这些小学毕业生眼里,简直就是一个高大威猛的巨人。可是很多年后,当我也有了一米六的身高,在街上偶遇廖华,他看起来还是一米六的样子,一点也没变。时光的追捕,将他从巨人变成一个矮矬的小胖子。而一直没有变的,还有他脸上的雀斑,以肉呼呼的鼻子为中心,在脸部均匀地分散着,一粒没有增多,一粒也没有减少,一副此生不改的忠贞样子。
廖华还是一个一线天的眯子眼,笑起来的时候,他总是死命瞪大眼眶,维持一线天的一线光明。他若笑得得意忘形,一线天便全军覆灭,满脸雀斑在一片十分难听的破锣鸭公嗓的笑声中尽情跳跃。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一生一世都不会喜欢廖华,但对班主任周老师安排他与我同桌毫无办法。我不知道廖华的爸爸是某个大型瓷厂的一个什么科长,我也实在没法将他爸爸是个科长和周老师非要安排他与我同桌这件事想象关联起来。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我从小学习好,长得也好。我从小单纯、自我、骄傲。可是周老师说,“你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是最优秀的榜样,你要好好帮助廖华同学。”我的单纯,使我的热血在年幼的血管里,蓬勃燃烧。就算再不喜欢廖华,我都要一往无前地帮助他。
每天早读时间,我帮廖华检查作业。他的眼睛一线天,字却写得又粗又大。他的作业若有那道题做错了,我便拿铅笔在那位置轻轻画个叉。我当然不敢也没有权利用红笔,但即便是用铅笔,也非常过瘾。然后我就在草稿纸上给他演算讲解,然后就将草稿纸和手上的铅笔往他面前一推,用不大却绝对威严的声音说,“订正!”廖华便忙不迭鸡啄米似地点头,用块橡皮在作业本上错的地方起劲擦,却又有力过猛,“嗤”一声将作业本的纸擦破了。
廖华是个让我们班同学畏怕的老留级生。不论男生女生都怕他。那时候,老留级生似乎就和小流氓画了约等于号。我们那时候没有双肩书包。无论是男生的军绿书包还是女生的花格子荷叶边书包,大家都老老实实,不是斜挎在肩上背着,就是单肩背着。廖华也是用军绿书包,但他既不斜挎在肩上,也不是单肩背着,他是手掌朝天,几个手指反拽住书包带,将书包反搭在肩上,然后走路的时候故意一摇三晃,有时候,还嘬起嘴巴边走边吹口哨,简直流氓腔调极了。
廖华在老师面前都有些忘乎所以。周老师经常在课堂上点名叫他起来发言,很客气地说,“我想请廖华同学来回答一下。”廖华听到叫他的名字,就目光呆滞地看着周老师,颇有些怨恨的意思,半天不起身。那时候,我们谁不把被老师点名发言看做一件十分荣耀的事情啊?每每都是,老师说“下面,我请一个同学来回答这个问题”的关子刚卖,我们就唰唰举手。有的同学整个手掌五指张开,仿佛要一手遮天的样子;有的同学四根长的指头死死闭拢,然后大拇指再竭诚倚靠上去,象是举着一把时刻准备杀人的刀;还有的同学另一只手托住举起的那只手的肘关节,并不时在课桌上兴奋地连跺几下,嘴里急切地说,“老师,我,我……”
“你还不站起来?”说这句话的不是周老师,通常都是我。我象低头认罪一样看着课本,翕动嘴唇的时候尽量不动声色。廖华就“蹭”地站了起来。即便他回答不出问题,他的姿态还是让周老师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周老师给廖华的问题总是异常简单,按照现如今的话讲,那是发给弱智的安慰奖。可即便如此,廖华这个弱智,还经常回答不出来。我总是低着头,不敢看周老师的眼睛。我很惭愧,我没有把弱智的廖华同学帮助好。
“我回答不来。”对于周老师的问题,廖华站起来之后,态度明朗,回答简单干脆。接下来的片刻沉默是金,既是属于周老师的,也是属于全班同学的。
“真是蠢材!”我耳朵根子发烫,低眉顺眼对着课本继续翕动嘴唇咬牙切齿。
“好的,廖华同学先请坐下吧,下面我们请叶卿卿同学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廖华同学平时要多虚心向叶卿卿同学请教。”周老师继续点名,我根本没有举手。
我回答完问题坐下的时候,顺便瞟一眼廖华,他那时候多半低着头在抠手指。他很少低着头的。他的耳垂象两块透明的琥珀。
当天的家庭作业,周老师一定会布置那道点了廖华回答不出又点了我回答的题目。第二天早读检查廖华的作业,他就会特别积极主动,将那道题目的功课翻给我看,很讨好地将脑袋与我凑在一起,粗壮的手指指上去,那一笔一划粗粗重重的字显出庄严和认真的痕迹,“你看咯,我这样答,对得啵?”廖华问我。我“嗤啦”一声将那一页作业翻过去,轻描淡写地,“还答不对,你还不如去死……”廖华便搔搔脑壳,有些难为情地笑了,又赶紧翻书包,“哦哦,现在检查数学,还有数学,你检查……”
下早读的课间,有时候廖华会在抽屉里摸摸索索,然后暗地里从他那边往我这边递东西过来,不是一个黄澄澄的大橘子,就是几根脆啦啦的麻花。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非常耻辱。我没有他力气大,也不好意思声张,那实在太难为情了。我便动用肩部的力量,暗暗在抽屉里和他推来阻去,咬住下嘴唇,眼神恶狠狠地瞪着他。可他那时一点也不害怕我,一只手固执地将东西塞过来,满是雀斑的脸上充满了哀恳的表情。我便扛不住投降,接受了他的笑纳。廖华给我的东西,无论是橘子还是麻花,都好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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